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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英伦剧匠
England's Dramatist

著名剧评人詹姆斯·埃格特(James Agate)说过:“从世纪初到战争爆发[1914年] [282] 是我国自伊丽莎白时代以来戏剧最活跃的年代。”毛姆首次取得巨大成功恰好是在1907年,也就是这段时期的中点,从此奠定了“一个时代最炙手可热的剧作家之一”的声名。那是萧伯纳执牛耳的时代,最有名的严肃剧作家是高尔斯华绥和格兰威尔—巴克 [*] ,但以大众知名度而论,萨默塞特·毛姆和詹姆斯·巴里长期在西区喜剧界首屈一指;不过,尽管巴里的《小飞侠》每年都会重演,人气和吸金能力却远不及毛姆。社交场话剧已进入尾声,这种文雅机智的剧种是毛姆擅长的:他拥有敏锐的头脑,能找准观众想要看的东西,然后以娴熟的技艺呈现出来。《弗雷德里克夫人》能在王宫大剧院上演这件事有不少运气的成分,但它之后取得的成功则主要是作者精心把握衡量的结果。据毛姆解释,动笔写《弗雷德里克夫人》之前,“我思考过剧院经理对话剧的各种要求 [283] :一定要是喜剧,因为观众喜欢开怀大笑;戏剧冲突一定要足,因为观众喜欢刺激;要有一点点感伤,因为那会让观众自我感觉良好;最后是大团圆结局”。还有一点同等重要:什么样的角色最能吸引大牌女演员?答案是显然的:美丽容颜,贵族头衔,冒险精神,加上一颗金子般的心。“琢磨好这些,接下来就容易了。”

虽然没有永恒的价值,但《弗雷德里克夫人》是一部成熟的社交场喜剧,轻松而不失雅致,完全遵循既有的套路。故事背景设定于1890年,地点是蒙特卡洛的巴黎大酒店,弗雷德里克·柏柔思夫人是一位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的寡妇,已经落到了破产的边缘。她喜爱寻欢作乐,生活奢侈;尽管外表看起来不像,而且有一些蜚语流言,但她其实是一位很讲名誉的女士。开场情节是梅瑞诗顿夫人为儿子的婚事忧心忡忡,他疯狂地爱上了弗雷德里克夫人,非她不娶,哪怕她的年纪都快能给他当妈了。查理·梅瑞诗顿侯爵每年有50000英镑的收入,只要嫁给他,弗雷德里克夫人的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小伙子催得也很急。但是,即便生活窘迫,弗雷德里克夫人依然不愿只为钱而结婚。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向查理展示自然状态下的自己,给年轻的情人浇一盆冷水。第三幕的开场曾让许多女演员望而却步。场景位于弗雷德里克夫人的更衣室,百叶窗拉了起来,强烈的阳光射入室内。台本上写着:“[弗雷德里克夫人]身穿晨衣,披头散发 [284] ,没有化妆,样子憔悴,面色发黄,显出皱纹。梅瑞诗顿看见她时略微吃了一惊。”接着,她在观众面前面不改色地开始了华丽变身:戴假发,上油彩,涂胭脂,画眼线,擦粉底。从头到尾,她一步一步地、无情地解释给惊呆了的查理·梅瑞诗顿听。弗雷德里克夫人一边拿起胭脂盒,一边开心地说:“你知道吗?难点就是两边脸颊要颜色相同 [285] 。”

这招奏效了。梅瑞诗顿知难而退,最后皆大欢喜。女主人公嫁给了仰慕自己的老富翁帕勒汀·福德斯。他挽着弗雷德里克夫人的胳膊,动情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虚伪的妆容之下 [286] ,是一个名叫贝斯蒂、心地纯良的可爱小女人吗?”

毛姆一直为女性气质而着迷,女性与化妆题材及其道德寓意显然令他兴致勃勃。爱德华七世时期,体面人家的年轻淑女绝不会有化妆的念头;哪怕在最高雅的圈子里,被别人知道涂脂抹粉的大龄女性也会染上一层可疑的色彩。毛姆首次涉足这一主题是1900年发表于《笨拙》杂志的短篇小说《霍巴特夫人》。弗雷德里克夫人与霍巴特夫人同样招蜂引蝶,但前者在心底里是高尚无私的,而后者品德败坏,喜欢耍诡计,每次耍阴谋害人时,便会把手伸向粉扑。这个主题在《旋转木马》里表现得更为突出。卡斯蒂里昂夫人与雷吉鬼混时总是化浓妆;随着两人感情逐渐淡漠,她更是忙不迭地加大粉底和胭脂的用量。心直口快的雷伊小姐点评道:

“我猜你是遇上事了吧 [287] ,”雷伊小姐嘟囔道,“我觉得你拍粉有点过了——术语是这么叫吧?”

卡斯蒂里昂夫人把两只手贴在面颊上……她本能地从口袋里掏出粉扑,把粉拍到脸上,然后转向雷伊小姐。

“你从来不化妆吗?”她问道。

“从不。我怕出洋相。”

《弗雷德里克夫人》最后一幕的效果是毛姆精心算计好的,而观众看着饰演女主角的艾瑟尔·厄文在台上化妆成小女孩的情景时既震惊又激动,不亚于六十年后《长发》里正面全裸的女演员。

首演当晚的观众振奋不已,大部分剧评同样激情澎湃。《泰晤士报》称其为“激荡人心的剧目 [288] ”。雷金纳德·特纳则在《学院》大加称赞:“从头到尾充满欢乐 [289] ,多么美妙的一晚……[作者]圆满成功。”反响如此,毛姆自然是长舒了一口气。他说,当晚走进剧场时,他不知道自己离场时会是一位“成功的剧作家 [290] ,还是新入行的银行职员”。演出期间,他身着燕尾服,颈佩白领结,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坐在包厢后侧,敏感地听着自己写下的台词被当众念出,如往常一样感到煎熬。他对杰拉德·凯利解释道:“我当时不是很希望有人陪 [291] 。”不过,第一幕结束时,他显然已经感觉胜券在握。后来,他在巴斯俱乐部办了一次晚餐会,席间兴致很高,热情地感谢各位演员,特别是获得一致好评的艾瑟尔·厄文和饰演帕勒汀·福德斯的查尔斯·罗恩。毛姆对他说:“你真是把帕勒汀·福德斯演活了 [292] ,很自然。这出戏能成功,你功不可没。”在毛姆的记忆中,《弗雷德里克夫人》的首演之夜是他整个剧作家生涯中最兴奋的时刻。

《弗雷德里克夫人》很快成了街谈巷议的主题,先后在王宫剧院、加里克剧院、标准剧院、新剧院和秣市剧院上演,共422场。这是了不起的成绩。美国制作人查尔斯·弗罗曼之前没看好这出剧,现在“吃了乌鸦” [†] ,用当初两倍的价格买下在美国上演的版权,次年于纽约登上舞台(女主角为艾瑟尔·巴里摩尔),广受好评。

毛姆一下子成了抢手的剧作家。过去将毛姆的剧本毫不犹豫拒掉的剧院经理们纷纷向毛姆的剧院代理人戈丁·布莱特求稿。幸运的是,布莱特恰好有能力充分利用这大好的局面。他出身剧院家庭,入行很早,与著名剧院代理人爱迪生·布莱特是亲兄弟,妻子是剧作家乔治·艾格顿(真名玛丽·查维莉塔·邓恩)。1906年爱迪生去世后,戈丁·布莱特将包括巴里在内的多名客户接了过来,也给萧伯纳干了一段时间。之前两年里,这位热忱而勤奋的小伙子不知疲倦地推广毛姆的作品,多次被拒也不气馁,如今他对主顾的信心终于得到回报,这让他很高兴。突如其来的转机让毛姆激动万分,他相信自己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一名剧作家,而不是小说家。他是在一天傍晚茅塞顿开的。当时,他正从潘顿街的喜剧剧院旁走过:

我抬起头 [293] ,正好看到落日照亮云彩。我停下脚步,一边观赏美景,一边心想:谢天谢地,我总算能单纯地看着太阳下山,而不用琢磨如何描摹了。我当时的想法是,以后再也不写书了,专心当一名剧作家。

为此,他写信给文学代理人J. B. 平克要解约,说请他写剧本的人太多,无暇再写小说。平克明智地选择无视这封信。

现在的毛姆只要有钱赚,什么活儿都愿意试一试,于是接下了音乐喜剧界的王者乔治·爱德华兹的一项任务。爱德华兹是戴利剧院和欢乐剧场(著名的“欢乐女孩”合唱团便是从这里走出来的)的老板,前一年刚靠弗朗兹·莱哈尔的轻歌剧《风流寡妇》( The Merry Widow )大赚一笔。他希望能重现盛况,于是盯上了《华尔兹之梦》( Ein Walzertraum )。这部以华丽轻佻著称的轻歌剧出自莱哈尔的主要竞争者奥斯卡·施特劳斯之手。1908年1月,毛姆受命前往维也纳考察该剧。他对杰拉德·凯利说,这部剧的音乐很动听,但词句“蠢得离谱 [294] ”:毫无疑问,如果允许发挥的话,毛姆有能力做成一部精品。但是,爱德华兹很清楚自己的需求,而毛姆的版本远远达不到。几周后,凯利收到了一封信:“《华尔兹之梦》跟爱德华兹的合同都告吹了 [295] 。他不喜欢我做的活儿,抱怨说我把他想保留的内容都去掉了,云云。我也不希望我的名字与他想要的东西搭上关系。于是,我让他跟我一次性结清款项,把我的名字拿掉,然后我的本子就随他处置。”

爱德华兹的《华尔兹之梦》上演时(“我高兴地发现 [296] ……效果不算成功”),毛姆的下一部话剧《杰克·斯特洛》已经进入了彩排,并于3月26日在河岸街沃德威尔剧院首演。紧接着,《朵特夫人》于4月27日在喜剧剧院登场。最后是6月13日于音乐剧剧场上演的《探险家》。一人四剧在西区同时演出的奇景就这样发生了。除了《探险家》不太理想外(只演出了48场),其他三部的场次都相当多:《弗雷德里克夫人》422场,《杰克·斯特洛》321场,《朵特夫人》272场。回想起这段时光,毛姆颇为得意:“那真是意料之外的巨大成功 [297] 。”他的名字和剧名——人称“毛姆四剧”——无处不在。沃尔特·佩恩翻阅体育报纸时竟然看到有两匹叫作“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朵特夫人”的赛马。毛姆说“当时联系我拍摄和访谈的人很多 [298] ,名流纷纷来跟我结交”,还说“我快乐得不得了 [299] ”。

不难想见,名噪一时的毛姆成了沙龙女主人的宠儿,其中就有茱莉娅·弗兰考。她也写小说,笔名“弗兰克·丹比”。弗兰考夫人是一位聪明、迷人、活泼的寡妇,严肃的戏迷,还是J. T. 格伦独立剧院的委员会成员。她的宅邸位于梅费尔 [‡] 一带,有话剧首演后她会在家里举办盛大的庆祝宴会,也邀请交情不错的毛姆参加。她还鼓动毛姆来参加每周举办的著名沙龙活动,沙龙面向演员和作家,亨利·厄文爵士以前是常客,乔治·摩尔、马克斯·比尔博姆和阿诺德·本涅特现在常来。作为回报,毛姆会陪她去剧院,有时看完剧还会一同去格拉夫顿美术馆的晚餐俱乐部吃饭跳舞。

另一位盛情的沙龙女主人是圣赫利尔夫人。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她曾因为奥古斯都·黑尔的要求而邀请过毛姆;如今更是主动热情起来。毛姆有一个愤世嫉俗的观点:“今日的高贵女士栽培艺术家 [300] ,就好比当年蓄养弄臣。”在位于波特兰坊的圣赫利尔夫人家中,毛姆唯一一次遇到了伊迪丝·华顿和托马斯·哈代这两位文学巨擘。那是一次为华顿夫人举办的冷餐会,毛姆被带到楼上见她。她盛装华服,盛气凌人,给毛姆上了二十分钟言辞精致的大课,都是文雅的主题。毛姆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最后蹦出一个关于惊悚小说家埃德加·华莱士的问题。华顿夫人一脸嫌恶地看着他。

“埃德加·华莱士是什么人 [301] ?”她答道。

“你从没读过惊悚小说吗?”

