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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那是八月里的一天,太阳刚出来,烟雾迷腾腾的。夜里更浓的雾气,现在叫温暖的光线一照临,就分散、收缩,变得一堆一簇,藏在低洼的山谷和浓密的树林子里,等着叫太阳晒得无影无踪才罢。

太阳因为有雾气的关系,显得不同寻常,好像一个人,有五官,能感觉;想要把他表现得恰当,总得用阳性代名词才成 。他现在的面目既是那样,再加上一片大地上,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这就立刻叫我们明白了古代崇拜太阳的缘故。我们自然而然地要觉得,通行天地间的宗教,没有比这一种再近情合理的了。这个光芒四射的物体,简直就是一个活东西,有金黄的头发,有和蔼的目光,神采焕发,仿佛上帝正在年富力强的时期,看着下面包罗万象的世界,觉得那儿满是富有趣味的事物。

过了一会儿,他的光线就透过了农舍的百叶窗缝儿,一直射到屋子里面,把碗橱、抽屉柜和别的家具,都映上了一条一条的红线,好像烧红了的通条一般;把躺在床上还没起来那些收拾庄稼的工人,也都晒醒。

不过那天早晨,在所有红彤彤的东西里,顶鲜明的还得算那两根涂着颜色的宽木条,正耸立在马勒村外一片金黄色的麦地边儿上。原来昨天,地边儿上运来一架收割机,预备今天用,机器上有一个转动的马尔他式十字架 [1] ,就是这两根木条和下面另外两根互相交错而做成的。那个十字架,本来涂的就是红色,现在叫太阳一映射,红色显得更加浓重,好像是在液体的火里蘸过似的。

那片麦地已经“开割”了;所谓“开割”了的意思,就是说,已经用手把四周围的麦子整个地割去了一溜,开辟出来大约有几英尺宽的一条小路,好叫马匹和机器头一次走得过去。

篱路上已经来了两班工人,一班是男人和男孩,一班是女人,他们来的时候,正好是东边树篱顶儿的影子落到西边树篱的中腰上,因此他们的头在朝阳里,他们的脚仍旧在黎明里。他们离开篱路,走进最靠跟前那块地边上的栅栏门,在门两旁的石头柱子中间消失。

一会儿的工夫,地里发出来一种像蚂蚱求爱所作的咯哒咯哒之声。机器开始活动起来了;只见三匹马套在一块儿,拉着刚才提过的那辆摇摇晃晃的长身机器,在栅栏门那一面往前挪动;拉机器那三匹马里面,有一匹驮着一个赶马的,机器上有个座儿,坐着一个管机器的。机器全部先顺着地的一边往前一直地走,机器上的十字架慢慢地转动,后来下了山坡,叫山挡住,就完全看不见了。待了一会儿,它又像刚才一样,不紧不慢地在地的那一边儿出现,最先看得见的,是前面那匹马额头上发亮的铜星儿,在割剩下来的麦秆上面升起,跟着看得见的,是颜色鲜明的十字架,最后看得见的,才是全副的机器。

机器绕着地走了一个圈儿,地四周割剩下来的麦秆也加宽一层;早晨的时光慢慢过去,地里还长着麦子的面积也慢慢缩小。大兔子、小兔子、大耗子、小耗子,还有长虫,都一齐往地的内部退却,好像那就是最后的防地一般;却不知道,它们庇身之所,是不会持久的,它们命中注定的死亡,是无法逃避的;因为等到午后,它们避难的地方,更令人可怕地越缩越小了,它们无论从前是朋友还是仇敌,更越挤越紧了,最后那直立地上的麦子,只占几码地了,也都叫那架毫不通融的机器割断了,于是那些收拾庄稼的工人们,就拿起棍子和石头,把它们一个一个都打死完事。

收割机把割下来的麦子,都一堆一堆撂在机器后面,每一堆刚好够扎成一抱;跟在机器后面的是些手灵脚快的工人,就把这些麦子动手捆扎。这些工人里,还是女的占大多数;但是也有几个男的,他们都是上身只穿着印花布衬衣,下身用皮带把裤子系在腰上,因此腰后那两个纽子就用不着了,他们一动,纽子就在日光下,又像独星闪烁,又像繁星闪耀,仿佛他们腰眼上长了两只眼睛似的。

