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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丑吗？”
我正坐在“永恒”养老院的餐厅里吃早餐，有人过来跟我搭话。我一看，原来是昨天遇到的那位叫斯科特的老人。
昨天，我正准备回去时突然晕倒了，是他伸出援手将我背到客房的。后来，在养老院管理员卡尔文的好意挽留下，我才在这里留宿了一晚。也许是因为时差还没有倒过来吧，一大早我就醒了。不过，好在这里的餐厅从早上5点起就开始提供早餐了。
看来，上了年纪的人真是起得早啊。虽然天色还很昏暗，但有不少老人已经起床，开始陆陆续续地来餐厅吃饭了。我并没有在人群中看见外婆的身影，她应该还在睡觉吧。
“想必在你看来，老年人的样貌都很丑吧？”
虽然我一直没有回答斯科特的问题，但他好像已经看穿了我的内心想法。于是，他又问了一遍。我只好长叹一口气后回答道：“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刻意挑了一个远离人群在窗户旁的位子，但那些老人喝汤时发出的声响，还有咳嗽、擤鼻涕的声音，却仍能听得一清二楚。这让我内心感觉很不好——为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就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仪态了呢？
“虽然我是有那样的想法，但昨天还是要多谢您的帮助啊。”
我打算就此结束彼此的对话，于是边说边向斯科特点头致谢。老人却发出奇特的笑声，然后一边点头，一边开始说道：“不，不，你太客气了。那……如果你真想谢我的话，能否赏光早餐后到我的房间来，一起喝杯茶呢？”
“……”
他接着表示“因为我帮助了你，所以希望你也能帮助我，来我房间当一个可以聊天交流的对象”。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语塞了，不过很快就释然了。虽然他的要求有些过分，但毕竟我得到过对方的照顾，这也是事实。面前的这位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身材也比我瘦小，如果对方真图谋不轨的话，我相信自己也能对付得了。
我微笑着接受了斯科特的邀请。看来，要想在这里打开人际关系，就必须得“有借有还”啊。
“嗯……我很乐于前往。”
一走进他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占满两面墙的大书柜，书柜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书籍。与其说这是一个养老院的房间，不如说更像大学里的一间研究室。“为什么大部分都是与神经科学有关的书？”斯科特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非常舒缓的动作，往茶几上事先摆好的两只茶杯里冲泡绿茶。貌似因为我是日本人，所以才特意准备的吧。“那些啊，都是之前在日本买的，因为我很喜欢看这方面的书。”
他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面前的茶杯，开始喝茶。他的喉结不断地滚动着，整个脖颈看起来就像被拔了毛的鸡脖子，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他方方的脸上衬着一对大大的眼睛，头上的头发虽然已稀疏了，但大大的脑袋给人一种“聪明绝顶”的感觉。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这是一个有着奇特相貌的老人，让我不知不觉间竟回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妖怪图鉴》中的插图。
“那么，说说你为何会如此惧怕衰老呢？”
这个老头还真是喜欢刨根问底啊。虽然我有一点点厌烦的情绪，但既然被对方问到了，就只好老实交代了。
“也许是受了我母亲的影响吧。”我回答道，“她在日本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演员，但私下里在家时，她更像一个‘抗拒衰老的魔鬼’。我在这样的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地长大，自然也就变得很讨厌年龄的增长吧。”
“原来如此。你母亲也就是亚希子的女儿……要是这样的话，确实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脸上开始长出皱纹，头发变得花白，腿脚也不如从前，视力和听力都逐渐衰退。不知不觉间，连记忆力也变差了，有的人最后都不记得自己的事情了。而且，还会被周围的人疏远，沦落成谁都不愿意与之打交道的人，最终孤老而死……年龄的增长，没带来一件好事。”
斯科特边微笑边点头。