“没。”

没有一个单音节词能包含更多的冷淡和不悦……她移开了视线,强挤出的笑容让双唇微微扭曲。

“现在天色不早了。”华顿夫人说道。

托马斯·哈代要随和得多。那是一次盛大的正式宴会,政界与文艺界名流云集。

女士们退回客厅后 [302] ,我发现身边的人正是托马斯·哈代。我记得他个子不高,有一张质朴的脸。尽管身穿晚礼服,衬衫和高领也都浆洗过,但他仍然有一种奇特的乡土气。他和蔼可亲,性情温和,我感觉他身上有一种混杂着羞涩与自信的不寻常气质。谈话的内容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谈了三刻钟。末了,他问我是做什么职业的(他当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这可真是天大的称赞。

华顿夫人当时住在巴黎,可能还不知道毛姆的名气;不过,毛姆这个名字在伦敦可谓无人不晓。J. T. 格伦在《星期日时报》中写道,“上一次类似的爆红剧目大概要追溯到萨尔杜的年代 [303] [§] ;《笨拙》刊载了伯纳德·帕特里奇的一幅漫画,画着莎士比亚的鬼魂艳羡地看着贴满了毛姆四剧海报的墙面;马克斯·比尔博姆更是在《星期六评论》中将萨默塞特·毛姆奉为“年度人物 [304] ……他的名字家喻户晓,甚至包括那些将戏剧视为不洁的家庭中”。马克斯还大胆设想:既然有了四部,为什么不能有第五部呢?他的原话是:“五剧同演!太震撼了!……然而,剧院那么多,五家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何就不能全伦敦 每一家 剧院都演毛姆呢?”

自从《一个体面的男人》在戏剧协会首演以来,格伦一直是毛姆的热情支持者。毛姆下一部上演的话剧是《杰克·斯特洛》,该剧最热情洋溢的剧评之一便出自格伦:格伦将其形容为“轻盈如羽毛 [305] ,活泼如麻雀”。《杰克·斯特洛》富有生气,情节曲折,是毛姆1905年小住巴黎期间用两周时间匆匆写就的。故事源于哈利·菲利普斯讲述的斯塔福德郡老家的一个人。洁具厂老板托马斯·特怀福德搬进了一所漂亮的乡间大宅,与哈利家(菲利普斯家族)居住的霍灵顿只有几英里远。新搬来时,他们受到了冷遇,周边的势利乡绅都不愿意前去拜访;后来,喜好打猎、热心公益的特怀福德总算来了一位访客:租住在附近的俄国米哈伊尔大公。按照哈利的说法,从此以后,特怀福德家“突然间门庭若市 [306] ”。《杰克·斯特洛》中的暴发户角色是来自布列克斯顿的帕克——詹宁斯一家(连字符是不久前加上的)。他们眼下的住址虽然不是斯塔福德郡,而是旁边的柴郡,但与特怀福德家族一样,也因为靠工商业发家而遭到歧视。托马斯·特怀福德初次结识大公是在汉堡,而帕克——詹宁斯家族遇到波美拉尼亚的塞巴斯蒂安大公是在“欧洲最好的酒店”——巴比伦大酒店。大公来到柴郡的帕克——詹宁斯家之后,主人马上就被社交圈接纳了。相似之处一目了然。该剧开演后,哈利发现自己的日子很不好过,当地有好几家人都对他下了逐客令。毛姆的这段早年经历后来将演变成一个常见的套路:从别人那里获得故事素材,然后包装成虚构作品。但是,他很少花心思去掩盖素材的来源,结果经常被人认出来,震惊之余还有损感情。哈利·菲利普斯或许是第一个毛姆作品面世后遭到伤害的素材提供者,但绝不是最后一个;奇怪的是,毛姆本人通常却会安然无恙。

《杰克·斯特洛》令人不可抗拒的戏剧性张力源于主角的三重身份:一名装作是装作大公的服务员的大公。杰克·斯特洛首次登场是在巴比伦大酒店做餐厅服务员(酒店的名字是致敬阿诺德·本涅特于1902年出版的小说《巴比伦大酒店》),席间宾客有新贵帕克——詹宁斯夫妇及其子女、波美拉尼亚大使布莱默伯爵、年纪三十五岁上下的乡绅安布罗斯·霍兰德,最后还有一位不知道多大年龄的迷人寡妇温累夫人;毛姆早期作品中充斥着这种拨弄人心的寡妇形象。霍兰德与温累夫人被帕克——詹宁斯夫妇的粗鄙举动冒犯,于是决定耍弄他们一下,将服务员打扮成波美拉尼亚大公。杰克·斯特洛表示同意,因为他早就爱上了帕克——詹宁斯家的小姐艾瑟尔;她与父母不同,是一位漂亮、优雅、谦逊的女孩子。帕克——詹宁斯夫妇迫不及待地上钩了,当场邀请刚认识的杰克小住,好向他炫耀一番本郡的景色,招为女婿。一行人回到柴郡的家里,当地的头面人物都来迎接这位帕克——詹宁斯家的贵客。结果,大家很快看出来杰克出身低贱,愤怒地要把他赶出门去。恰在此刻,波美拉尼亚大使——他与观众一样,从头到尾都知道杰克确实是大公——及时赶到,手里挥舞着德国皇帝发来的电报,内容是准允儿子与艾瑟尔结婚。

《杰克·斯特洛》节奏把握得极其精准,诙谐风趣,次要情节很好地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充分表明了作者对半闹剧的成竹在胸。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英国的皮涅罗(Arthur Pinero)写过多部优秀的该体裁作品,包括常年为观众带来欢笑的《治安官》( The Magistrate )和《花花公子迪克》( Dandy Dick );法国则有无与伦比的乔治·费多(Georges Feydeau),他的《耳朵里的小飞虫》( Unepuce à l'oreille )前一年刚在巴黎上演,毛姆肯定是看过的。《杰克·斯特洛》的主演是两名老戏骨:洛蒂·维恩饰演帕克——詹宁斯太太,查尔斯·霍特里饰演杰克·斯特洛。霍特里被誉为“同时代最成熟的喜剧演员 [307] ”,兼任该剧导演。该剧让霍特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若非他因健康问题于12月退出剧组,导致停演,《杰克·斯特洛》也会成为《弗雷德里克夫人》那样的常青树。

在事业发展的这个阶段,作者毛姆对选角还没有多少话语权,他曾想帮朋友安排一个角色,结果也没有成功。1908年2月,他在一封给凯利的信中写道,在《杰克·斯特洛》中,“我试着给苏安排一个配角 [308] ,但没有做到”。

埃塞尔文·西尔维娅·琼斯(Ethelwyn Sylvia Jones),通常被称作“苏”,是个年轻女演员,剧作家亨利·亚瑟·琼斯的女儿。与毛姆一样,她也常去默顿坊的史蒂文斯夫人家做客。亨利·琼斯年近六旬,为人幽默,富有活力,他出身农家,凭借坚定的决心在戏剧界取得了一席之地,九十年代曾相当成功,但如今事业已经在走下坡路了。琼斯很喜欢《兰贝斯的丽莎》,因此迅速与毛姆成了朋友,他谈起戏来滔滔不绝,说起建立国家剧院的愿景更是激情四射,还急切地邀请毛姆加入废除宫务大臣审查惩罚制度的运动。

1906年的一天下午,琼斯携女来到默顿坊,苏当时是一位二十三岁的迷人女士,皮肤透着淡金黄的色泽,一头金发高高盘起,蓝眼睛,体态丰腴性感。她首次登台是十四岁,扮演父亲剧作中的一个角色,之后辗转外地做实习演员,一直没有出名。她婚姻不幸,丈夫是加里克剧院亚瑟·鲍彻剧团的经理蒙塔古·勒沃,当时两人已经分居,苏正想到西区找一份活儿干。甜美动人的苏一下子就让毛姆着迷了。他写道:“在我见过的人里,她的微笑是最美丽的 [309] 。”她的幽默感和直率谈吐同样令毛姆喜爱。她为人大度,心地柔软,咯咯笑的样子更是秀色可餐,性感得让人无力抗拒。调情交谈之间,苏同意和毛姆一起吃饭;这次约会很顺利,之后他们又在平价饭馆吃过几顿晚餐,接着毛姆就把她带回了蓓尔美尔街的单间公寓做爱。完事之后,毛姆叫了一辆马车陪她回家,途中苏问他觉得这段韵事会持续多久,他不无挑逗地答道:“六个礼拜吧。”实际上,毛姆已经深深爱上了苏,这段关系持续了将近八年。

毛姆在默顿坊遇到苏·琼斯的那天下午,他与哈利·菲利普斯的关系刚刚结束。矜持的举止和表面的冷漠之下,毛姆正在努力地掩盖着一个事实:他有着强烈的,常常是动荡的感情。缺爱的童年让他学会了伪装术。

他举止镇定 [310] ,大多数情况下外表波澜不惊……别人说他没有感情,但他知道自己很容易受到感情的影响:不经意的善意之举便能将他深深触动,有时连话都不敢说一句,以免声音里流露出波动。

毛姆性欲旺盛,对爱情也同样渴望,直到中年为止,他曾多次陷入迷恋。他的不幸在于感情得不到同等的回馈:毛姆年轻时对男性和女性都有磁铁般的魅力,追求他的人有许多——他承认,“我经常要装出热情的样子 [311] ”——他常常需要从感到厌倦的情感纠葛中抽身,“尽可能好好说话,实在不行,只好发火”。讽刺的是,他从没有体验过自己笔下“两情相悦的幸福”。毛姆很擅长掩盖踪迹,没有留下关于情事的具体文字证据。尽管如此,众多迹象——信件中不经意提及、不难找到原型的虚构情节——都能看出他的情感经历和情感需求,虽有矜持,掩饰得却并不彻底。晚年回顾往事的毛姆宣称,自己从来没有完全放下心防,从未全身心地爱一个人;然而,有迹象表明他的话并非完全属实,有一段时间,苏·琼斯曾将他精心树立的防御工事一扫而空。

除了性以外,苏的许多其他品质同样对内心敏感纤弱的毛姆有着无穷的魅力。毛姆跟她在一起特别自在,她平和善良,镇定沉着,能够彻底地接纳毛姆,抚慰他的心灵。她还很有幽默感,不时搞一些孩子气的恶作剧。她有时喜欢开怀大笑,有时只是静静坐着,无须搭话,也无须逗她开心。尽管婚姻不幸,事业不顺,她对生命依然满怀热情,她的乐观和生命力恰好能够平衡情人时常陷入的忧郁和阴晴不定。最重要的是,她富有令毛姆欲罢不能的母性温暖。

可惜,两人的往来书信从未公布。但是,《寻欢作乐》中温柔可人的罗茜——毛姆的全部小说中最讨人喜欢的女主角——身上有着不可磨灭的苏的影子。毛姆曾多次提到,罗茜的原型是一位“我曾深爱多年的女人 [312] ”,这里显然指的是苏,杰拉德·凯利也确认了这一点;毛姆曾将自己和苏的关系向凯利和盘托出。凯利说,苏“出身于一个平凡的家庭 [313] ——她的母亲更是平庸——十九岁便嫁人……她的生活很痛苦……后来,她遇上了威利,她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他又说,自己感觉威利和苏“两人在一起过得很幸福 [314] ……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人之一,我认为她漂亮极了”。他还给毛姆写信说,苏是一个“可人”,而以她为原型创作的罗茜是“你写过的书里最美好的女性角色 [315] ”。

当然,《寻欢作乐》中对毛姆和苏在恋情中的位置做了对调,但本质是很明显的。下面的选段描述的是两人共度的第一晚,当时还很年轻的无名叙述者将罗茜带回了维多利亚街区的住所。

我打开门,点亮蜡烛后举在手里 [316] ,好让她进来时能看见路。她整理头发的时候,我就在镜子里看着她。她取下两三根簪子,咬在嘴里,又拿起我的一把梳子,从脖子后面往上梳。接着,她把头发盘起来,再用簪子固定住。这时,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我,便冲我笑了笑。最后一根簪子也插回去时,她转过身面对着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看着我,蓝眼睛里依然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把蜡烛放下。房间特别小,梳妆台就靠在床边。她抬起手,轻轻打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紧绷的喉头发出一声呜咽。不知道是因为害羞和孤单……还是因为欲望过于强烈,但我哭了起来。我觉得这样很丢人,想要控制自己,却做不到。泪如泉涌,沿着面颊淌下。罗茜看到后倒吸了一口气。

“哎呀,亲爱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呀!”