但是那些捆麦子的工人里,还是那些女的顶有意思,因为女人一旦成了户外自然界的重要部分,不像平素只是一件普通物品放在那儿,她们就生出一种令人着迷动情的神情。地里的男工,只是一个男人在地里就是了;地里的女工,却是田地的一部分;她们仿佛失去了自身的轮廓,吸收了四周景物的要素,和它融化而形成一体。

那些女人——或者毋宁说女孩子,因为她们差不多都很年轻——头戴簇褶儿的布帽,帽上帽檐下垂,遮挡太阳,手戴皮手套,保护双手,免得叫麦秆划破。她们里面,有一个身穿粉红褂子,有一个身穿米色窄袖长袍,有一个腰系红裙,红得和机器上的十字架一样;其余那些年纪大一点儿的,都穿着棕色粗布“连根倒”,也就是外罩;这原是地里的女工们古式的服装,也是顶适当的服装,不过年轻的人却都慢慢地不大穿它了。这天早晨,大家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往那穿粉红布褂的女孩子那儿瞧,因为在这一群人里面,论起身段的袅娜苗条,她得算是第一。但是她的帽子,却很低地扣在前额上,所以她捆麦子的时候,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的脸,不过她的肤色,却可以从直垂帽檐下面一两绺松散开来的深棕色头发上猜出一二。 那时候,别的女人时常四面瞭望,她却一心做活儿,从不求人注意,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反倒惹得人家偶尔看她一两眼吧。

她捆麦子的动作,进行得像钟表一样地单调。她从刚捆好了的一抱麦子里,抽出一把麦穗儿来,用左手的手掌,把麦穗头儿拍齐了;再弯腰往前,双手把一抱麦子拢到膝盖,把戴着手套的左手插到那一抱麦子底下,和那一抱麦子那一面的右手合拢,像情人一般,把一抱麦子整个抱住,再把绳子的两头拉到一块儿,跪在那一抱麦子上把它系好;有时微风把裙子吹了起来,还得用手把它送回去。她的胳膊,在暗黄色的皮手套和衣袖之间,露出了一块,工作久了,胳膊上柔嫩的皮肤,都叫麦秆划破了,往外流血。

过一会儿,她就把身子站直了,休息一下,把松了的围裙系紧了,或者把歪了的帽子戴正了。在那时候,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女子,脸是鸭蛋形的,眼睛深而黑,头发长而厚,一绺一绺,伏伏帖帖,好像无论落到什么东西上头,都要紧紧箍住,毫不放松似的。以一个平常生长在乡间的女孩子而论,她的面颊更灰白,牙齿更整齐,两片红嘴唇也更薄。

那个女人正是苔丝·德北(或者说是德伯),多少改变了一点儿——是那个人,却又不是那个人;她现在住在这儿,仿佛住在异乡外国一样,其实她住的地方,完全是她的故乡。她在家里躲了许多天了,后来才拿定主意,在本村做点儿户外工作,因为那时正是庄稼地里顶忙的时候,她在屋里所能做的事儿,比不上收拾庄稼挣的钱那么多。

其他女人的动作,也差不多和苔丝的一样。每次束好了一抱,大家都像跳四面舞那样,四面聚拢来,每人把自己捆的一抱,和别人的竖着靠在一起,一直等到十抱或十二抱聚拢成一个麦捆(或者照着本地的说法,一个麦“簇” )才罢。

他们吃了早饭,又都回来,照旧工作起来。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如果有人瞅着苔丝,他一定能看见她带着欲有所求的神气,往山头那儿时瞥时瞟,不过她却始终没停止工作。在那个钟头马上就来到的时候,有一群小孩儿,年龄由六岁到十四岁,从一块有麦茬竖立的凸起山田后面露出脑袋来。

