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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之后,茶茶姊妹和母亲阿市夫人在清洲城中平静地度过了三年时光。天正十年元旦那天,从破晓开始三河尾张就刮起了大风。屋外狂风呼啸,母子四人听着风声,胆战心惊地吃了煮年糕,算是过了个年。这一年,阿市夫人三十六岁,茶茶十六岁,阿初十四岁,小女儿小督十二岁。

自元旦起,城里似乎逐渐热闹起来。有一次,一个侍女还看到城门口集结着大批人马。

“可能又有大仗要打了吧。”

阿市夫人说道。其他人也都跟着猜测。有人说对手是甲斐的武田家,有人说织田大军准备要攻打播磨了。

一月末,兵马调动愈加频繁,连足不出户的茶茶姊妹们也能感觉到。再过了一个月,又听说此次出征的大军由信长的嫡子信忠担任总指挥,目标是甲斐信浓 两地。

二月下旬,清洲城内响起了发兵的太鼓声。接连四五天,城里熙攘喧嚣之声不绝于耳。待部队倾巢而出后,城里又变得如死水一般静谧。不久,城内传言,据说武田军惨败,胜赖父子已经在天目山自尽。不多时,又传来了羽柴秀吉攻陷吉备国冠山城的消息。

织田大军屡战屡胜,捷报不断。每当捷报传来,城里就变得热闹非凡,可阿市却显得比平日更加垂头丧气,或许这些消息又让她回想起了小谷城陷落当日的惨状。茶茶和阿初却丝毫不以为意,时常开怀大笑。

每当此时,阿市便会呵斥茶茶:

“茶茶怎么总是大声喧哗?”

或者皱着眉呵斥阿初:

“阿初的声音太刺耳!”

茶茶的笑声的确明亮爽朗,即便是浅笑几声,也有一种华丽且充满感染力的美。阿初的笑声干净清澈,有如回珠转玉。与二位姐姐不同,小督性格恬静,不苟言笑。每次看到姐姐们笑,她总是一脸不解,一个人在一边沉默不语。二位姐姐生得容颜秀美,各有特点,只有小督继承了父亲圆胖的脸庞和平凡的相貌。

六月五日黎明时分,熟睡中的三姐妹被母亲推醒。面对刚刚起身还穿着寝衣的三人,阿市神色凝重地说道:

“你们冷静地听着,主公过世了。”

茶茶没有明白母亲的意思。

“由于惟任大人 谋反,主公前天夜里已经在京都被杀害了。”

听得母亲此话,茶茶终于明白,原来舅舅信长遭遇了不同寻常的变故。原以为母亲对信长没有一点感情,可得知信长死讯后,母亲仿佛深受打击,这让茶茶很是费解。

诚然,保护人的突然离世,令母女四人未来的命运变得飘摇不定。茶茶心头也掠过一丝不安。但信长亦是毁灭浅井一家的大仇人,是杀死祖父的凶手,屠尽家门的仇敌。

“这么说主公真的去世了?”

虽然没有忍心说出天谴这样的言辞,但茶茶表现得无比镇定。因为她早就相信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跟灭亡京极一族而遭到惩罚的父辈一样,如今杀死自己父辈们的信长亦已遭此果报。

阿初与小督受母亲影响,也显得躁动不安。

“主公真是不幸啊。”

话音刚落,阿市夫人便俯身大哭。茶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像当年为父亲之死痛哭那般,同样为信长之死悲痛。大概因为她和信长终归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所以才会如此悲伤吧。

“杀死主公的惟任光秀将来也会死于他人之手的,大家的命运都一样。”茶茶说道。

听了这话,阿市夫人眼中含泪,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哎呀,太可怕了!茶茶的心肠怎么这么硬。”

“可我说的是事实啊,主公不是也杀死了父亲嘛!”