她用双臂环住我的脖颈,也哭了起来,亲吻我的嘴唇、双眼和湿漉漉的面颊。她把胸衣解开,让我的头靠在她的胸脯上。她拍打着我润湿的脸庞,来回摇晃着我,好像我是个小孩子似的。我亲吻着她的乳房和玉颈。她脱下胸衣、外裙和衬裙,我在她扎着束腹的腰间靠了一会。接着,她吸了一口气,把束腹脱了下去,只穿着内衣站在我面前。我把手放在她的腰间,感觉到她的皮肤都被束腹压出了一条条的印子。

“吹灯吧。”她轻声说道。

微弱的晨光透过窗帘,夜色尚未散尽,勉强能看清床和衣柜的轮廓而已。这时,她亲吻我的双唇,将我唤醒。长发落在脸上怪痒的。

她说:“我得起了,我可不想让房东太太看见我……”

她靠在我身旁时,乳房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膛上。没过一会儿,她就下床了……她的身体是用爱做成的。天色渐明,她在烛光下忙着收拾,银白色的身体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只有挺立的乳头是不一样的颜色:玫瑰般的粉红。

我们静静地穿好衣服。她没有穿上束腹,只是卷起来,我找了一张报纸裹住。我们踮着脚尖出去,沿着走廊到大门口。

我把门打开,两人走到街上,清晨扑面而来……

吻别后,我目送她离开。

沉醉于新恋情的毛姆前往巴黎找杰拉德·凯利,跟他说自己“不可救药地恋爱了 [317] ”,想请他给苏画一幅像,成果就是1907年的全身像《穿白裙的勒沃夫人》。图中站立的苏丰腴动人,身着低胸晚礼服,嘴唇微启,慵懒的目光投向中景。凯利的另一幅画同样令人震撼,情欲色彩更加直白。苏坐在沙发上,仍然穿着低胸露肩的晚礼服,双目直视前方,可爱的脸蛋上挑逗勾引的意味呼之欲出。“为了这幅画,她特意摆出迷人的姿势 [318] ,而且很有耐心,”凯利后来说,“我和她都尽力了,我觉得威利喜欢这幅画。”

《杰克·斯特洛》刚刚上演不到一个月,《朵特夫人》的首演便在喜剧剧院举行了。《朵特夫人》由美国人查尔斯·弗罗曼制作。弗罗曼的事业正在伦敦戏剧界迅速扩张,迄今为止,他最成功的一部戏是1904年首演、年年重演、让巴里成为百万富翁的《小飞侠》。当初拒绝《弗雷德里克夫人》的十七名剧院经理中就有弗罗曼,如今他不想重蹈覆辙,很快就找毛姆签下合同,请玛丽·坦佩斯特(Marie Tempest)出演同名女主角,著名制作人迪翁·布希高勒(Dion Boucicault)执导。毛姆简直不敢相信这出戏能有两位大腕加盟,“我第一次参加排演的时候 [319] ……心情是忐忑的”,他回忆道。玛丽·坦佩斯特是“英国舞台上最优秀的喜剧女演员。我本来以为她是个任性、苛刻、暴躁、讨人厌的家伙……令我惊讶的是,她从没表现出一丝不耐烦……她专心地听布希高勒说戏,然后毫无异议地照办……看到她对台词的演绎,我这个作者心里热乎乎的……”

《朵特夫人》改编自1903年毛姆与哈利合写的《财富猎人》,情节围绕富有的年轻寡妇朵特·沃斯雷夫人的计谋展开。她想要让自己的爱人,杰拉德·哈尔斯坦从一桩不幸的婚约中解脱出来,好让他和自己结婚。经过一番曲折反转,人人各得其所:朵特夫人与杰拉德携手今生,而杰拉德被遗弃的未婚妻则幸福地嫁给了朵特夫人的侄子弗雷迪。与《杰克·斯特洛》一样,该剧的手法受法国闹剧的影响很大,不过也有本国影响的痕迹。第三幕有一处不长的情节,人物是朵特夫人和侄子兼秘书弗雷迪。寡居的朵特夫人素有善名,求助信纷至沓来,弗雷迪的任务就是替她写回信。

[朵特夫人朗读一封弗雷迪起草的信]:“火车事故没了一条腿是不幸 [320] ,煤矿爆炸没了另一条就是不上心了。”弗雷迪,你这不是原创啊。

弗雷迪:我都忙死了,不抄别人的段子怎么办。 [¶]

这部诙谐而时髦的剧首演于1908年4月27日,评论界反响积极,几乎众口一词地点名表扬了玛丽·坦佩斯特。

凡是对戏剧感兴趣的人,现在都不可能不晓得毛姆的名气,而他的名气不可避免地招来了妒忌。4月29日,同年早些时候有剧目在戏剧协会上演的阿诺德·本涅特在自己主编的期刊中写道:“昨天和今天都读到萨默塞特·毛姆又有一出戏大获成功——他现在有三台戏在同时上演——我注意到自己明显在嫉妒他了。”一天晚上,毛姆独自在俱乐部里吃饭,偶然听见邻桌的两个人在议论自己,一人说道:“你认识他吗?我觉得他肯定是个大脑袋 [321] 。”另一人说:“是呀,头胖得找不着帽子戴。”实际上,成名之后的毛姆没有什么变化,这是了不起的,尽管他的冷淡举止让有些人觉得他摆架子。当然,他听到赞誉会感到高兴,但如今的成就是整整十年努力的结果,这种成就的本质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确实摸到了写轻喜剧、逗观众发笑的窍门,但他对这种本领是看不上的,也不想长期写这种作品。但是,趁着需求还在,自己也还算乐在其中,毛姆打算充分利用机会:毕竟,不到一个月就能交稿的东西用不了多少心力。他回忆道:“我通常用五天写成第一幕 [322] ,周末放两天假;然后按照同样的节奏写第二幕和第三幕;到了第四周,我再用五天时间修订润色。”

对毛姆来说,成功带来的最大变化在经济方面: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不用为钱而担忧,让他松了一大口气。他还没有靠写剧本赚到大钱——他很快就会了——但广受欢迎的《弗雷德里克夫人》标志着他总算告别了贫穷。“我痛恨贫穷 [323] ,”他在1908年的记事本中写道,“我痛恨省吃俭用维持生计。”他喜欢声色享乐,斑斓却困窘的波希米亚式生活从来没有吸引过他,欠债总是让他困扰。金钱对毛姆有着多个层面的重要意义,在他看来,极少有人能充分理解“金钱在生活中巨大的、深入的……不可抵挡的重要性 [324] ”。钱能让他的艺术创作保持独立,不必受杂务纷扰,想去哪里旅行就去哪里,想何时去就何时去,还能让他过上自己选择的奢华生活;更重要的是,对一名自幼便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经济保障是至关重要的替代品。毛姆的作品、信件和谈话中经常涉及钱的问题,由此可见他对这个主题的兴趣。“跟威利共进晚餐后 [325] ,”作家贝弗利·尼克尔斯说,“你有时会觉得他跟个股票经纪人似的。”1908年,新取得的富裕地位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他搬出了蓓尔美尔街的单间,与忠诚的老友沃尔特·佩恩一同入住位于梅费尔的一间别致小公寓,地址是蒙特街23号,离公园巷不远。

毛姆明白自己必须趁热打铁,于是赶忙对还在手里的剧本进行最后的改定。1908年6月13日,萨默塞特的第四部剧《探险家》拉开了大幕,不久之后又出了小说版。《探险家》被拒过很多次,最后总算找到刘易斯·沃勒接手。此人是当时风头最盛的演员兼剧院经理之一,生就一副日场明星的好长相,戏迷众多(以女性为主),比较狂热的戏迷还会戴上写着“K.O.W.”字样的徽章,K.O.W. 是Keen on Waller的缩写,意思是“热爱沃勒”。沃勒扮演心高气傲的男主角阿列柯·麦肯齐,将浮夸张扬的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马克斯·比尔博姆将他形容为天神一般,语气里带着些微妙的调侃:“只见他站在客厅中央 [326] ,双脚并拢,肩头水平,紧紧攥着拳头,咬着嘴唇……这才是在伦敦的客厅里。不妨做一个离谱的设想:假如他站在非洲中部的腹心,又当如何?”

毛姆早就期盼沃勒加盟了。前一年,薇奥莱特·亨特在日记中酸溜溜地写道:“身为戏剧天才的萨默塞特·毛姆 [327] 竟然向南肯辛顿的一名平庸艺术生比阿特丽丝·沃勒暗送秋波,只因为她恰巧是刘易斯·沃勒的妹妹。”说服沃勒看到《探险家》的潜力很不容易,毛姆前后大改四次,最后才被认可。1903年,莫里斯·克勒斯做过该剧初版的代理,没找到买家。毛姆后来与他解约,自然以为剧本跟克勒斯没有任何瓜葛了。但是,克勒斯现在又来讨要佣金,他的前客户觉得简直莫名其妙。“现在的剧本与你当初经手的那一版几乎没有一个字是一样的 [328] ,”毛姆告诉他,“你知道作者协会是帮助作者摆脱无理要求的吧,如果你觉得自己的要求不是无理要求的话,那我真是要对负实际责任的代理行业失去信心了。”但克勒斯确实认为自己的要求不是无理要求,而且无意退让,于是将毛姆告上法庭。克勒斯诉毛姆案由英国高等法院王座法庭审理,原告胜诉,获赔21英镑10先令。

《探险家》一波未平,新出版的小说一波又起,尽管这一次没有对簿公堂。《魔法师》以怪人阿莱斯特·克劳利为原型,写于1906年,由梅休因出版。该社与毛姆签了三部小说的合同,每一本的预付款都是75英镑。《魔法师》下印前夕,社长才亲自读了读,结果震惊不已,当即叫停,做退稿处理。毛姆忿忿不平地评论道:“我一直觉得出版商不认字才好 [329] 。”这本书的手稿本来写着“献给杰拉德·凯利”,后来为了保护朋友而删掉了,免得他与这本低俗的作品发生瓜葛;他这样做的时候就已经受过一次打击了。《魔法师》被转手卖给了威廉·海涅曼。这件事有着深远的意义:毛姆的书之后全都是海涅曼出的。毛姆与海涅曼敲定合同的时候,他的名字正风靡伦敦的大街小巷。于是,梅休因的老大觉得现在该提醒一下作者:他还欠着自己三本小说。毛姆怒不可遏。“你知道,我这个人特别讲究文雅 [330] ,”他告诉杰拉德·凯利,“于是,我用几个令人感动的词对他表达了‘你下地狱去吧’的意思。”