苔丝见了,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她还是没停止工作。

那一群孩子往前走来,里面年龄最大的是个女孩儿,身上披着一个三角形的大围巾,一直拖到麦茬上,怀里抱着一样东西,刚一看好像是一个玩具娃娃,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孩。又有一些孩子拿着些食物。收麦子的工人都停了工,各人拿起各人吃的东西来,靠着一个麦捆坐下。大家就在那儿吃起饭来,男工还把一个砂罐儿随意地倒,把一个杯子大家轮流着传。

苔丝·德北是最后歇工的一个。她靠着麦捆的一头坐下,把脸掉过去一点儿,背着她的伙伴。她坐好了,有一个头上戴着兔皮帽子、腰带上塞着一块红手绢的男工,把麦酒杯举到麦捆顶上,递过去叫她喝。不过她没接受这种殷勤。她的饭刚摆出来,就把那个大女孩儿——她妹妹——叫了过来,从她手里把婴孩接过去;她妹妹正乐得解去负担,走到另一个麦捆跟前,和另几个在那儿玩儿的孩子跑到一块儿去了。苔丝脸上越来越红,又有点儿怕人,又有点儿大胆,把褂子解开,给小孩奶吃。

坐得靠她顶近的那几个男工,都不好意思,把脸往地的那一头掉过去,还有几个抽起烟来;其中有一个尽自出神儿,想他的爱好,把那倒不出酒来的罐子怅惘地直摸。除了苔丝,别的女人都开始热热闹闹地谈起话来,并且整理她们乱了的发髻。

小孩吃足了奶以后,那位年轻的母亲就把他放在腿上,叫他坐直了,逗弄他,眼睛却瞧着远处,脸上是一种阴郁沉闷的冷淡神情,几乎好像是嫌憎的样子。于是忽然又不顾轻重,往他脸上亲了十几下,好像老也亲不够似的;孩子叫那一阵又痛爱、又奇怪地夹杂着鄙夷的猛烈动作,吓得哭了起来。

“她只管外面装着恨他,只管嘴里说她和孩子不如都死了好,其实心里还是照样地疼他。”那个系红裙子的女人说。

“她过不了几天,就不再说那样的话了,”那个穿黄的说,“老天爷呀!日子多了,一个人对这类事儿,不管怎么都能习惯,真了不得!”

“俺想,这种事情当初总得费点事儿,不能只是劝说劝说就行了吧!去年有一天晚上,有人从围场过,听见里面有人哭,要是人们上前去看,就一定要有人吃大亏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这样的事儿,叫她遇上了,真是万分可怜。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事儿,总是顶漂亮的人儿,才遇得上。丑的俺管保一点儿危险也没有,对不对,杰内?”说话那个人转身向人群里一个女人问,那个女人,要是说她丑,不能算说错了。

这话一点儿不错,委实是万分可怜。那时候苔丝坐在那儿的样子,就是她的仇人见了,也不能说不可怜;因为她的嘴唇儿像花朵一般;一双柔媚的大眼睛,说它黑也不是,说它蓝也不是,说它灰,说它紫,都不是,不如说这些深浅不一的颜色,样样都有,还夹着一百样别的;你只要一直瞅着她的虹彩,就能看出一层一层深浅不同的颜色,一道一道浓淡各异的明暗,围在瞳仁四周,瞳仁自己却又深又远,看不见底 ;假使她的家族没遗传给她那种稍微不懂小心谨慎的毛病,她简直就是女性中的完人了。

她好几个月以来,老躲在家里,这个礼拜,居然会走到地里去干活儿,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她那样一个没有阅历的人,独居孤处,想出种种自悔自恨的方法,折磨、消耗她那颗搏动跳跃的心,这样以后,通常情理又使她心里豁亮起来。她觉得,她还很可以再做点儿有用的事情,再尝一尝独立的甜味,无论出什么代价。过去究竟是过去;无论它从前怎么样,反正眼前它不存在了。无论它有什么结果,时光总会把它都掩盖了。在若干年之内,它就都要和并没发生过的一样,她自己也要叫青草掩埋,没人记得了。同时树木仍旧要像以前一样地青绿,鸟声仍旧要像以前一样地清脆,太阳仍旧要像以前一样地辉煌。所有天天看见的景物,并没有因为她的忧伤而变得憔悴,也没有因为她的痛苦而变得惨淡。

