六年后,大丰朝京城。
刚过戌时,外面宾客却已散了,轩王府红墙环护,绿柳周垂,一尊圆月升至树梢,映出宅院里一方清冷磊落。
翙羽阁本来静得出奇,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
“嬷嬷呢?王爷晕过去了!”
紧接着就是脸盆落地和人仰马翻的奔走声。
叶徽安扶了扶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偷偷将盖头掀开一个角,撇嘴说:“这才第一天,别冲喜不成反把他克死了!”
“死了才好,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我还想着赶紧回扶罗呢!”
“幸好是本王子替姐姐和这个亲,不然姐姐一来就得守寡!”
他从腰身下摸到那块滑润的玉佩,如阿黎所言,自打那年冬至一别,从第二年春天开始,已经六年了,扶罗跟大丰的战争从未平息,若不是地理位置优越,加上大丰皇上隔两年病逝一个皇子,朝堂边关都不甚安稳,恐怕早就没有扶罗国了。如今好不容易和亲免战,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给皇上仅剩的小儿子冲喜罢了。
堂堂扶罗公主给人冲喜,实在是欺人太甚!徽宁誓死不从,情愿上战场杀敌。扶罗王无奈,最终决定将叶徽安送上了花车。
“姐姐有心上人,我一个人无牵无挂,为了不打仗,就算这病秧子王爷死了让我留在丰朝当人质也无所谓。”叶徽安叹了一口气,“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阿黎一面。”
叶徽安微微愣了愣神,听见墙角外有几个人叽叽咕咕在聊天。
“咱们王爷这病来的汹涌,着实令人担忧。”
“若是于娘娘还在就好了,没有于娘娘诊不好的病。”
“哪朝哪代的事了还于娘娘?你舌头不想要了?”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叶徽安揉了揉酸涩的脖子,并没有在意她们口中的“于娘娘”到底是谁,正犹豫着想自己将盖头掀开时,侧边的窗户突然被打开,冷风趁虚而入,盖头自己先飘起来大半,叶徽安抬头一看,窗边的黑衣人已经一跃而入,迅速挪到他床边。
“有……”刺客二字还未出口便被人捂住了嘴,黑衣人沉声说:“安王子,是我。”
叶徽安大惊,一把将盖头丢至一边,叫了一声:“霍叔?”
霍天将蒙脸的黑布扯下来,点了点头说:“安王子还好?”
“你也来中原了?飞扬没有跟你一起?”
霍天嘴角还有血迹,脸上一片斑驳,衣服也破了好几处,叶徽安觉得不对,脸色吓得铁青,问:“你怎么了?受伤了?飞扬呢?”
他面目狰狞,额头青筋暴起,一看就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飞扬逃了,不知道出城没有。”霍天痛苦地扯了一下嘴角,说:“我,中毒了,也受了箭伤,容志那个狗贼还在追杀,今夜要在王子这里避一避。”
“你做什么了?为什么追杀你?”叶徽安起身将门窗都关严实,又问:“飞扬没事吧?”
“今日容志的儿子大婚,加上他宴请皇恩寺里的一众秃驴,我跟飞扬趁机混进去了,本来想借机行事探一探宫里的底细,谁知暴露了!”
“你们去刺杀皇上?”叶徽安脸色煞白,百思不得其解。
霍天咬牙切齿说:“对!总有一日,我会让那篡位祸国的狗贼为自己所造的孽赎罪!”
叶徽安看他胳膊上渗了血出来,赶紧从一旁的柜子里找布条帮他包扎,“朝堂江湖自来两不干涉,何况霍家庄地属扶罗,你们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有,皇宫戒备森严,你们不要命了?”
霍天突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臂弯,一双渗血般仇恨的眼眸令叶徽安不寒而栗,只听他咬着牙说:“就算天南海北,但不共戴天之仇,一日不曾忘!”
叶徽安被他的样子吓得哆嗦一下,扯了一下手臂问:“是,是因为大丰跟扶罗的战争吗?”
硝烟四起,百姓流离,生民涂炭,也确实算仇!
霍天定定地看着他,将手缓缓放下去,说:“这轩王容槿估计没有几天好活了,也算老天开眼,我不伤他子嗣,他也注定断子绝孙!只是殿下以公主的名义嫁过来,以后在王府如何自处?”
叶徽安无所谓地说:“反正那个什么轩王估计要死了,主子都没了,谁还在意我啊?以后有机会就回扶罗吧!”