梅休因会将《魔法师》退稿并不完全出乎毛姆的意料,他自己担心这个故事能否被接受也有一段时间了。早在1906年10月,他就给平克写信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331] 要不要删掉疯人院那一章。我无意不必要地惊吓读者。”《魔法师》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恐怖小说,毛姆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反而乐于将恐怖氛围和风格推升到极致。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巴黎正流行神秘学,颓废派作家于斯曼的小说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特别是他1891年的小说《在那儿》( Là-Bas )。毛姆说,《在那儿》“有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恐怖感 [332] ,许多人都会觉得怪怪的,却又欲罢不能……如果不是为了向若利斯——卡尔·于斯曼致敬,我绝不会动笔写[《魔法师》]”。这部作品也让人想到玛丽·雪莱和埃德加·爱伦坡的恐怖小说,以及稍晚一点的H. G. 威尔斯那本野蛮而带有虐待狂色彩的《莫罗博士的岛》。

《魔法师》的主角“魔法师”奥利弗·哈多以阿莱斯特·克劳利为原型,两人同样虚荣心强,爱吹牛。故事开场于巴黎,成婚在即的英国医生亚瑟·波顿正要去看望未婚妻玛格丽特,她当时与朋友苏茜住在一起。两位女士带亚瑟去附近餐厅吃饭,陪同者还有法国学者泡忽哀博士。哈多刚走进来,原本活跃的作家和艺术家们突然就不说话了。他戏剧化的仪态和浮夸的举止马上就吸引了房间里每一个人的注意,不过,亚瑟对他自诩的魔法大师身份并不以为然。哈多对亚瑟一行人报上名号:阴影的兄弟。亚瑟见他腰围广大,还揶揄了一句。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哈多被这句玩笑话激怒,遂决定实施可怕的报复。他给玛格丽特下了迷魂咒,让她产生了不可抑止的性冲动。“玛格丽特……内心极度排斥 [333] ,却沉迷不能自拔……她多么渴望哈多再次拥她入怀,将他那鲜红肥厚的大口压在她的双唇上……强烈的欲望让她浑身颤抖。”陷于无助境地的玛格丽特离开了心碎的亚瑟,嫁给了哈多,不时有人看到哈多夫妇出没于欧洲大陆的豪华宾馆。后来,苏茜和亚瑟在伦敦的一次晚宴上发现,玛格丽特处境危急,亟待救援。最后,在泡忽哀博士的帮助下,苏茜和亚瑟一路追踪到了斯塔福德郡斯基恩的哈多家。这里偏远荒凉,关于宅内发生的事情还有着可怕的流言——很符合套路。邪恶势力最终被击败,只是玛格丽特也香消玉殒,而斯基恩府邸、它的邪恶魔法师主人、它包含的可怖事物都付之一炬。

了解内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毛姆的灵感来源,白猫餐厅(小说里叫作“黑狗餐厅”)的常客们没做多少掩饰就搬到了故事里。画家罗德里克·奥康纳(小说里叫作“奥布莱恩”)在一封给克莱夫·贝尔的信里不悦地写道:“我听说毛姆又写了一部讽刺小说 [334] 编排我们这些白猫的人。”不过,最夸张的反应不出意外地来自魔法师本人,阿莱斯特·克劳利。毛姆将他夸张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既让克劳利火冒三丈(也有可能是装的),又让他产生了一种受到恭维的倒错感觉。克劳利这样形容《魔法师》:“我做梦也没想到 [335] 自己的本领能激发出这样的欣赏之情。”他说自己是偶然间看到这本书的:“《魔法师》,这个书名就很吸引我,再一看作者,我的天呀!这不是我珍贵的老朋友萨默塞特·毛姆嘛,我还记得当年在白猫餐厅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的医生呢。他真的写了一本书——太难以置信了!”后来,克劳利在一篇投给《名利场》杂志的书评和后来的回忆录中向毛姆发起抨击,指责他抄袭,罪名不只是借用了克劳利的生平,还有未经许可便大段化用他在克劳利内弟杰拉德·凯利家的书房里找到的神秘学著作。“毛姆摘取了我的一些最私密的事件 [336] ,从本人的生活、我的婚姻……我的魔法观,我的理想,我取得的成功,等等。他还添加了许多以我为主角的不经之谈。他从我让杰拉德买的书里摘出了无数张小纸条,把这一切拼在了一起。我从没想过抄袭可以这么花样繁多,这么全面彻底,这么厚颜无耻。”

克劳利的话不无道理。哈多的形象取材于生活,这一点不容否认。尽管此人令人厌恶,但正是他为小说提供了强大的联结。在其他方面,这篇冒险故事还是不错的,而且正如预料,性堕落的主题得到了引人入胜的写实处理。但是,从艺术角度来看,《魔法师》的不足之处正在于克劳利提出异议的地方:毛姆连篇累牍地引述了卡巴拉思想、地狱七魔王、《所罗门王的钥匙》和“无数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东方事物 [337] ”。他对这一切并无真正的兴趣——他认为这些都是“虚妄”。事实表明,这些偷懒的引文让包含它们的段落变得沉闷无趣。毛姆将手稿拿给薇奥莱特·亨特看的时候,她就指出了这个问题。他在回信中尽管对她的保留意见表示认可,但还是写道:“你说神灯的试炼那一段用力过猛 [338] ,我觉得很有道理。不过,这是我有意为之。我之所以给出了很多具体日期和文献来源……正是为了给读者造成一种印象:那时的人对这些事情深信不疑。我不希望大家只把这本书当成耸人听闻的故事。”克劳利详细列出《魔法师》中涉嫌抄袭段落的行为可没有让作者对他产生好看法:杰拉德·凯利之前为克劳利画过一幅像,现在毛姆建议他将这幅画捐给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题目为“婊子养的” [339] ,还要用绿色和黑色相间的字体。

1908年11月,《魔法师》出版,评论意见不一,有的痛斥作者低俗,有的称赞他奉献了一本“真正的恐怖小说 [340] ”。毛姆当时名声很响,与十二个月前大不相同,他与巴里、皮涅罗、阿尔弗雷德·苏特罗等著名剧作家联合成立了戏剧家俱乐部;加入了位于柯芬园的文艺界老牌俱乐部,加里克俱乐部;还参加了在《泰晤士报》联名发表公开信、反对戏剧审查制度的运动,签名者共有七十人,皆为名流,除毛姆以外还有萧伯纳、巴里、高尔斯华绥、皮涅罗、叶芝和H. G. 威尔斯等。同年12月1日,毛姆参加了丽兹酒店举行的共有180人参加的晚宴,由头是向奥斯卡·王尔德的挚友兼遗嘱执行人罗比·罗斯致敬,同时也是间接为八年前逝世的王尔德恢复名誉。H. G. 威尔斯发表了一番动情到有些尴尬的致辞,并提议大家举杯祝罗斯身体健康。毛姆当时正好坐在王尔德的儿子维维安·霍兰德身边,听见他小声说,“这话都是别人不愿意提的 [341] ”。

毛姆出席12月的丽兹晚宴这件事意义重大,这是他在向一个对自己的人生和写作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人致敬——尽管他很少表露这种影响。毛姆从没写过关于王尔德的文字——这个主题太危险了——然而,王尔德对他起到了相当的塑造作用:早在就读圣托马斯医学院期间,毛姆就读过《莎乐美》和《道林·格雷的画像》,看过《不可儿戏》。他的早期剧作中明显有王尔德的影子;而《魔法师》这部显然有王尔德趣味的小说中,还引用了莎乐美的名句(尽管没有注明出处):“我爱上了你的身体 [342] ,伊奥迦南!”王尔德曾宣称:“任何人都无权谴责另一个人的作为 [343] ,每个人都应该走自己的路,去他选择的任何地方,按照他选择的方式生活。”毛姆强烈地认同这句话,在作品中反复回到这个主题,尽管他在生活中不能完全遵循它。王尔德同性恋倾向的曝光,以及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声名狼藉这些可怕的后果都给毛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自己和王尔德处境的相似之处。王尔德的悲剧令他困扰,王尔德的为人令他着迷,王尔德的社交和文学圈子也对他富有吸引力。丽兹酒店的晚宴有许多王尔德圈子里的人在场,其中有几位后来成了毛姆的重要友人。

其中的关键人物是当晚的嘉宾罗比·罗斯本人,以及他的老朋友雷金纳德·特纳,王尔德刑满释放后,特纳曾陪他去了法国。罗斯个子不高,胡子修得整齐,看起来很利落。他是隐秘的同性恋,当年是王尔德的第一位男性恋人,有一种粗犷的幽默感,大笑起来很有感染力。身为《晨邮报》美术评论员和一家小美术馆的馆长,罗斯和蔼可亲,对画作深有研究,尤其是法国印象派。由于印象派的缘故,毛姆当然会觉得这位刚结识的朋友很吸引人。晚宴次日,毛姆写信给罗斯说:“你真是个可爱的人 [344] ,很高兴能认识你。”雷吉·特纳(雷金纳德·特纳的昵称)之前写过一篇赞扬《弗雷德里克夫人》的剧评,毛姆亲自致信感谢,两人从此成了朋友。雷吉颇有老处女的气质,有女士在场时端庄得体,但如果身边全是男性,他的劲头就上来了。王尔德曾将其戏称为“专门拐骗男孩子的克莱门特公会律师 [**] ”。他貌不惊人,嘴唇肥厚,鼻子像猪鼻子似的,眼睛老是在眨巴,性格宽宏,富有魅力和机智,还很健谈,毛姆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搞笑的家伙之一 [345] ”。马克斯·比尔博姆形容雷吉的机智时说,他对别人的幽默不是很敏感,这句评语让雷吉颇为忧心,就去找毛姆,问他觉得这话对是不对。“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 [346] ,于是说:‘这个嘛,雷吉啊,我讲的笑话确实从没把你逗笑过。’”他眨了眨眼……丑陋的小脸盘皱了起来,咧着嘴笑道:“但我觉得都不好笑啊。”雷吉有一笔丰厚的私人收入,坚持要走文学道路,结果写出来的小说都业余得令人沮丧,本本销量惨淡。有一次,毛姆在炫耀自己的书的第一版是多么珍贵,雷吉来了一句:“哎呀,我的书的第二版才难得 [347] 。”雷吉曾鼓动比尔博姆加入王尔德的圈子,不过,马克斯虽然对王尔德很敬仰,却没想过与他建立私交:与雷吉·特纳和罗斯不同,他不是同性恋,也不想朝那个方向走。尽管如此,他还是乐于宏观地谈一些相关话题,比如将直男称为“恋女癖” [††] ,将男人对男人的爱称为“不敢言名之爱”。马克斯初识雷吉的时候,曾希望将他从这条放荡的道路上拯救回来,可惜只是徒劳。“我觉得雷吉正处于事业的关键期 [348] ,”马克斯曾写信给罗比·罗斯说,“[我]不愿意看见他完全陷入不敢言明之爱。”

马克斯和雷吉·特纳从牛津读本科时便形影不离。对毛姆来说,能加入他们的小圈子是一项殊荣。雷吉住在伯克利广场旁边的一间公寓,离毛姆的蒙特街寓所,以及马克斯与母亲、姐妹同住的上伯克利街寓所都很近,只要几分钟就能走到。有一次,毛姆应邀到马克斯家喝下午茶,结果遇到了一件难忘的尴尬事件。