她老觉得全世界都正注意她的情况,不敢抬头见人;其实她早应该明白,这种想法,完全是建立在幻想之上的。除了她自己以外,别人没有把她的生存、她的感情、她的遭遇、她的感觉,放在心上的。所有的人,对于苔丝,只是有时想起她来,转眼又把她忘了就是了。即使她的朋友,也不过是想起她的时候多几次罢了。假使她整天整夜自怨自悔,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觉得她自寻苦恼罢了。假使她尽力找痛快,把一切麻烦都不放在心上,从阳光、花儿和婴孩身上觅取快乐,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觉得她有涵养,能忍受罢了。而且比方,她一个人,住在一个荒岛上,她会对于自己的遭遇觉得难过吗?不会很难过吧。再比方说,她是刚被上帝创造出来的,一出世就没有配偶而生下一个孩子来,除了知道这个不知道该姓什么的孩子是她生的以外,别的世事人情一点儿也不知道,那样的话,她会感到绝望吗?不会吧,不但不会,她一定还要恬然处之,还要觉得其中有乐趣呢。所以她的苦恼,大半都是由于她有了世俗的谬见而来,不是由于她天生本有的感觉 而起。

不管苔丝怎么个想法,反正有一种力量诱导她,使她穿戴得和从前一样地干净整齐,出了门儿,去到地里;因为那时正需要收拾庄稼的人手。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能够大大方方地去到外面,即使怀里抱着孩子,有时也敢抬头见人,毫不羞怯。

收拾庄稼的工人们从麦捆旁边站起来,伸胳膊伸腿,弄灭了烟袋。刚才卸下来的马也都喂饱了,又套到红彤彤的机器上。苔丝已经急忙吃完了饭,把她大妹妹叫过来,接走了小孩,自己把衣服系紧了,又戴上了黄皮手套,重新弯下腰去,走到刚才束好的那一抱麦子跟前,抽出作绳子用的麦穗,去捆另一抱麦子。

午前的工作,继续到下午,继续到傍晚。苔丝和那些工人都待到昏黑的时候。那时大家才都坐在一辆顶大的大车上,一齐动身回家。一轮昏黄失泽的大月亮,正从东面的地上升起,照着他们,月亮的圆盘好像蛀虫咬坏了的那些特司肯圣人 头上的金叶光轮一般。苔丝的女伴唱起歌儿来,极力表示,见了她出门干活儿,非常高兴,非常同情;但是,她们却又忍不住要淘气,因此就唱起几段曲子来,曲子里说的是一个大姑娘跑到快活逍遥的绿树林子里,回来就变了样儿。 人生的事情往往祸福相抵;同是一件事,既使苔丝成了大家警戒的榜样,又使她在许多人眼里成了村中最稀罕的人物。她们那种亲热的劲儿使她把自己的往事更撂开一些,她们那种活泼的精神把苔丝也感染了,所以她也几乎快活起来了。

现在她在道德方面的悲哀渐渐消失了,而在她那不懂得社会法律的天性方面,却又发生了一段新的悲哀。原来她到了家,知道她的小孩下午忽然得病,心里感到极为悲痛。小孩的体格本来就又小又嫩,得病得灾本是意料中的事;但是在做妈的看来,仍旧觉得是意外的飞灾。

这孩子来到世上,本是一件触犯社会的罪恶,但是那个年纪轻轻的母亲,却早把这种情况忘了;她一心一意只想要孩子活下去,使这件罪恶继续。但是不久就清楚了,这个拘在肉体之内的小小囚徒 得到解脱的时间,眼看就要来到了,她虽然知道他早晚必不中用,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她看出这一点来,就异常地难过起来,比只为小孩死去难过还要厉害。因为她的小宝宝还没受洗礼 呢。

苔丝对于自己,完全变成一副老实忍受的态度:她觉得要是自己犯的罪应该下地狱、叫火烧,那么下地狱、叫火烧就完了,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她和所有的乡下女孩子一样,把一本《圣经》记得烂熟 ;她曾细心研究过阿荷拉和阿荷利巴的事迹 ,知道从那个故事里可以得到什么结论。但是同样的问题发生到她的小婴孩身上,她的看法可就不同了。她的小宝贝儿要死了,还没免罪就要死了,这可怎么好呢?