“不仅如此，美羽你们这一代人可能会更麻烦哦。有关统计显示，日本人的平均寿命今后每10年就会再延长约1岁。等美羽你到80岁的时候，日本人的平均寿命恐怕就已经超过90岁了呢。也就是说，你今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和你特别讨厌的衰老共处哦。即使感到厌烦也——”斯科特注意到我脸上失望的表情，便赶忙把话打住，“哎呀，只是开个玩笑。不过，还是要感谢你今天能接受邀请，到我这里来一起喝茶、聊天。作为回礼，我就教你如何克服这种对衰老的不安吧。
“其实说起来特别简单，那就是要了解你的对手。我们之所以会心生不安，往往源于对对方的一无所知。因为我们不清楚衰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会让自己对衰老的恐惧与日俱增。坊间流传的那些抗衰老的方法，也从来都不告诉你何谓衰老，只是不断地灌输给你这样的信息——如何逃离衰老。而真正的抗衰老应该是从科学地理解何谓衰老这件事开始的。”
视线抬起的那一刻，我发现斯科特的眼睛正像某种独立的生物一样在盯着我。此刻，我对眼前这位老人的印象已经完全改变了。
“科学地……理解……衰老？”
“是的。衰老可是现如今最热门的前沿科技话题之一呢。近年来，在这方面取得突破性成果的，就是加利福尼亚大学伊丽莎白·布莱克本
等人所做的研究。他们也因此项研究获得了2009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抗衰老的热潮也不仅限于学术研究的领域。谷歌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拉里·佩奇在2013年就投入巨资，组建了名为‘Calico’的公司。这是一家专注于抗衰老及其相关疾病基础研究的公司。该公司的CSO（Chief Scientific Officer，首席科学家）大卫·博特斯坦
一直以来都在研究衰老细胞的特质。
“说到Calico公司的竞争对手，那就应该是非营利性的SENS研究基金会了。该基金会不仅研究延缓衰老的方法，还提出要用科学的手段让人们返老还童。其CSO则是遗传学家奥布里·德·格雷博士
，他在纪录片《有人生还》（
The Immortalists
）中就曾断言‘衰老是一种疾病’‘长生不老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据他所言，现在已经60多岁的这一代人中，有人能够活到1000岁。
“有意思的是，很多创业者和投资家都会投资与衰老有关的科学研究。我想理由应该有两种：其一，对衰老的研究跨度很长，不可能完全靠政府来提供研究的经费；其二，‘长生不老’是人类一直以来的梦想。例如，给SENS等机构投入大量资金的彼得·蒂尔
，就真的对‘实现长生不老’这样的事情充满了热情。而甲骨文公司的创始人拉里·埃里森、脸书的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等，也都对衰老研究表示过浓厚的兴趣。”
斯科特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而我则被他所说的内容完全震住了。诺贝尔奖、谷歌公司、彼得·蒂尔……这么看来，不得不承认衰老的确是对现代人来说前沿、最热门的事情了。虽然有关衰老的科学研究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我仍在埋头开发用以煽动人们对衰老的恐慌情绪的“Elpis II”，这让我感到羞耻至极。
“那么说到这里，我们还是先来了解一下衰老的一般原理吧。”斯科特没等我回应，便继续开始他的“授课”了。是的，这对我来说确实就是一堂课。我原本以为只是来和“怪老头”闲聊，没想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他所说的内容吸引住了。
“我们就以美羽你最讨厌的皮肤老化来举例子吧。随着年龄的增长，皮肤会慢慢出现皱纹，也会失去原有的弹性，变得越来越松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构成皮肤的表皮细胞，其自身会不断地进行分裂，从而保持皮肤的新鲜状态。但是，其中一部分细胞会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失去原有的功能，甚至停止继续分裂。这就叫作‘细胞性老化’（cellular senescence）。
“体细胞之所以会变成老化细胞，其中存在着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例如，我们通过呼吸来获得氧气，但这实际上也是对细胞的一种消费。在这个过程中，会生成一种名为‘自由基’（free-radical）的物质。目前的研究已经表明，自由基具有破坏性的作用（氧化应激
），会导致细胞陷入老化的状态之中。此外，DNA出现问题、线粒体功能不全、受紫外线照射和接触化学物质等因素，都会使体细胞发生老化。