“主公和父亲之间的战争是兵家常事。虽然你无法忘记他杀死父亲的仇恨,但你们姐妹能捡回命来,无拘无束地活到今天,也是多亏了主公的庇佑啊。”阿市说道。

可能是岁月的变迁磨砺了她的心性,同样的,茶茶的心性也有所改变。

“和主公帮助我们一样,母亲也为高次大人仕官之事进言?”

茶茶说道,为自己内心的混乱感到茫然无措。她一边吐露着对信长的憎恶之情,一边却又站在高次的立场上抗议浅井家的所作所为。

黎明时分,清洲城内自上而下乱成一片,谁也无法预测今后事态的发展。大家都惊慌失措,担心明智大军随时攻入城内。那天,茶茶两次登上角楼,每次都看见远处街道上有不知去往何处的骑马武士,分成十人或二十人的小队向前行进,也不知他们隶属哪家。此时正值梅雨季节,乌云低沉地压在平原上空。

在信长的死讯传出之后,安土城周边陷入一片混乱,相关传言也传入茶茶耳中。有人说明智大军已经进入安土城;也有人说两军已在濑田桥附近开战;还有人说京城内亦有战乱。也不知该相信谁。

在大家议论纷纷之时,最让茶茶震惊的是有关京极高次的传言。据说他追随叛军首领光秀,集结京极家旧臣,袭击了秀吉的领地长滨城。这个消息是藤挂三河守打听到的,恐怕不假。由于当时长滨城内只有秀吉的妻儿及少数留守部队,而高次则借助阿闭长之等京极旧臣之力,竟然成功地偷袭并占领了长滨。

听到这个消息,茶茶瞬时惊呆了。信长的突然离世都没能让茶茶的心动摇分毫,可高次的传言却立即让她花容失色。茶茶觉得高次这次彻底完了,真可谓棋差一步则满盘皆输。尽管目前信长已死,未来局势不明,光秀有可能称霸天下,也有可能被织田家的遗臣们杀死。但不知为何,茶茶就是觉得高次选错了路。

茶茶之所以感到震惊,是因为传言中的京极高次和她之前所认识的高次判若两人。茶茶认识的高次,是伴天连的信徒,这个信徒曾经在从竹生岛回来的船上信誓旦旦地声明自己谁都不恨。可现在的高次,像一只迅猛的雄鹰,趁着信长突然离世造成的混乱,试图一举夺回曾经属于京极家的领地。

身为名门之后,高次曾经为信长效力,这无疑伤害到这位京极家嫡子的自尊心。为了逃避现实,他选择信仰异国的宗教,强迫自己抛开过往的恩怨。然而,复兴京极家的欲望和冲动一定还蕴藏在他的骨血之中。如今信长既死,天下又逢大乱,正是他得偿夙愿的大好时机。茶茶想,如果她自己是男子,心性一定和高次很像。这些都另当别论,就说京极高次此次的做法,总让她感到不安,心头笼罩的乌云挥之不去。她觉得对一个年方二十的名门之后来说,这次行动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那天,茶茶漫步在寂静无人的内庭,回想起万灯会那夜的安土城。她想起在城下策马疾驰的少年武士,那飒爽的英姿堪称举世无双,还想起天守阁上高次锐利的眼眸。直到此刻,茶茶才在心里坦然承认自己这些年来对京极高次的倾慕之情。在从竹生岛回来的船上,茶茶曾经为高次云淡风轻的态度感到气愤,因为她不希望高次放弃仇恨和梦想,她觉得他背叛了自己的期待,所以才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在茶茶心里,她始终喜欢的是那个自尊自强且性情刚烈的高次。想到这里,茶茶又想起了高次偷袭长滨的举动,她还是觉得有些为时过早。

此时此刻,茶茶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小就往高次身上寄托着一个梦想,她希望今后能和高次生活在一起,并在将来的某日,凭借他的力量收复江北旧地。那里曾属于京极家,也曾属于浅井家。等这个梦想实现,二人便在那片土地上修筑一座城池,从此永住城中。只要静待时机,这个愿望不是不能实现。可现在,这个梦想恐怕要破碎了。