那会儿差不多是睡觉的时候了,但是她却急忙跑到楼下,问是否可以去请牧师。她父亲刚从露力芬一星期一次的醺醉中归来,心里对于他是古老贵族人家这件事正感觉得最强烈,对于他女儿在古老贵族家世上抹的这块黑也正感觉得最强烈。所以他就说,这件事遮盖还恐怕遮盖不过去,哪儿还能在这时候,找一个牧师来家,对自己的家丑横加刺探。不能请牧师。他把门锁了起来,把钥匙放在自己的口袋儿里。

一家人都上床睡下了,苔丝虽然痛苦万分,但是没有法子,只得也跟着睡下。她躺在床上,老不断地醒来;到了半夜一看,那娃娃的情况更坏了。他分明是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了,看样子倒是安安静静,无甚痛苦,其实却是毫无疑问,正慢慢死去。

她疼得无法可想,只在床上来回翻腾。钟声刚敲了一点那个庄严的时刻。就在这种时候,毫无根据的想象,才越出理智的范围,心头种种恶毒的揣测,才变成牢不可破的事实。她就想到,那个孩子,既是私生,又没受洗,两罪俱罚, 于是就打到了地狱最下层的角落上;她看见那个大魔鬼,拿着一把三刃叉,像他们烤面包的时候热烤炉用的那样,把这孩子叉来叉去 ;在这种想象里,她又添了许多另外奇奇怪怪的残酷刑罚,这都是她平素听人讲的,因为在这一个信基督教的国家里,有时给小孩讲道,就这么个讲法。在人们都睡着了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越琢磨,那种森然阴惨的情况,就越活现,她的睡衣都叫冷汗湿透了,她的心跳一下,她的床也跟着动一下。

婴孩喘气越来越费劲,妈妈难过着急也越来越厉害。即使像狼吞虎咽一样老拿嘴亲那个小东西,也一点都不顶事。她在床上躺不住了,下了床在地上疯了一样来回转磨。

“哎呀,慈悲的上帝呀!你慈悲慈悲吧!慈悲慈悲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她喊着说,“所有你想加的罪过,你都加到我身上好了,我情愿受罚,但是你对这孩子却慈悲慈悲吧!”

她靠在抽屉柜上,夹七夹八地嘟囔着哀告了许久,于是她心里一下亮堂起来。

“哦,也许这孩子还有救星!也许那么一办,也是一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精神那样焕发,仿佛她的脸都在四围的昏暗中发出亮光。

她点起一支蜡烛,走到靠墙放着的第二张和第三张床前面,把睡在床上的弟弟妹妹们全都叫醒(他们全睡在一个屋子里)。她又把洗脸台拉出一点儿来,自己站在台后面,又从水盂 里倒出一些清水,叫那些孩子围在她前面跪着,每人两手伸得笔直,对合起来,那时候那些孩子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看着她那种样子,觉得庄严可怕,眼睛越睁越大;就在这种情况下,她从床上抱起那个小小的婴孩——那个孩子的孩子——因为他那样不成熟,简直地难以说生他那个人有资格称为母亲。苔丝把婴孩擎在胳膊上,自己笔直地站在脸盆旁边,她大妹妹像教堂的助手 对牧师那样,给她把《祈祷书》 展在前面端着;一切都布置好了,那女孩子就给她的小婴孩行起洗礼来了。