我记得屋子里颇为昏暗 [349] ,比尔博姆老夫人身穿黑衣,很羞涩的样子。两个同样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士正与几位宾客低声交谈。我有种不安的感觉,好像旁边房间里就会摆着一个敞开的棺材,棺材里还有一具尸体。我在茶会的表现肯定是不太好,因为我之后再也没收到过邀请。

雷吉家的氛围就随意多了,毛姆从蒙特街出去或回来的途中经常顺便去串门,他第一次碰见H. G. 威尔斯就是在这里。当时,威尔斯跟雷吉一起吃了午饭,正要回雷吉家接着聊天。威尔斯被认为是英国知识界泰斗,当时的名声如日中天;而毛姆为自己的微末名声觉得不自在,不知所措,还从细微处觉得威尔斯对自己摆出了纡尊降贵的样子。“威尔斯给我的印象是 [350] :他在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就像看待[歌舞厅喜剧演员]亚瑟·罗伯茨或丹·莱诺似的,根本没当回事。”毛姆与古怪的史蒂文斯夫人度过了许多欢乐的夜晚。三名小伙子经常去史蒂文斯夫人在默顿府的宅邸,她不久前搬到了肯辛顿,慷慨宴饮之风却丝毫没有停息——虽然场面会有些混乱。“我相信,像史蒂文斯夫人这样可爱的老妇人还有不少 [351] ,”史蒂文斯夫人去世后,马克斯给毛姆的一封信里写道,“但是,在那些民主的日子里,我觉得可能没有几个老妇人能像她一样古怪,放肆,满不在乎,对自己这个人、自己的行为、自己的言谈如此笃定。”毛姆对史蒂文斯夫人的周二晚宴记忆犹新:

去的人有马克斯、雷吉·特纳 [352] 、乔治·司垂特[作家G. S. 司垂特]、一个名叫西普雷的古罗马道路专家,还有我。聚会很开心,主要是因为雷吉一直讲笑话,把我们脑袋都快笑掉了。马克斯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能让人记住,要么风趣,要么刻薄。聚会结束后,我们就坐双层公交车回家,专门要坐在二层。

毛姆在“奥斯卡之友”中间结下的另一段重要友谊是艾达·利弗森,她也参加了那次为罗斯举办的宴会。利弗森是王尔德的挚友,被王尔德称为他的“斯芬克斯”。丑闻曝光时,她站在王尔德一边;王尔德获释时,她是少数几个清早去迎接他的人之一。她年逾四十,轻声细语,五官精致,身材苗条,头发染成金黄色,像云彩一样蓬松,洁白小巧的脸庞,下巴很尖。她与丈夫已经分居,是一个主要由同性恋组成的小团体的厄格里亚 [‡‡] ,成员包括罗比·罗斯、雷吉·特纳、马克斯·比尔博姆和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气质偏阴柔的小伙子喜欢她,而她也喜欢这种男孩子——她勾引过奥伯利·比亚兹莱,但没有成功——别人都喜欢跟她吐露秘密,她守口如瓶,而且不会大惊小怪;她招待客人的水平也很高,尽管不无怪癖。她的一名崇拜者说:“她说话刻意 [353] ,模糊,混沌,却往往有一种迷人的荒谬。”她住在拉德诺坊的一座小屋里,离海德公园不远。这位斯芬克斯远称不上富裕,但傍晚在家中欢宴时总会身着华服,佩戴精巧的首饰,偏爱暗色系、切割技巧精湛、质地优良的宝石。为了贴补家用,她写过几本小说,还给《黑与白》和《笨拙》杂志投过稿。《安拉的花园》( The Garden of Allah )的作者罗伯特·希金斯是她的密友,鼓励她创作剧本。“ 赶快写一部轻喜剧 [354] ”1908年,他写信给利弗森说,“我希望你写,我命令你写。把萨默塞特·毛姆比下去。”

把毛姆比下去的希望很渺茫,但艾达·利弗森和毛姆的友谊很快便升温了。与薇奥莱特·亨特一样,“斯芬克斯”同样对毛姆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她发现这个俊朗聪颖的年轻男子极富魅力,令她心动:她经常写信给他,他生病时给他送花,还给了他一个护身符。毛姆给她的信里写道:“亲爱的斯芬克斯,可爱的马蹄铁已收到 [355]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要把它挂在表链上呀表链上,我要把你送的花插在头上啊插头上。你看,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乐得唱起小曲了……”(毛姆惯常将“斯芬克斯”拼写为Sphynx,而不是普通的Sphinx,此处也是如此。)她请他吃饭看戏;凡是毛姆写的剧,她一部都不落下;她还特别看中毛姆对自己作品的意见。1908年,她把小说《爱的阴影》( Love's Shadow )题献给毛姆,毛姆本人也承认,这是“一项莫大的荣耀 [356] ”。“她特别盼着[毛姆]来 [357] ,”利弗森的女儿回忆道,“一张他的大幅照片是她私人生活环境的一部分。”至于毛姆,他欣赏斯芬克斯,了解她的感情,在这段关系中游刃有余,沉醉于暧昧调情,却又懂得悬崖勒马。毛姆允许利弗森叫自己“比利”,这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做的事。两人有许多交集,包括文学(斯芬克斯也是J. B. 平克的客户)和剧作(她是乔治·亚历山大、查尔斯·霍特里、比尔博姆·特里的朋友,与杰克·格伦和独立戏剧协会交情很深)。她与王尔德的亲密关系尤其让毛姆感兴趣。她还做了一件让毛姆感动不已的事:将珍藏的王尔德长诗《没有秘密的斯芬克斯》初版赠予毛姆,题词的第一句是:“啊,阴暗的、折磨人的美丽容颜,爱你的……”十三年前,毛姆在卡普里岛与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有过一次难忘的偶遇,对此人颇为好奇,便希望艾达引见。1908年12月,他写信给她说:“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请我见一见波西 [358] 。”艾达当然乐意满足他的要求。

没过多久,毛姆的下一部剧于1901年1月开演。斯芬克斯急于帮衬朋友的事业,于是写了一封信给时任《学院》期刊主编的阿尔弗雷德勋爵,询问可否登载自己为毛姆新剧写的评论。阿尔弗雷德同意了,但条件是不能“吹捧”,不能“仅仅因为作者恰好是自己的朋友 [359] ……便‘说好话’”。可惜,艾达的剧评恰恰就是一篇捧文,道格拉斯退了稿,并给予尖锐的批评。开头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斯芬克斯,此文恕不能刊载 [360] 。你是在“吹捧”自己的私友,实在太明显了……毛姆的这部剧也许确实很有趣,值得一看,如此等等。但是,一部真正伟大的喜剧才配得上你在这篇文章里给出的评论,比如王尔德的喜剧,那种二十年才能出一部的杰作……当初你邀请我跟他吃饭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疑虑。我在伦敦生活也有十年了,如果毛姆——我记得多年前在卡普里岛见过他——果真迫切想跟我见面,那么,他没有在我当上主编之前,对他有大用处之前与我结交,这真是太可惜了。

这里说的剧是《佩涅罗珀》,1909年1月9日于喜剧剧院开演,仍然由玛丽·坦佩斯特担纲主角。该剧以机智文雅的笔调讲述了女主人公佩涅罗珀,一名成功的伦敦医生的妻子,用尽手段将丈夫从令人厌倦、死缠烂打的情妇身边夺回来的故事。正房夺夫的主题并非毛姆别出心裁,前一年有巴里的《每个女人都知道的事》( What Every Woman Knows ),早在1883年还有风行一时的萨尔杜闹剧《去离婚!》( Divorçons! );将近二十年之后,毛姆本人也在《忠诚的妻子》( The Constant Wife )中回到了这个主题。但据毛姆说,该剧的主要灵感来源是“当时与我相恋的……年轻女子 [361] ”。我们不禁会遐想:面对爱人的出轨行为,苏·琼斯或许就是以类似的方式应对。无论现实是怎样的情况,《佩涅罗珀》都是一部时代主题的精彩剧作,很能引起观众的共鸣。《佩涅罗珀》和接下来的《史密斯》是毛姆初次尝试处理当代社会中的女性主题,放下《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杰克·斯特洛》中的富丽堂皇与维多利亚时代价值观,换上了桥牌聚会、电话、公寓楼、用印花棉布装饰的轻快敞亮的客厅。

《佩涅罗珀》又一次取得了成功。该剧是查尔斯·弗罗曼约的稿,他对推广剧作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弗罗曼是个秃头的胖子,曾多年占据纽约戏剧制作人头把交椅,也是伦敦剧院界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秉性谦和,头脑灵活,富有冷幽默,能量惊人;巴里说过,他的精力“如同自然界的伟力 [362] ……能够将一座城市点亮”。对弗罗曼来说,剧院就是他的生命,他深受业内人士的尊敬与爱戴,一字千金。很大程度上由于他的努力,伦敦、巴黎、纽约之间形成了成功剧目的流动渠道,而关键又在于伦敦,那里是一切最优秀当代剧目的发源地;弗罗曼常说一句话:他宁愿在伦敦赚15英镑,也不在纽约赚15000美元。他并不在乎个人得失,如萧伯纳所说,“[查尔斯·弗罗曼]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有冒险精神 [363] 、最浪漫主义的一个。当年的查理十二之所以成为一名卓越的军人,是因为他将自己投入通往死亡之路的激情;如今的查尔斯·弗罗曼之所以成为一位著名的剧院经理,则是因为他将自己投入通往毁灭之路的激情”。弗罗曼与纽约的杜克剧院签了长期合同,由此与一票优秀剧院经理建立了良好的业务往来。在他创纪录的1901年,弗罗曼制作的戏剧一年内走进了五家伦敦剧院。他签下了伦敦西区最优秀的导演之一,迪翁·布希高勒;而且效仿之前的格伦,设立了实验剧场。弗罗曼在萨伏伊酒店有长租套间,穿上皮大衣从这里出发,沿着河岸街就能去观看排演,浑身笼罩在雪茄的烟雾中。有一次,他藏在舞台前方的乐池里指挥排演,一会儿悄悄地跟旁边的导演说话,一会儿朝演员点头,示意之后要给他递条子做指示。他像小孩子一样特别喜欢甜食,随身带着一个黏糊糊的小盒子,专门用来装糕点糖果。从剧院出来以后,他最爱的消遣活动就是去摄政公园里的动物园。

二十世纪的最初几年,弗罗曼基本上垄断了英国话剧进入美国的途径,将巴里、皮涅罗、奥斯卡·王尔德的作品带到了美国。因此,他对萨默塞特·毛姆作品的热情是毛姆将名声扩展到大西洋对岸的关键。两人的合作关系起初不错。《弗雷德里克夫人》的纽约版、《朵特夫人》的伦敦版都由弗罗曼担任制作人,《佩涅罗珀》也是应他之邀创作的。“我想要告诉你《佩涅罗珀》取得成功是多么让我高兴 [364] ,”《佩涅罗珀》演出到第三周的时候,毛姆给他写信说,“接受委托总是令我很紧张。”

与小说一样,毛姆对剧本的营销工作同样是公事公办,对戈丁·布莱特盯得很紧,不停地给他发出建议和指示。“我有几件事想要了解, [365] ”1908年9月的一封信开头是这样写的,

你能不能在美国推动一下《探险家》?能否安排一次外地巡演?

伍德里奇夫人给我寄来了《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朵特夫人》外地巡演的收入;不过,我完全不了解详情,每一部的反响是好还是坏。哪一部……?

