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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罗密欧?

“早安,”活力充沛的舒尔茨女士说,“你的档案很有趣。”说着,她便将一个牛皮纸色的卷宗交给了我。档案足足有两英寸厚,卷宗上的橡皮图章盖上一排字:OPK-Akte,MfS,XV2889/81。下面,则用手写体整齐地写着:“罗密欧”(Romeo)。

罗密欧?

“是的,你的代号。”舒尔茨女士咯咯笑了起来。

我坐在舒尔茨女士的小办公室里一张仿木塑料桌前。这里是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家特务机构的档案管理局所在地。我一面打开牛皮纸夹,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在东德生活时发生的一段怪异插曲。

1980年,当我还在东柏林做学生时,有一天晚上,我和女朋友回到我在普伦茨劳贝格区威廉明尼公寓租的破旧房间里。房间的阳台上,有一个大大的法国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观——如果没有窗帘的话,外面的人也可以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正当我们相拥在我那张狭小的床铺上时,我的女朋友安德莉突然离开我,褪光衣服,走到窗户旁边,打开纱窗帘。然后,她把房间的大灯打开,回到我的身边。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牛津之类的地方,我或许会对她打开窗帘和大灯的举动稍感奇怪。但是,因为是柏林,我也就没有多想。

但是,当我知道档案这回事后,事情就不同了。我想到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一次,并开始怀疑安德莉是否替国安部(俗称的“斯塔西”,Stasi)工作,她是否故意打开窗户,好让对街的人可以照相。

或许那些照片就藏在档案夹里,已经先被舒尔茨女士看过。她刚才不是说“你的档案很有趣”来着?

匆促间,我翻阅完所有的夹页,很宽慰地发现里面没有诸如此类的照片,安德莉大概不是线民。不过,档案中的其他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例如,里面有一份观察报告,对我在1979年10月6日16:07到23:55至东柏林一游的行踪交代得清清楚楚。国安部当时给我的代号比较不浪漫,只是一个数字:246816

16:07

“246816”离开腓特烈大道车站前面穿越道后,便进入监视范围。被观察者走到前站报摊,买了《自由世界》( Freie Welt )、《新德国》( Neues Deutschland )、《柏林时报》( Berliner Zeitung )等多份报纸。接着,该目标(就是我)在车站内游移张望。

16:15

在前站,“246816”与一名女性打招呼,握手,相互吻颊。此女代号为“小软帽”。“小软帽”携带一深棕色肩袋。两人离开车站,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布莱希特广场上的柏林剧团。