“而且，更麻烦的是这种老化是可以‘传染’的。废弃物、脂褐素等一些‘垃圾’堆积后的老化细胞，会产生一种名为SASP（Senescence-Associated Secretory Phenotype，细胞衰老相关分泌现象）的炎症物质，从而促使其周围的体细胞也发生老化。这种老化会在全身范围内发生，而不仅限于身体的某个部位。可以说，这是在细胞层面上发生的变化机制。”
我的头脑中浮现出了一个装满了橘子的盒子。只要其中有一个橘子发霉了，很快就会扩散到周围的其他橘子上。我想自己的细胞也正在发生着类似的事情吧。
“要是这样说的话，只要避开那些能引起体细胞老化的因素，就可以永葆年轻的肌肤，不是吗？”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提问的间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只是，老实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体细胞的分裂也是有其极限次数的。学术界将这一极限的次数叫作‘海夫利克极限’。在人类身上，这个数字大概在50次。
“有趣的是，在其他生物的身上会出现例外的情况。据发现海夫利克极限的列奥那多·海夫利克
介绍，像鲨鱼和鳄鱼等动物的体细胞中，似乎就不存在分裂次数的极限。说到这里，我猜有的人是不是很想投胎做鲨鱼或者鳄鱼了呀？”
真是，说话又毒舌了。日语中有一个词叫“鲨鱼皮”
，看来他是从未听说过吧……
“达到分裂极限的细胞会变成什么样呢？”
“几乎都会变成老化细胞，最终死掉。包括人类在内，生物的体细胞似乎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会杀死自己生命’的样子。这种自杀的机制，也被称作‘细胞凋亡’。目前还没搞清楚其产生的具体原因，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斯科特，今天真的要谢谢你。不管怎样……给我上了如此有趣的一堂课。让我更好地了解了有关衰老的真相。”不过，衰老果然还是无法避免的呀。起先对此还抱有期待的自己可真是傻瓜一个。我这样想着，伸手去取一旁的手提包。
“那个，请稍等一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哦。接下来要提到的，就是诺贝尔奖级别的科学大发现——长寿基因！”
“什么？”刚起身的我不禁又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什么……长寿基因？”
“是不是让你感觉不可思议啊？明明人类的海夫利克极限都大致相同，为何有的人很早就表现出老态，而有的人一直看起来都很年轻呢？也就是说，细胞的死亡和老化的速度也存在快慢之分，这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长寿基因吗？”
“正是。你知道吗，我们的基因都被装在一个名为‘染色体’的容器之中。在染色体的末端有一种类似帽子的结构，这部分的长度决定了细胞的寿命和老化速度。我们将末端的这部分构造，称作‘端粒’。细胞每进行一次分裂，染色体的端粒就会变短一点点。也就是说，当端粒缩短到极限的状态时，就是海夫利克极限了。还有之前提到过的被SASP炎症物质所影响的细胞，目前也已能确定其端粒同样发生了短缩现象。如果将小孩的体细胞与老人的体细胞进行比较的话，会发现老人的端粒长度更短。因此，要想预防细胞的老化，实现真正持续的年轻状态，几乎就等同于确保端粒的长度。”
“我感觉染色体就好比是鞋带一样呢，其末端的小塑料帽就是端粒。如果端粒逐渐变短的话，最终就会让整根鞋带都散掉了。”
“说得非常对！发现端粒的布莱克本等人也用过相同的比喻呢。”
“重要的是，为何端粒的缩短速度会因人而异呢？”
“嗯，这里需要关注的一个东西，就是一种名为‘端粒酶’的生物酶。端粒酶能够修复在细胞分裂过程中损失的端粒。简单来说，端粒酶分泌得越多，就越能帮助保住端粒的长度。
“我之前说过，细胞分裂的次数是有其极限的。但是，实际上像皮肤、骨骼、神经等细胞（分化细胞），其本质上就是干细胞，而干细胞在理论上是可以进行半永久式分裂的。正是由于干细胞充分分泌出了端粒酶，才能确保端粒的长度。”
端粒以及能够将其修复的生物酶……
已经年过三十的我，身体内的端粒应该也已经变短了吧。而被称作“美魔女”的母亲，她体内的端粒的长度，应该还很长吧。
“端粒也被人称作‘长寿基因’。但严格来说，其本身既不是细胞，也不是基因。它属于染色体的一部分，和基因一样，只不过是DNA的序列而已。
“一般的基因都是由腺嘌呤（A）、胸腺嘧啶（T）、鸟嘌呤（G）、胞嘧啶（C）进行各种排列组合构成的。然而，端粒的特点则是以TTAGGG这样的核酸序列，反复不断地延续而成。顺便说一下，这种TTAGGG的反复核酸序列在新生儿体内大约有10000对，而35岁的成年人体内则有7500对，65岁的成年人体内仅剩4800对。”
端粒会缩短多少？
我正好35岁，所以注意到斯科特在说的时候，特意瞟了我这边一眼。恐怕，我体内的端粒水平仅剩新生儿的四分之三了吧……
“也就是说，如果能让端粒酶正常发挥其作用的话，不就是现阶段基于科学所能做到的最强抗衰老方法吗？！”