不知能否安排将《杰克·斯特洛》翻译成法语?如果不能安排的话,现在已经有不少人主动提出要翻译该剧了,从中选择一人如何?……

几周之后,毛姆又写信给布莱特:

听说弗罗曼喜欢新剧 [366] [《佩涅罗珀》],我既高兴,又松了一口气……我觉得一定要争取优厚的待遇,免得他看低我们……

……听说你已经将我全部剧目的法文版工作安排妥当,近期将于巴黎上演,我很高兴……

此时的毛姆尽管从未亲自登台,但很享受参与戏剧制作的过程。他乐于参加排演,每次都穿戴整齐。剧组人员欢迎他到场,这可是极少有作者能享受的待遇,因为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观众席上,不会横加干涉,看到需要修改的地方就用铅笔记下来。毛姆与导演迪翁·布希高勒(昵称“多特”)合作得很好;不过,迪翁的妻子、女演员艾琳·范布伦说:“看到他和多特合作无间 [367] ,我还有一点吃惊。我确信他们对彼此的成就是钦佩的,不过,我觉得他们除了共同参与一部剧的制作以外,未必真心理解或喜欢对方。”毛姆喜欢极简的工作环境:观众席不开灯,舞台不要摆道具;他还喜欢单纯的同事情谊,喜欢点着煤油灯的拥挤的更衣室里发生的聊天嬉笑,喜欢“与一名剧组人员到旁边的饭店匆匆吃完午饭 [368] ,四点钟再由女佣端来一杯苦涩的浓茶,配上厚切面包和黄油”。毛姆唯一觉得害怕的时刻就是首演当晚,总是紧张焦虑。“我做过一种尝试 [369] ,假装台上演的是另一个人的剧,”他写道,“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不自在……实话说,要不是为了掌握观众的反响,提高写作水平,我根本不会去看自己写的剧,首演不看,不是首演也不看。”《佩涅罗珀》首演是毛姆最后一次面对高呼“作者!”(Author!)的观众鞠躬致意,因为不久前有一篇报纸文章抱怨说毛姆推销自己过于卖力,这刺痛了他。“文章里写我既不严肃,又不体面 [370] ……我于是下定决心,首演再也不上台了。”

毛姆的朋友里有不少剧作家,包括亨利·亚瑟·琼斯、圣约翰·厄文、阿尔弗雷德·苏特罗,还有起初看不上他的哈雷·格兰威尔—巴克。他喜欢与同行交流经验,切磋技艺。比方说,他和苏特罗经常阅读对方的剧本并给出意见。苏特罗对《史密斯》的创作有很大的帮助,而毛姆对苏特罗的喜剧《困惑的丈夫》( The Perplexed Husband )也给出了有益的建议。看过这部剧之后,毛姆写道:“我要斗胆提一个建议 [371] :你会发现,在喜剧倒数第二幕的末尾安排一个有力度的情节——当然,我指的是喜剧效果——通常是比较好的。你不必担心这样做是不是近乎闹剧。我的感觉是,从头到尾给观众挠痒痒固然可以,但最好还是在我刚才说的位置让他们捧腹大笑一次。”至于演员,出了剧院以后,毛姆对他们就没多大兴趣了。实际上,即使在气氛比较随意的后台,毛姆的举止也会让人觉得有点高不可攀。“毛姆总是让我神经紧张 [372] ,”艾琳·范布伦说,“听到他表扬会让我感到惊喜。”尽管他钦佩演员们的才华和勇气,而且经常被他们说俏皮话和戏仿的天赋逗乐,但毛姆在私生活中并不喜欢与演员做伴。

当然,美丽的苏·琼斯是一个例外,毛姆对她一直有着强烈的感情。苏一向迷人可爱,但她有一个地方让毛姆迷惑沮丧又无能为力:苏对毛姆甜美大方,对其他每个人似乎也是同样甜美大方。毛姆向杰拉德·凯利寻求帮助,写信给他说“勇者还没有赢得美人 [373] ;实话说,美人都快被勇者烦死了。我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你了”,还恳求他从巴黎过来一趟,帮帮自己。与此同时,毛姆尽其所能让苏开心:之前没能帮她安排《杰克·斯特洛》里的角色,现在就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她争取到了《佩涅罗珀》中的女仆佩顿一角。毛姆对苏的才能并没有幻想。“苏作为演员说不上杰出 [374] ,”他说,“不过,我认为帮她安排一些替角或配角还是可以的。”她演佩顿时身穿女仆制服的样子很可爱,甚至赢得了《星期日时报》的一句小小鼓励,文中将她称为“饰演严谨、一丝不苟的女仆 [375] 的埃塞尔文·亚瑟·琼斯小姐”。苏的情人给她带来的转机超乎他自己的设想:由于这次小小的成功,苏被邀请参加比尔博姆·特里组织的英皇剧院莎士比亚演出季,演出季期间,她很快被色眯眯的特里盯上了。有一天晚上,特里和苏在萨伏伊酒店用餐,为了贬损自己的情敌,特里说她跟毛姆在一起纯属浪费时间,因为“他是个怪胎”,苏听了竟然不觉得气恼。

杰拉德·凯利在毛姆与苏的恋情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对苏的爱慕不亚于毛姆,同时又比任何人都更亲近毛姆。然而,毛姆尽管依赖这位友人丰富的情场经验,但在其他方面,他仍然把凯利当成一个可爱的、惹人发火的小弟弟,指导他的职业规划,还责备他没有充分抓住机遇。毛姆鼓励凯利出去旅行。“我认为,要想摆脱惠斯勒大叔的影响 [376] ,你需要去意大利或西班牙长住一段时间,也可以两个地方都去,”在一封1908年3月寄给他的信中,毛姆写道,“你既然已经走出了情感纠葛,我希望你能去阳光明媚的地方转一转,阳光对你会有好处的。”凯利把这条建议放在了心上。当他打定主意,觉得阳光最好的地方是缅甸时,毛姆还借给他路费。凯利希望成为一名肖像画家,毛姆就跟他讲认识名流要人的重要性,还让他明白了体察大众需求的意义;就后一方面来说,身为剧作家的毛姆是再知道不过了。“我恳求你抓住机会 [377] ,最近来英国找一位美丽淑女画像吧。如果别人问你要代表作,你却只能拿出风尘女子的卓越画像,试问,你怎么可能指望拿到活儿?”最重要的是,凯利一定要明白:他的时间已经耽误不起了。“目前,我认为奥本和尼克森是你最大的竞争对手 [378] ,这两个人都有近作面世,你却一幅也拿不出来……我对你缺席夏季画展一事感到非常失望。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这些建议生气,它们完全是出于真正的怜爱与欣赏。”

即便毛姆后来发现凯利跟苏睡过觉,而且在一封信中有意用开玩笑的语调将此事称为“令人作呕的背叛”,他对凯利仍然是“真正的怜爱”。毛姆愈发明白苏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经常跟她睡觉的人不止毛姆,还有他的不少熟人,令他很难过:除了凯利以外,还有沃尔特·佩恩和凯利在白猫餐厅的好朋友伊沃尔·拜克。“我的每一个朋友都跟她上过床 [379] ,”毛姆写过这样一段有所夸大,但也情有可原的文字,“乍听起来,她好像是个不要脸的荡妇。其实不是的。这并非败德……这不是不守妇道,只是她的天性而已。”她只是单纯地喜欢性,而且不受道德禁忌的约束,觉得男人请她吃饭、她跟男人上床是理所当然的事。用凯利的话说,威利是“她唯一真心爱过的男人 [380]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不再水性杨花”。但是,毛姆——他承认自己也是放荡之人——现在开始相信,他或许真的想要娶苏为妻。他曾对她疯狂迷恋,至今依然喜欢她:她不属于毛姆一个人,这真的重要吗?既然这段感情的肉体层面已经不再突出,性方面的妒忌心真的还是一个问题吗?他盘算道:“她是我最喜欢的人 [381] ,我为什么要管她……跟我的许多朋友上过床的事呢?……尽管她道德感不强,但还是个非常善良、非常甜美的女子。”他已经三十五岁上下了,想要成家的话就要抓紧。苏刚刚跟丈夫离婚,而且毛姆感觉她并不排斥再婚,尽管她没有明确提出来;所以,时机也很好。

这是一个勇敢的决定。与同时代、同阶层的大部分在性方面拥有非传统品位的男人一样,他很看重传统的表象。尽管他完全无意压抑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可他也会受到女人的吸引,于是就误以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四分之三的“正常”加上四分之一的“不正常”。结婚或许会让他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至少能让他在社交场以异性恋的形象示人。正如《一个体面的男人》里的角色约翰·哈利威尔所说:“抵抗俗见需要极大的力量和自信 [382] 。如果没有的话,最好不要去冒险,随大流,走老路即可。这样做不刺激,不勇敢,而且相当无聊,但这条路很安全。”开放的秉性是苏之所以迷人的重要一环,她的戏剧世家出身同样如此;戏剧圈子素有包容奇人异士的传统,而毛姆很明白,他在亲人中间很难获得这样的宽容。他在世的两个哥哥,查尔斯和F. H.,都是恪守成规的丈夫和父亲,勤奋工作的律师,资产阶级体面的柱石。哈利令人震惊的自杀之后,家族里再也没有“狐朋狗友”的迹象显露了;显然,家人绝不会允许类似的事件再次浮出水面。毛姆从来都是边缘人,丝毫不想过哥哥们的生活:每周工作六天,每年去海滩休一次长假。然而,他内心里的某个部分仍然有着服从的强烈冲动,扮演一名英国绅士的角色,娶一名料理家务、招待朋友、生儿育女的妻子。

而且,只要遵守表面的礼节,结婚未必意味着彻底改变生活轨迹。首都伦敦有许多同性恋人士、活跃的亚文化、秘密的联络网,男妓服务也五花八门,上至梅费尔妓院的职业男妓,下到皮卡迪利大街的“出租男孩”,既有身穿红色制服、看起来颇有男子气概、游荡于各大音乐厅赚外快的禁卫军士兵,也有混迹于公园和街角、想要在晚上来一发俚语说的“下面”(tante)、为周薪添上几先令的各色人等,有做服务员的,有做店员的,也有做仆人的。杰里米街的土耳其浴池在全欧洲都有名:从客人到经理、按摩师、修脚师等全部员工都是同性恋。浴池的运营很正规,因此即使警察完全知道里面在干什么,还是视而不见;社会地位比较高的主顾们更是喜欢这种环境。毛姆性欲旺盛却戒备心极强,特别怕曝光,与“出租男孩”打交道的话风险实在太大(王尔德曾对雷吉·特纳说,当他在皮卡迪利大街的斯万与埃德加百货商店外面一边陪妻子逛街、一边朝店外的出租男孩看的时候,他便在劫难逃了);杰里米街的土耳其浴池倒是安全一些,可他偏偏生性挑剔,受不了里面跟菜市场里一样明目张胆的行为。他偏爱心怀同情的女主人——以艾达·利弗森为首——提供的“安全空间”,让单身或已婚的同性恋男士有一个无须担心丑闻发生的约会场所。

在通常的社交场合,没有人怀疑他是“两面人”,他的姣好面容、日盛的声望、谦逊的举止都让许多人喜欢上了他。男人和女人都觉得他长相迷人。“我久久不能忘怀他那张写着戒备与怀疑的脸 [383] ,”小说家刘易斯·马洛说道,“它看上去那么美丽,那么柔滑,轮廓分明,仿佛是一座象牙雕。那是古典文明的风采,又带有东方的雍容智慧。”女人尤其对他着迷,他看起来丝毫不分心,仿佛专心致志地听着她们说的每一个字。另外,毛姆这个人、他的性格、他的专注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神秘氛围之下,无疑又为他平添了魅力。艾达·利弗森在小说《极限》( The Limit )里描绘了这一时期的毛姆形象,观察极其敏锐。该书中吉尔伯特·黑尔福德·沃甘的原型就是毛姆,朋友们都叫他“吉利”。吉尔伯特是一名“白肤黑发、英俊潇洒的年轻人 [384] ”,三十四岁,当红剧作家,社交聚会争相邀请的对象。

他举止与常人无异 [385] ,只是或许比普通人略微沉静一些。除非是很有眼力的人……不然一上来不会看出他惊人的聪慧。他有一两个性格特点不时引起误会。其中之一是:不论他看什么东西,或者看什么人,那双半透明的黑色眼睛总是特别有神,经常让女士以为他喜欢自己,其实他只是在观察而已。

这位“斯芬克斯”准确地领会到了成名之后的毛姆应对外界反应的手法,他是如何转移他人对他的嫉妒,还有指责他虚荣的声音。

哈利明白,希望捞到一个角色的勒斯科姆小姐 [386] 肯定会对沃甘特别“友善”,便出于好心将两人尽可能安排得远一些。尽管如此,她还是从桌子另一边探过身来跟沃甘说:

“沃甘先生,这么巧妙的东西,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我实在想不出你是怎么做到的!”