16:25

两人进入餐厅

甘尼曼餐厅

柏林中心

造船厂街旁

大约两分钟后,被观察者离开餐厅,经过腓特烈大道和菩提树下大道,到达歌剧院咖啡厅。

16:52

“246816”和“小软帽”走进餐厅

歌剧院咖啡厅

柏林中心

菩提树下大道

他们在咖啡厅坐下,喝咖啡。

18:45

他们离开咖啡厅,赴贝贝尔广场,从

18:45 直至

20:40

两人饶有兴趣地观赏东德建国三十周年火炬游行。随后,“246816”与“小软帽”沿菩提树下大道和腓特烈大道,到造船厂街。

21:10

两人进入甘尼曼餐厅。在餐厅内,两人不在观察范围之内。

21:50

两人离开该美食机构,并直接前往腓特烈大道车站前穿越道。

23:55

两人进入车站。“小软帽”资料移至第六处进一步确认身份。监视结束。

“246816”人身描述

性别:男

年龄:21至25岁

身高:大约1.75米身材:精瘦

头发:暗金色

服装:绿夹克

蓝色马球套头高领衫

棕色灯芯绒长裤

“小软帽”人身描述

性别:女

年龄:30至35岁

身高:1.75~1.78米

身材:苗条

头发:中等金色

卷发

服装:深蓝布外套

红色小软帽

蓝色牛仔裤

黑色皮靴

配件:深棕色手袋

我坐在仿木桌前,惊讶于有人竟然精准地为我重建起我生命中的一天,而且那写作方式,令我联想到学校的作业:每一个句子都要有动词,而且故意使用一些不必要的夸张词语,例如:“美食机构”。我还记得那间金红相间的邋遢餐厅,甘尼曼,那间豪华的歌剧院咖啡厅,三十周年游行队伍中那些穿蓝衬衫、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年轻士兵,和他们手上高举着的煤油火炬,如何在神秘的夜晚中,发出闪耀的光芒。我再度闻到东柏林那独特的味道,一种混合着老式家用煤球炉的排烟、二冲程“拖拉笨”(Trabant,编按:即“人造卫星”之意,是当年东德的国产车)小型车的废气、东欧廉价香烟、潮湿的皮靴和汗水的味道。但是,我却无法想起,她,我的小红帽,到底是谁?或许我不该说她小,因为她有1.75至1.78米,几乎和我一样高。苗条,中等金色卷发,30至35岁,黑皮靴?我坐在那儿,在舒尔茨女士询问的目光下,不禁对自己的过去,油然生出一种尴尬的不忠感。

当我回到家——没错——在牛津的家以后,翻阅了当时的日记,终于发现了她是谁。事实上,我再度打开了对那段炽烈而不快乐的短暂情史的回忆,回想那段时间的日日夜夜,相互的电话与信件。而且,在日记后面,我还发现了两封她写的信,小心地保存在原始的信封中,有一封上还特别注明:“贴着——这样你才会保持联系。”另一封信里有一张她的黑白照片,是两人感情结束以后,她寄给我的,让我不要忘记她。蓬松的头发,高高的颧骨,相当紧张的微笑。我怎么会把她忘记?

1979年10月,我的日记上还记着她,克劳蒂亚的“时髦红色小软帽和蓝色制服风衣”。“在腓特烈大道,”日记上记载着,“他们把我鞋底都翻开了(我穿着迪克鞋,让那军官印象颇深)。”是的,我想起来了。在腓特烈大道车站下的地下通关所,一名穿着灰色制服的军官把我带进一个有拉帘的小房间,命我掏出所有口袋里的东西,放在一张小桌子上,非常仔细地检查了每一件我携带的物品,甚至质问我随身日记本上每一条记事内容。然后,他命令我脱下厚重的咖啡色皮鞋。那双鞋是我在特尔街的迪克鞋店(Ducker & Son)买的。军官往鞋子里瞄了瞄,又在手上掂了掂分量,说:“好鞋。”

“与克劳蒂亚手牵手,颊碰颊,到歌剧院咖啡厅,”我的日记上这么写道:

反而变得更加亲密……火炬游行。东风冷冽。两人的温暖。迷宫——绕圈子。溜过柱子,躲过警察,终于来到甘尼曼。晚餐差强人意。克劳蒂亚又谈到她的“打工”。她的政治活动。我们穿过腓特烈大道,回到迪纳。大约凌晨三点,回到维兰德街。丹尼尔,满脸发白,气急败坏地坐在公寓门前——他把自己锁在外面了!

丹尼尔·约翰逊,作家保罗·约翰逊之子,现在已经是《泰晤士报》的要角。当时,他还是一个非常认真的剑桥研究生,研究德国悲观主义历史,总是乐于再多找到一个样本。我们同住在维尔默斯多夫区维兰德街127号。当晚,他忘了带钥匙。

日记里的迷宫和柱子,我猜想,是指着那些手持火炬的东德共产党中坚青年干部,他们所属的团体,自由德国青年团,是多么地名不副实。至于克劳蒂亚的政治活动,必须从她的世代谈起。克劳蒂亚属于让人一眼就认得出来的世代,1968年。当晚,她告诉我,过去他们在镇暴警察前面反复吟唱一句捕捉了1968年政治与性抗议的口号:“出外扮猪猡,床上无花果。”

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日记写完后不久的一天,在柏林-达勒姆区教堂的墓地,参加学生领袖鲁迪·杜奇克(Rudi Dutschke)的丧礼。她还是戴着那顶小红软帽。或者,这些细节只是出于我的想象?

国安部的观察报告,我的日记。我生命中同一天的两个说法。秘密警察冷眼旁观“被观察者”的一举一动,渗入我个人主观、情绪的描述。国安部的档案,对我的记忆,是多么大的一份厚礼。比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蛋糕 要好多了。 zWWFupGNx9MHc/XtmDKNxQO5tdACN+EYu/A3XYnl5e0I+3tbLgTiwKqyA4c7EJ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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