她穿着白色的长睡衣站在那儿,显得特别高大,特别威严,黑头发编成一条锚缆一样的粗辫子,从脑后一直垂到腰下。微弱的烛光,黝黝荫翳、蔼蔼慈祥,把她身上和脸上在日光下要显出来的小毛病——胳膊上叫麦茬划破了的道子,眼睛里露出来的惺忪倦容——全都勾抹掉了。心里的精诚表现到脸上,使得她的面目变得和平常不一样,使得那副害了她的面孔显得纯洁无瑕地美丽,并且带出一些差不多和王后一样的尊严。那些孩子们跪在四周,阇 0 的眼睛还带红意,一眨一眨地看着她做洗礼的准备,把满怀的诧异暂时挂起,因为睡魔使他们头脑昏沉,所以他们的好奇心不能活动。

其中有一个受感动最深的问:

“姐姐,你真要给他行洗礼吗?”

那个年纪轻轻的母亲郑重地答应了一个“是”字。

“那么你打算给他起个什么名儿?”

她还没想到这一节,但是她继续作着洗礼的仪式,可就想起《创世记》里有一句话 来了,所以念道:

“苦恼,我现在以圣父、圣子及圣灵的名义,给你行洗礼。

念到这儿,她洒起水来,一时都静悄悄的。

“孩子们,你们都说‘阿门’。”

细小的声音听了吩咐,都异口同音应声说道“阿门”。

苔丝又接着念:

“我们纳受这婴孩,”——等等——“我们给他画一个十字作记号。”

念到这儿,她把手在水盆里蘸了一蘸,用食指照着小孩热热烈烈地画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接着又把普通行洗礼念的那些话——像说他要奋勇地和世俗、罪恶、魔鬼交战,要自始至终做上帝忠实的仆人和兵士等等——一直念到末了。于是又按着规矩往下念《主祷文》,孩子们也都像蚊子似的咿咿呀呀跟着她念,念完最后一句,他们都和教堂的助手一样,又提高了嗓门,在静悄悄的屋子里,齐声尖喊“阿门”!

那时他们的姐姐,越来越相信这场圣礼的效力很大,接着就从心灵的最深处,倾吐出随后而来感谢上帝的祷文,念的时候,神采奕奕,意气扬扬,声音渊渊而琅琅,仿佛闭管的风琴 ,每逢她心诚神聚的时候,她的声音就是这样,也是听见她的人永远忘不了的。因虔诚而生出来的魂飞魄扬之至乐,使她差不多变成了天神;叫她脸上光辉四射,腮上生出红晕,眼睛里倒映出的两个小烛光,也像两颗钻石一样地闪耀。孩子们越看她越觉得起敬,再也无心发问了。她现在不像他们的姐姐了,而是一个伟大、威严、令人敬畏的人物了——而是一位天神了,和他们一点儿相同的地方都没有了。

可怜的苦恼,对于世俗、魔鬼、罪恶的奋斗,却命中早就注定了,只能有有限度的光辉——这于他倒也很好,因为他刚一起始,就不像是前途光明的样子。在晨光熹微中,那位脆弱的兵士和仆人,就喘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了,别的孩子们醒来的时候,都痛哭起来,并且要姐姐再给他们一个可爱的小婴孩。

苔丝自从行洗礼的时候,就心平气静,一直等到小孩死了,还是那样。天亮了以后,她觉得夜间对于小孩死后的灵魂做那样可怕的揣测,未免有点太过。无论她所想的有没有根据,反正如今她心里是安定了的了。她的理由是,要是上帝不承认这种以权为经的行动,因为还不合正式的规定,就不准小孩进天堂,那这种天堂,无论为自己,无论为小孩,就都不稀罕了。

苦恼这个小讨厌鬼儿,就这样与世长辞了。他只是一个不请而来的人,他只是那不顾社会理法,没有羞耻之心的“自然”当礼物白送来的一件杂种贱货。他这个弃儿,不知道曾有过什么叫一年,什么叫一世纪;对于他永恒的时间只是几天的事情;对于他,一所小草房儿就是整个的宇宙;一礼拜的阴晴风雨就是一年的寒暑温凉;婴孩的时代就是一生的寿命;吃奶的本能就是人类的知识。