“没错,我们也想知道。”福斯特船长说。

“其实很简单,真的,”沃甘说道,“只是一点窍门。”

“就这样?”

“就这样。”

“你是怎么掌握窍门的?”

“哎呀,纯属侥幸——一点运气罢了。”沃甘说道……

面对别人的嫉妒,沃甘总是穿上过分自谦的甲胄……他保持着安静与克制,看起来和平常一样谦逊。

这段话暗指毛姆私人生活的隐秘,许多对他并无感情的年轻女子都对他的性格有着浓厚兴趣,希望让他落入自己的罗网,而斯芬克斯通过塑造一名旅馆老板的女儿出言纠缠的情节,巧妙地触及了这个必须避开公共视线的话题。该情节出现在“平凡而粗鄙的 [387] ”格拉蒂丝故事线中,这一点或许揭示了艾达对苏的感觉:艾达认为年轻漂亮的苏成了毛姆倾注感情的对象,于是对她心怀怨恨。

与《佩涅罗珀》一样,毛姆的下一部话剧《史密斯》同样与巴里的一部作品有着类似的主题,即1902年的《可敬的克里奇顿》( The Admirable Crichton ),讲述了一位远远比主人优越的仆人的故事。《史密斯》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年轻漂亮、出身农家的客厅女佣,她的正直与雇主一家的卑劣自私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以至于赢得了男主人公——主人家的公子——的心。《史密斯》由弗罗曼制作,场地是喜剧剧场,1909年9月30日首演,是该年度搬上舞台的第三部毛姆剧作:1月有《佩涅罗珀》,3月有《高尚的西班牙人》,改编自1902年埃内斯特·格勒内——当古的闹剧《寡妇的欢悦》。史密斯的饰演者是销魂动人的十九岁女演员玛丽·勒尔,这个角色正是为她量身打造的。玛丽·勒尔年少成名,在前一年的萧伯纳话剧《结婚》中取得了相当的成功;有流言传出,说她与伦敦首屈一指的剧作家发生了关系,这也没什么奇怪的。F. H. 的妻子奈莉·毛姆热衷于保媒拉纤,一度兴致勃勃地给内弟介绍合适的姑娘,玛丽·勒尔就是其中一位,应邀到肯辛顿公园的花园里跟毛姆见面。她身材苗条,发色浅黄,披着粉色薄纱,头上还插着一枝玫瑰,看上去浪漫极了。毛姆带她去跳了一支舞,接下来,她又跟毛姆去乡下住了几天,他正要对《史密斯》做最后的调整。没过多久,毛姆就叫杰拉德·凯利来给她画像;不过,与苏的画像不同,毛姆这一次没提要自己买单。然而,要是奈莉以为毛姆和勒尔会有进一步的发展,那她就要失望了:两人一直没有迈出朋友的界限。“我很喜欢他 [388] ,”勒尔小姐说,“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毛姆在伦敦琐事缠身,越发觉得有必要出城写作。有的时候,他会跑到布莱顿的大都会酒店住几天;白金汉郡塔普洛有一处高尔夫球场附近的旅店也会去,因为高尔夫球已经成了他的一大爱好。写作是一种不需要活动的职业,而毛姆深知锻炼的重要性:他对身材一直自负,更重要的是,他从小身体就弱,特别容易得肺炎和呼吸道感染,因此需要强健体魄以驱病。于是,他每周一次到巴斯俱乐部骑马、散步、打壁球。不过,他最喜欢的消遣方式还是高尔夫。1908年创作《佩涅罗珀》期间,他在恬静美好的科莫湖畔瓦伦纳发现了一间旅馆,次年又回到此地疗养——他之前得了急症,很可能是肋膜炎——并撰写《史密斯》。瓦伦纳风景秀丽,清爽的山间空气正适合困居病院几周的毛姆,这里的高尔夫球场也很好。写作接近尾声时,他邀请凯利和几位亲友同来,包括沃尔特·佩恩、史蒂文斯夫人、从巴黎相识后一直交好的奈塔·赛雷特,还有同样喜欢打高尔夫的哥哥F. H.。F. H. 在日记里满意地写道:“天气很好。下午打了高尔夫 [389] ……晚餐后打桥牌赢了12法郎。”

寻找英国以外的僻静写作地点与毛姆的漫游癖毫无关系。日后,漫游癖将成为毛姆生活中的一个重要推动力;在给凯利的信中,他将其形容为“我再了解不过的 [390] ,想要走出家门、走出国门的瘙痒感”。他还说:“在伦敦的时候,旅行对我来说不开心,不愉快,又不舒适。然而,我就是克服不了这股催着我向前的躁动。”正是这股躁动驱使着毛姆频繁出行,凡是工作空闲的时候便出门旅行,直到他垂垂老矣。1908年,他不仅去了瓦伦纳,还去了马德里、君士坦丁堡、布尔萨、卡普里岛和科孚岛;1909年,他去了巴黎、安特卫普和布鲁塞尔,还到伯罗奔尼撒半岛来了一次徒步游;1910年,他第一次去了美国,还去了法国南部、米兰、雅典和威尼斯。“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炫耀文采的冲动 [391] ,”他从希腊给凯利写信说,“鸟儿在我身边鸣叫,下面就是一片树林,橄榄树、柏树和杨树都在发新芽,还有无花果树;再往下是高低起伏的山丘,远处还能看见高山的雪顶;落日将一切都染上了玫瑰色……一切都那么美。”

沃尔特·佩恩有时会陪他去,不过,毛姆更多是独自旅行。在城市里,他喜欢去剧院,喜欢在画廊里泡上几个小时,然后通过长信与凯利交流。当然,旅行还有其他方面的好处。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毛姆和凯利都很享受从紧张的英国社交场中解脱出来的自由时光。巴黎让凯利逃离了他所说的“围绕着伦敦人性体验的莫名其妙的规矩和偏见 [392] ”,欣然沉醉于自由之中;就这一点来说,毛姆比凯利更甚,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他从小在法国长大,经常被英国人的拘谨惹得不痛快。“对我来说,英国是一个 [393] 有着让我不想履行的义务,以及让我生气的责任的国家,”他观察道,“我和我的祖国 [§§] 之间隔着一道海峡,我从不曾感觉自在。”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出国。1907年,他给凯利写了一封喜气洋洋的信,觉得自己的朋友肯定能听懂弦外之音:“一个好心人提出要开车带我横穿法国 [394] 。”1907年,正坐船前往那不勒斯的毛姆写道:“我遇到了一位为我的魅力倾倒的埃及帕夏 [395] ,他的用意一目了然……尽管我高傲地拒绝了,不过,听到赞美怎么能无动于衷呢。”1909年,他与雷吉·特纳一同前往佛罗伦萨;与卡普里岛一样,这里也住着不少外国的同性恋人士。两人下榻隆嘉诺酒店,刘易斯·马洛和他的一名年轻朋友也来了。同行四人的主角是雷吉,为大家讲述故去的伟人王尔德的故事。马洛将雷吉称为“奥斯卡和所有那些古代鸡奸者与当下的纽带 [396] ”。雷吉欣赏爱慕毛姆。“是啊,是啊,我知道 [397] 。他是个很好的人,我知道,和他在一起挺好。但没有奥斯卡那么好。赶不上奥斯卡。不,他永远都赶不上奥斯卡!”

正是在1909年10月的瓦伦那,毛姆写完了下一部话剧《第十个男人》的大部分内容。该剧不太符合他通常的套路。除了《一个体面的男人》和《探险家》以外,毛姆迄今为止的所有剧本都是描绘社交场的轻松喜剧。从《弗雷德里克夫人》到《史密斯》,毛姆的每一部剧都很有人气,给作者带来了丰厚的收入;只有《比米什夫人》( Mrs Beamish [¶¶] 没有找到制作人接手。毛姆直率地承认——或许有点太直率了——他对这种题材驾轻就熟,构思起来毫不费力,动起笔来又快又轻松。“我认为写剧本的难度被大大高估了 [398] ,”他得意地写道,“我脑子里随时都装着五六部戏。一个主题浮现出来,它自己就会分出幕和场,每一张‘幕布’都紧紧盯着我。于是,我刚完成一部,第二天马上就能写新剧本,这没什么难的。”

他还在一次报纸访谈中轻率地表达了对悲剧和承载沉重思想的戏剧的不耐烦,漫不经心地论证道,剧作家以严肃作家自况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因为剧作家的首要——或许也是唯一——目的就是娱乐大众。毛姆本意是自谦嘲讽,却遭到了评论家的批判和普遍误解。马克斯·比尔博姆是发起抨击的人之一:“如果他现在只愿意写轻喜剧的话 [399] ,那就让他写去吧,爱怎么写怎么写。不过,他对那些呕心沥血、不图回报地走在他自己的初心之路上的人出言嘲讽,这就有失风度了。”威廉·阿奇曾批评《佩涅罗珀》是不用心的匠气之作,如今则谴责毛姆忽视了“品位的多样性 [400] ,以及许多人……喜爱拥有‘宏大中心思想’的剧目至少不亚于空洞的鸡毛蒜皮”。圣约翰·汉金是一名无情揭露现实的剧作家,据说,与他相比,易卜生的戏剧简直是喜气洋洋。汉金的角度与其他人略有不同,他在一篇题为《毛姆戏剧成就之悲剧》的文章中提出,毛姆当年写有内涵、有水平的剧时总是被拒绝,如今专门写无足轻重的逗乐剧,伦敦戏剧界却拜服于他的脚下,这实在是辛辣的讽刺。

但是,毛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懂自己的观众,也知道满足他们的需求。评论家戴斯蒙德·麦卡锡对毛姆的戏剧有这样的评点:“它们愤世嫉俗的程度刚好足以令多愁善感的俗人既能乐在其中 [401] ,又能感觉自己有一颗坚强的心;精巧程度又刚好能满足思想水平远称不上精深的伦敦观众。”但是,作品的火爆并不意味着毛姆对负面批评无动于衷,多年来,他曾反复为自己的立场辩护。“评论家们谴责我写低层次的大众剧目 [402] ,”他在自传《总结》中写道,“我并没有这样做……[但我]写喜剧时只选择符合目标的层面。喜剧就是为了逗人发笑,我的喜剧达到了这个目的。”毛姆相信,知识界排斥他的起点就是自己以剧作成名之时。他终其一生对此耿耿于怀,尽管他经常否认这一点。“我曾经是知识界平凡的、受尊敬的一员 [403] 。如今,他们不仅对我冷眼相待……更将我抛入无底深渊,好像我是路西法一样。我感到震惊,还有一点受伤。”为平衡起见,他在接下来的两部剧本《第十个男人》和《格蕾丝》中有意改弦更张,回归较严肃的手法和主题。不幸的是,两部剧都没有取得成功;又过了两年多,毛姆才重新开始写剧本。1909年底,他给戈丁·布莱特写信说:“我又累又乏 [404] 。我接下来要告别戏剧一段时间了。两年写了四部剧,上演八部!我觉得自己有权利放松几个月。”