除了京极高次,另一个人物也成为流言的核心。就是那个曾经带领茶茶姐妹参观安土城,其间一直陪伴她们左右的蒲生氏乡。兵变发生时,氏乡的父亲贤秀正在安土城,听闻噩耗,他立即将信长的妻室转移到自己的居城日野城避难。面对光秀的招揽,父子二人一同回绝。其后,茶茶她们不断听到传言,说明智大军为讨伐贤秀、氏乡父子,正向陆续城和日野城进发。

氏乡父子的选择与高次背道而驰,茶茶觉得,值此动乱之期,氏乡父子的选择才是正确的,人家这步棋下得正合时宜。在此之前,茶茶一直认为氏乡与高次有许多相似之处,如今,这相似的两人却朝着对立的方向渐行渐远,拉开了差距。

“蒲生家的两位大人真是了不起!这才是值得将安土城托付的大将啊。”

藤挂三河守对蒲生父子赞不绝口,茶茶也同意他的说法。然而,很多天过去了,清洲城内再没有流传过关于日野城的任何消息。比起高次,氏乡现在才更加危险。日野这么一座小城,能否抵挡住明智大军的进攻,这着实让人担心。

约莫十天之后,京都方面的各种消息陆续涌入了清洲城。阿市母女也忙着收拾行装,准备随时撤离。就在城里的人们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城外的快马相继入城,陆续将山崎合战 、秀吉获胜及光秀之死的消息带入城内,终于为这段动荡的时期画上了休止符。

城内也逐渐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山崎合战结束的数日后,茶茶听说秀吉再度夺回长滨城。而高次却下落不明,也不知他是死了还是逃出城了。茶茶还听说,几乎在长滨被夺回的同一时间,安土城已被明智大军烧成灰烬。茶茶脑海中浮现出那座雄伟壮丽的七重天守,她想象着那座巨大的城池被烈火包围的场景,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是一场虚幻的祝火祭典一般,象征了信长霸业的终结。

阿市夫人和茶茶、阿初、小督母女似乎完全被遗忘在清洲城的这间屋内,她们成日里深居简出,无人打扰。然而,每天的日子却过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在光秀被诛灭之前,尚且还有各路消息不断传进母女四人的耳中。可如今的天下到底是什么局势,四人便无从知晓了。

本能寺兵变后的第九天——即六月十一日的夜晚,时年两岁的三法师丸,在信忠的臣子——僧侣前田玄以的保护下,经岐阜转移至清洲城。三法师丸是信长嫡子信忠的儿子。信长的继任者本来应该是信忠,但信忠已在光秀谋反当夜于二条御所 自尽,所以继承人理所当然地变为他刚满两岁的儿子三法师丸,以传承织田家的正统血脉。

自从安土城被明智大军烧成一片焦土后,清洲城自然而然地被视为织田家的根据地,所以三法师丸才没有选择岐阜,而是移居到了清洲城中。三法师丸入城一事,阿市夫人和女儿们只是有所耳闻,并没有收到正式通知,所以也就没有出去迎接。

三法师丸来到城里的第二天,被誉为织田家首席重臣的柴田胜家 领兵入城。柴田胜家是领导佐佐成政、前田利家、佐久间盛政等北方将领的大将,本能寺兵变时,他正在越中 与上杉景胜对战。一听到消息,他立即将指挥权委托给属下战将,自己率领亲兵赶赴京都,不料刚到半路又收到山崎合战的捷报,只得改变行程,来到清洲。自从柴田胜家进城后,城里顿时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武将明显增多了。

茶茶她们每次从室内走到院中,都能看到本丸那边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门庭若市,可没有一个人来看过阿市母女。值此乱世,人人自危,谁还有余力照顾信长的妹妹和三个侄女呢。从前还有藤挂三河守出去打听消息,如今外面的武将熙来攘往的,他也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便不再外出,从此隔断了与外界的消息通道,外面发生的事也一概不知。