霍天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沉下脸为难地说:“容志会连夜搜捕我,估计很快就会查到这里,我需要王子帮一个忙。”
“什么?”叶徽安抬起迷茫的双眼说:“霍叔但说无妨。”
“他们料定我受伤中毒是走不远的,为今之计只有先解毒养伤,再慢慢找机会脱身。”
“现在去帮你找大夫吗?”这好像不太现实。
“不用。”霍天掏出一把匕首,对叶徽安说:“我有药,但需要一味药引子,需借王子的血一用。”
“我的血?”叶徽安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眼里尽是迷茫,问:“我的血能救你?”
霍天垂眸沉思,又说:“是需要血,只要不是我自己的,其他谁都行,为今只有王子能救我了!”
原来是这样,叶徽安拍了拍胸口说:“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
说着用匕首往指尖一划,拿过旁边架子上一个小小的广口白瓷瓶,滴了几下忽听敲门声,吓得他差点没有拿稳,霍天迅速接过瓶子小声说:“够了,多谢王子。”又赶紧隐在帐幔之后。
“王妃,王妃。”应该是轩王府的嬷嬷来了。
叶徽安将盖头捡起来胡乱盖上,重新坐好问:“何事?”
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推门进来,先给他行了礼,说:“禀王妃娘娘,王爷不适,今夜无法来翙羽阁就寝,但规矩不能变,新婚之夜,烦请王妃前往毓秀阁,今夜需与王爷同寝。”
“什么?”叶徽安叫出来又发觉失礼,轻声问:“不是说王爷晕倒了?”
“大夫看过了,是今日太累了,并无大碍。王妃随老奴来吧。”
叶徽安无奈起身,又担忧地看了一眼霍天藏身的地方,嬷嬷催促说:“王妃走吧,宫里传来消息,今夜有刺客进宫,这两日会在京城追捕,加上王爷身体要静养几日,暂时可以先不用进宫觐见。”
“哦。”叶徽安心里叹气,也算好事,只要不进宫,反正那病秧子王爷躺着,在这王府应该没有人能识破他的身份。
毓秀阁紧挨着翙羽阁,叶徽安隔着盖头也看到外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没走几步便被引导着进入内室,他暗想,这毓秀阁院子倒还不如翙羽阁的大。
“王爷王妃早点休息,合卺酒就免了,王爷不能饮酒,待痊愈了再补回来,今夜王妃多担待王爷。”嬷嬷说着行了礼便出去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叶徽安料定容槿是动不得的,他自己掀下盖头,果然看见大床中间睡着一个男子,外衣已经脱了,还是着一身大红,与这床褥融为一体,只有精瘦苍白的脸颊露在外面。
叶徽安将发饰全部取下来,自言自语说:“担待?人都这样了,我担待什么?”
实在是感觉累,又困乏,他在床边坐好仔细去看那容槿,虽然叶徽安不懂医,可单从面色也看出来这人必是病入膏肓,脸色白的几近透明,眼睛闭起,合成一条微弯的细线,鼻梁很高,嘴唇失了血色,也有可能是渴了,看起来有点干,虽然瘦,下巴却圆润柔和,下颌线清晰可见。整个人看起来英挺又温润。
应当是个美男子!叶徽安想。
“算了,先睡一觉吧,明天再说。”叶徽安掀开被子,里面的热气一层层漫上来,透过衣物浸入筋骨。他瞬间暖意融融,侧过身又去看旁边那个沉睡的人。
他的嘴唇上好像有一小块干皮,叶徽安强迫症发作,伸手想要给他扯下来。可手指一碰上去,容槿突然动了一下,吓得他僵在当场一动不动,手指也忘了收回。
覆在他唇上的指头,正是刚刚划破的那根,上面还残留着血迹,容槿突然张开口咬住了。
叶徽安大惊失色,怕他沉睡昏迷中不知轻重给他咬断了,说:“王爷放开,这不是吃的。”
容槿像是听不到一般,半截手指都被他吸了进去。却没有用力咬。
这个王爷没毛病吧?这是什么嗜好?
正想着,容槿突然松开口,用舌头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水……”
“原来渴了!”叶徽安低头思忖,最后跳下床去给他找杯子倒水,扶着他的头喂进去小半杯,眼睁睁看着他无力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长舒了一口气,叶徽安将杯子放好重新回到床上,一转头看见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他惊骇间还来不及撤退,容槿骤然睁开了眼睛。
“风驰。”容槿双眼并未聚焦,大脑也有些混沌,对着旁边的人叫了一声。
“嗯?”叶徽安皱眉以对,容槿闻言突然转过身,看见身边的人并非风驰,怔愣怒视未语。
叶徽安惊得面容失色,容槿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到他一身的大红嫁衣,突然意识到成亲一事,启唇开口怒问:“你是谁?徽宁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