《第十个男人》的制作人是弗罗曼和布希高勒,主题是贪欲、腐败和婚姻不幸。可怜的妻子想要离婚,却被驳回,还毁掉了两名国会议员的前途,一个是她痛恨的丈夫,另一个是她心爱的男人。一位机敏的英格兰北方政客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谴责。“你知道十个男人里有九个是无赖 [405] ,便以此为行事的圭臬,”他对那位无耻的丈夫说道,“但是,你忘了一点:你最终总会遇上那第十个男人。”1910年2月24日,该剧首演于环球剧院,被媒体形容为“无聊”和“陈腐”,上演六周便草草收场。毛姆对艾达·利弗森说:“首演当晚的反响很平淡 [406] 。评论界过于苛刻。 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 [***]

《格蕾丝》(后更名为《地主老爷》)是从《旋转木马》中选取了一个主题进行的再创作,即格蕾丝·卡斯蒂里昂(剧中名为茵索莉)和她卑鄙的情人雷吉这条线。剧中的雷吉是一位和善的年轻人,形象比原作里正面得多,而且主题也不是他与格蕾丝的恋情——两人在开场前基本就分手了——而是格蕾丝的良知危机:她不禁要把自己与一位出身猎场看守人家庭、产下私生子后自杀的女人放在同一架道德的天平上。1910年10月15日,这部由弗罗曼制作的话剧于约克公爵剧院上演,演出的时间比《第十个男人》长不了多少,却有两名女演员引发了评论界的热烈反响,一个是饰演同名女主角的艾琳·范布伦,另一个是饰演格蕾丝的恶婆婆的特里夫人,即赫伯特·比尔博姆·特里爵士之妻。指摘该剧的评论有不少,其中骂得最狠的一篇来自《星期六评论》(作者不是马克斯·比尔博姆,他刚刚从该刊离职),结论是“毛姆提线操纵的时间已经太久 [407] ……不会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了”。作者本人以哲学家的态度看待这两次失败,承认它们“在写实和戏剧效果两方面都缺乏诚意 [408] ”。

当然,两次小小挫折不会让他一蹶不振。三十六岁的毛姆意气风发,尽情享受着生活。他自己说,“我是快乐的,我是富裕的,我是忙碌的 [409] ”。另外,他还很有名,人人争相结识。在平静的表象之下,这位大红大紫的剧作家精力充沛,兴致高昂,他的浮华表现没有引起人们的疑虑,反而平添了魅力。他被描述为“全伦敦最机智的单身汉 [410] 和最不知疲倦的舞者之一”,邀请函纷至沓来,他也四处抛头露面:一身燕尾服配白领结现身首演剧场;身穿西班牙风格的绚丽服装来到切尔西舞厅跳两步舞;参加柯芬园举办的慈善晚宴,与大家一起跳动感十足的谷仓舞。前一晚受到梅费尔和肯辛顿的女主人招待之后,毛姆第二天下午会遵照礼节回访对方府邸,身穿一尘不染的双排扣长礼服,戴着大礼帽参加冷餐会和晚宴。

如果她不在家 [411] ——上天保佑,最好别在家——那就写两张便条……不过,如果她在家……她就会把你带到楼上的客厅。你尽可能跟她聊十分钟,然后戴上放在脚边的帽子,起身离开。大门在你身后关上的时候,那可真是如释重负。

杰拉德·凯利的画作《弄臣》出色地描绘了这一时期的毛姆。不久前,凯利回到伦敦,画室设在骑士桥一带。有一天,毛姆穿着常礼服,戴着灰色礼帽过来找他。“[他]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 [412] ,”凯利回忆道,“还高兴地给我看他的灰帽子。”剧作家坐在一扇华丽的乌木屏风前,机警的双眼炯炯有神,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上,帽子略微倾斜,皮鞋锃亮,手套纤尘不染,一只手放在细长的金头手杖上,好一个爱德华七世时代的标准绅士,社交场上的潇洒男儿。

毛姆现在手头宽裕,用8000英镑租下了位于梅费尔中心的切斯菲尔德街6号,租期为800年。这是一座建于乔治王时期的五层别致住宅,被戏称为“弗罗曼盖的房子”。他准备与沃尔特·佩恩一同搬进去,不过,乔迁之前有不少事情要做,又要添置家具。他对弗罗曼说:“我家正在彻底重装 [413] ,下次来切斯菲尔德街6号的时候,你肯定都认不出来了。”最让毛姆开心的是买画。他买了一幅奥本的画,两张菲利普·威尔逊·斯蒂尔的风景画——他对斯蒂尔略有了解——还根据都柏林市立现代美术馆创始人休·雷恩的建议买了一幅萨缪尔·德·王尔德的作品,图中有两名男演员,场景出自戏剧《西尔维斯特·达格伍德》。接下来,他又花22英镑从亨利·厄文爵士手里买了两幅画,一幅的作者是约翰·佐法尼,画中人物是悲剧《守护威尼斯》里的大卫·加里克和西柏夫人,另一幅是约书亚·雷纳德画的《喜剧与悲剧之间的加里克》。这是毛姆最早收藏的两幅展现戏剧场景的画作,之后总共达到了四十余幅,其中有一些是从旧货商店淘回来的,价格只有几英镑,最后遗赠给了英国国家剧院。

紧张专注的工作之余,毛姆的社交生活忙碌而丰富多彩。他一向喜欢观察上流圈子的伦理与风俗,这些有益的素材都融入了他的文学创作。正如评论家戴斯蒙德·麦卡锡所说,毛姆行走于伦敦社交圈时,“怀着专业作家的克制与抽离 [414] ”。比方说,毛姆发现“上层阶级谈论统治大英帝国时仍然如同打理私产 [415] ”时就觉得很兴奋。“大选将近的时候,我听他们谈论应不应该让汤姆做内政部大臣,迪克会不会对爱尔兰事务大臣的职位满意,我真是诧异极了。”他最近结识了一位富有政治野心的女主人:圣赫利尔夫人之女,她的丈夫是一名富有的国会议员。毛姆与多萝西·阿尔修森建立起了带有调情性质的亲切关系,一如艾达·利弗森、薇奥莱特·亨特等其他年纪较大的女性朋友。(“亲爱的阿尔修森夫人 [416] ,你真是不讲信用。你曾信誓旦旦地说要写信给我,结果却只寄来一张全是图的明信片……我很想念你。”)阿尔修森夫妇住在白金汉郡斯托克伯吉斯村的一座大宅里,周末聚会的来宾中兼有政客、文人、军界高层,很有意思,毛姆是聚会的常客。一次宴会之后,毛姆给女主人写信说:“感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 [417] 。我正喜欢这种休息。我想你肯定累得要在床上躺一个礼拜了吧。”

毛姆初识温斯顿·丘吉尔就是在斯托克伯吉斯,丘吉尔当时是阿斯奎斯政府的一名大臣,刚刚迎娶了多萝西·阿尔修森的表妹克莱门蒂娜·霍齐尔。毛姆和丘吉尔经常下午结伴去附近的高尔夫球场打球,然后回府享用丰盛的下午茶,接着是华丽的正式晚宴。一天夜里,女士已经就寝,男人们则换上便服,一边抽着雪茄,喝着白兰地,一边交谈。青年丘吉尔自信满怀,滔滔不绝,但毛姆却觉得他满嘴废话,便插了一句嘴,让丘吉尔惊愕不已。毛姆的诙谐之语富有杀伤力,一下子就让丘吉尔哑巴了,众人哄堂大笑。到了第二天早晨,丘吉尔却主动来找毛姆,当时毛姆正在平静地阅读周日的报纸。“我想跟你立一个约定 [418] ,”他说,“如果你承诺不嘲笑我的话,我也保证不会嘲笑你。”

尽管毛姆很高兴受大家欢迎,也喜欢社交生活,但他绝非有求必应。1910年2月,艾达·利弗森犯了高估自己与毛姆亲近程度的错误,想介绍自己的一个朋友——毛姆并不认识此人——与他见面;毛姆觉得自己有必要回绝。“亲爱的斯芬克斯,请替我感谢你朋友的好意, [419] ”他在信的开头写道,“但我不能答应。邀请一个与你素不相识的人用餐,这是很唐突的做法。结识新人自有成法,我不知道为何只因为我是一名作家,便要无视这些规矩……”

1910年5月6日,伦敦演出季刚刚开始的时候,爱德华七世驾崩的消息传来。爱德华七世的统治就此结束,不过,“爱德华七世时代”这个名词的时间范围通常要延伸到1914年。这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里,毛姆都在意大利。他给薇奥莱特·亨特写信说,自己很高兴“沉闷的国丧期间 [420] ”恰好不在英国国内;此时剧院基本关门,社交活动也停了下来。当时,毛姆正在准备第一次前往大西洋彼岸的旅行。弗罗曼催促他去美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朵特夫人》《史密斯》《佩涅罗珀》已经在纽约上演;毛姆还自豪地告诉平克,《弗雷德里克夫人》“是美国近年来最成功的话剧之一 [421] ”。毛姆原本前一年就要去,结果因为生病而推迟。不过,他现在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兴致勃勃地给弗罗曼写信说:“我10月22日乘坐‘喀罗尼亚’号出发 [422] 。”他在给布莱特的信中还说,自己的出海“正如踏上征服美洲航程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423] ”。


[*] 哈利·格兰威尔—巴克(Harley Granville-Barker,1877—1946),英国演员、导演、剧作家、剧院经理、批评家和理论家。早年出演萧伯纳的剧作获得成功,后转向戏剧导演,并在爱德华七世时期和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成为英国戏剧界重要人物。

[†] Eat crow,英谚,意为被迫收回自己说过的话。

[‡] Mayfair,伦敦上流住宅区。

[§] 原注:维克托里·萨尔杜(1831—1908),名噪一时的法国剧作家。

[¶] 原注:化用自王尔德《不可儿戏》第一幕中布拉克内尔夫人的台词:“沃辛先生,父母中失去一人或许可以认为是不幸,但父母双亡似乎就是不上心了吧。”

[**] 克莱门特公会是一个现已解散的英国律师公会,其成员以放荡宴饮著称。

[††] Mulierast,王尔德根据pederast(好男色者)生造的一个词,字面意为“爱女人的人”。

[‡‡] 厄格里亚(Egeria),古罗马神话中的女神,辅助和指导罗马国王制定法律,是女顾问、女智囊的代名词。

[§§] 原注:从法理上看,毛姆出生于英国领土,即英国驻法大使馆。不过,毛姆是在法国长大的,法国本应是他的祖国,可他骨子里还是认同自己是英国人。

[¶¶] 原注:该剧的情节是,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妇被迫承认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两人从来没有结婚,因此,他们趾高气扬的儿子其实是私生子。《比米什夫人》没有搬上舞台,剧本也没有发表,只有手稿收藏于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会图书馆。

[***] 原文为法语。 SP0dJ1IEu0C2iyi9GgcacfeOckhtV/11WYkP6kVVuzxsJQCMpBE9c0B0I9+qIf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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