“的确如此。实际上，人的相貌也与端粒的长度息息相关呢。有研究结果证实，那些看起来很年轻的人，其端粒也会比较长。
“稍微极端点来说，端粒酶不仅能够预防和延缓端粒的缩短过程，甚至还能逆转时针，堪称‘能返老还童的生物酶’。”
听到“返老还童”四个字，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端粒的长短，关系到寿命的长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是我们寿命的晴雨表。”
我的头脑中又浮现出外婆的样子。那样富有活力的外婆，竟突然就衰老了，是因为体内的端粒缩短加快所导致的吗？
“提到寿命，很多人都对其有误解，认为延长寿命就等于长寿。然而，这种观点简单来说只不过是在无限推迟死亡到来的时间而已。无论有多长寿，如果一直都是在疾病和痛苦中度过，抑或一直是卧床不起的状态，你又会作何感想呢？”
“虽然我现在还很年轻，但是如果老了以后一直是那种状态的话，还是赶紧得病死掉更好吧。”
“也就是说，认真想来，人类真正期望的，其实是延长健康寿命，也就是延长健康年龄。”
“健康年龄？”
“嗯，无病无灾、健健康康地生活的年龄。日本男性的健康年龄平均是71.19岁，女性则是74.21岁（2013年）。相对地，疾病年龄则平均为10年左右。”
“平均算下来，在死之前还有10年的时间是与疾病相伴呢？！”
“而且，据说我们的寿命今后还会继续增加。畅销书
Life Shift
中就提到，2007年出生的日本小孩中，有5%的概率会活到107岁。看来，人生100年的时代终于要到来了。
“不管怎样，最为关键的一点还是端粒。根据日本统计的数据显示，端粒越长的人，越不容易患上动脉硬化。通过延缓细胞的老化，人们患上糖尿病、癌症、心脏病等慢性疾病的概率也会大大减少。
“总而言之，端粒不仅决定了我们的寿命，还与健康年龄息息相关。端粒很长，意味着健康活着的时间也会很长。对于现代人来说，要想延长寿命，‘照顾好端粒’是避不开的话题。”
* * *
“防止细胞老化，让自己永葆年轻的外表和健康的身体……实现这一梦想的秘密，竟然就隐藏在我们每个人的染色体末端……一想到这里，总是让人激动不已。”
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原本打算敷衍聊天的心情，现在早已消失不见了。
“嗯，长寿基因有可能实现人类一直以来的愿望，真可谓是一项了不起的大发现。
“不过……美羽，你好像从一开始就在担心身体的衰老，那这里呢？”
说着，他用手指指向了自己的脑袋。
“啊，你是指……大脑的衰老？”
“比如，和20多岁时相比，你是否感觉自己的注意力，还有记忆力都有所衰退呢？”
斯科特微笑着点出了我的痛处。的确，正如他所言，以前，无论连续工作几个小时，我都能一直集中注意力，可最近却总是会想别的事情。上班时容易走神，现在看来并不是和悟司分手导致的。
“脑细胞中也存在端粒吗？”
“当然！而且，端粒的缩短也会直接导致脑细胞的老化。有研究报告表明，端粒较长的人，其记忆力往往也会很好。如果能维持好脑细胞的端粒长度，即使年龄再大，也能保持头脑聪明伶俐的状态。”
我立刻又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很显然，她已经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病的一些症状。临来探望她之前，我还特意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要过去见你”。可当我抵达后，她竟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且，昨天如果不是卡尔文告诉她我是谁，即使我已经走近她了，她也依然没有认出我来。这不仅仅是记忆力，而是认知机能的整体衰退吧。如果能修复好她体内的端粒的话，说不定就……
“斯科特，有没有能阻止大脑衰老的方法？如果有的话，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老人似乎早已看透了我的想法，他还是那样发出高亢而又奇怪的笑声。
“啊，不要急，不要急。我非常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不过，今天我们的对话就到这儿了。”
说完，他从摇椅上起身，走到里屋，在床上躺了下来。
“为、为什么？”
他闭着眼睛回答了我的疑问。
“当然……因为，我累了！请不要难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
我哑口无言。别人帮了自己的忙，我们口头上都会说一句“您辛苦了”。没想到，还真有人会因此就开始睡午觉了……
“那我们就约定下周五的这个时间再见吧。”
就这样，我决定住进“永恒”养老院（管理员卡尔文倒是感到非常惊讶）。从那以后，我每周都会拜访斯科特的房间，跟着他学习基于科学知识的终极抗衰老方法。
我的美国之旅，竟然快速地转向了我从未预想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