苔丝对于这场洗礼,心里已经琢磨了好久,现在又琢磨起来,不知道在理论上,能不能按照教会的仪式把孩子埋葬。 除了区上的牧师,没有别人能给她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这个牧师是新来的,不认识她。她趁着黄昏以后,跑到牧师住宅的栅栏门口,但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来,进门里面去。她刚要前功尽弃,动身回去,碰巧牧师从外面回来了,和她走了个对面。在昏暗的夜色里,她就不顾一切,把心事对他和盘托出。

“我有点儿事情,想要请教请教你,先生。”

他表示了愿意听一听她有什么事儿,她就告诉他,说她的小孩怎么病了,她又怎么自己暂行职权,给他行了洗礼。

“现在,先生,”她很诚恳地又添了一句说,“请你告诉我,这种办法,是不是和你给他行洗礼是一样的?”

他刚一听这些话,心里只觉得,本来应该请自己做的一样差事,却叫主顾们胡来乱闹,苟且了事,这种买卖人的心理,本来使他想要回答说不一样。但是他再一看那姑娘那种大方的态度,一听她那种异样柔和的语气,他的良心(或者不如说,他这十年以来,虽然从事传教,硬要叫怀疑的人信仰规定好了的上帝,却还没昧尽了良心)不觉发现。人和教士在他心中交战,结果战胜了的是人。

“我这亲爱的姑娘,”他说,“那完全是一样的。”

“那么你可以按着教会的仪式,把他埋葬了吧?”她急忙跟着问。

牧师觉得自己叫她挤到墙角里去了。原来他听说小孩得病,曾经良心发现,天黑之后,要到她家给他行礼;他并不知道,不许他进门的是苔丝的父亲,并不是苔丝自己,所以现在他不许苔丝以有私人行礼的必要这种话来做辩护。

“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说。

“另一回事?为什么?”苔丝未免有点火辣辣地问。

“啊,这件事,要是只关系到咱们两个,我很愿意那么办。不过因为还有别的原因,所以我就不能那么办了。”

“不过我只求你办这一次啊,先生。”

“我真不能那么办。”

“哦,先生!”她说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

他把手缩回去,一面摇头。

“那么我不喜欢你了!”她忽然发作起来说,“我永远再也不上你的教堂里去了。”

“说话别这么冒失。”

“比方你不给他行礼,对他是不是也是一样?……是不是一样?请你看着上帝,不要像圣人对罪人那样来对我说话。请你像平常人对平常人那样说好了,唉!”

这位牧师,对于这种事情既然有绝不通融的看法,那他遇到这类事情,要怎么回答,才能和他的看法不相悖谬呢?简直不是我们俗人所能说得出来的,虽然并不是我们俗人不能原谅的。他因为有点受了她的感动,所以也像刚才那样回答她说:

“那也正是一样。”

于是那天夜间,把那个小小的婴孩,装在一个小小的松木匣子里,盖上一块女人用过的旧围巾,送到教堂的坟地,花了一个先令和一品脱啤酒,雇了教堂的司事 ,点着灯笼,在上帝分配的那小小一块长着荨麻的荒芜地边上 ,把他和那些著名的酒鬼、自尽的懦夫、没受洗礼的婴孩 以及其他所谓不能上天堂的人,埋在一块儿。苔丝也不顾那块坟地像不像样子,也一样地大胆无畏,用一根小绳儿,把两块柳木捆成一个十字架,扎上鲜花,趁着一天黄昏前后人看不见的时候,跑到坟地,把它树在坟的上首;又找了一个小瓶子,也插上同样的鲜花,灌上清水养着,放在坟的下首。虽然瓶子外面,冷眼一看,还写着“奇勒维 橘酱”字样,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一个慈爱的母亲,在眼睛里,只看见高尚的事物,看不见这类平常的东西。


[1] 马尔他式十字架:欧美的十字架有各式各样,如拉丁式†、希腊式+等。马尔他式十字架形状为 0yZCunE18dSpjrkVDZr9fop9MrWLqleUxzTj2TQ/cyY9u6ol49DKuKG8GSl1RC9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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