同月末,羽柴秀吉的身影也出现在清洲城内。山崎合战之后,秀吉一直留在化为废墟的安土城中收拾残局。一切料理妥当后又赶至岐阜,命令其下属的武将交出人质 ,然后将所有人质安置于长滨城。随后,又将岐阜托付给堀秀政。等到办完以上所有紧要之事,他才来到清洲城拜谒三法师丸。本能寺兵变发生后,秀吉件件事都办得干净利落,简直是大快人心。就像是事变之后所有的收场工作都是他一人完成的一般。

虽说秀吉来清洲城的目的也是拜谒三法师丸,尽一名织田家家臣应有的礼数。但自从他进城以后,城里的气氛变得与柴田胜家进城时大不一样。从使者宣告秀吉进城之日起,城里男女老幼的表情都有些异样。各处庭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每个城门都派驻有武士站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迎接生前的信长。茶茶从一个侍女那里听说了秀吉进城的消息,却没敢告诉母亲。

在某个骄阳似火的午后,秀吉抵达了清洲城。当天傍晚,秀吉事先没打一声招呼便突然出现在阿市夫人居所的庭院里,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彼时,阿市夫人正在房内休息,茶茶三姐妹正坐在廊上乘凉。

茶茶透过树丛看见一个低矮瘦削的男子弓腰驼背地走进院里,紧跟着他的还有几名随从。茶茶立即意识到来者是羽柴秀吉。秀吉弓着腰快步走近走廊,对茶茶她们寒暄道:

“这不是几位小姐嘛,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语调既不特别郑重,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傲慢。茶茶从走廊上站起身来,默默看着这个四十过半的武士。只见他脸型狭窄,常年曝晒在阳光下的皮肤已经初现老态,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阿初和小督也跟着相继站起身来,也不知她俩是否认出了秀吉。

“你们的母亲大人呢?”

秀吉低声询问道。

“她身体不舒服,正在卧床休息。”

茶茶马上回答。她感到自己的声音略带颤抖。

“这样啊,真是不巧。这里住着若有什么不便,请不要顾虑,直接告诉我就好。我羽柴秀吉今天是来城里拜谒主公的,顺便来看望你们。”

秀吉说完后便不再看茶茶,目光在庭院中扫视一周。

“这里是西晒,肯定很热吧。还有,庭院里的树木有些过于繁茂了。”

正如秀吉所说,院子里树木的枝叶都未经修剪,杂乱纷繁的样子看着都觉得热得慌。

“我立即找人来修剪。”

秀吉说道。听秀吉这么说,茶茶忙道:

“已经错过修剪树木的最好时间了,只好等到明年四月再修。”

秀吉有些诧异地望向茶茶,片刻,他面无表情地回道:

“小姐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呢。”

茶茶的这个知识,是在城里修剪植物时,从来往于城内的老花匠那听来的。可面对秀吉,她没有再多说什么。秀吉再次拜托她们转达对阿市夫人的问候,然后便和来时一样,猫着腰穿过繁茂的树丛离开了。

茶茶目送秀吉离开后,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等到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站在原地,阿初和小督早就离开,八成已经回屋了。

茶茶意识到,在此番与秀吉会面的整个过程中,自己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笔挺地站着。也不知为何,只有这样站着才能让她轻松面对秀吉。直到现在,她才感到有些撑不住了,想在走廊边坐下歇息片刻,但她内心的某个地方又不想这么做。她觉得刚才那个皮肤苍老但双眼有神的武士并未离开,好像还躲在某处盯着自己,所以她依然没有放松。

羽柴秀吉本人和茶茶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不同。虽然秀吉看到她们姐妹几人时曾说过小姐们都长这么大了的话,可对茶茶来说,这次才算是与秀吉初见。还记得在京极高次的带领下第一次参观安土城时,秀吉刚巧带兵去攻打大阪的石山 本愿寺,所以未能得见。第二次前往安土城时,虽然众多武将都聚集在天守阁,但唯独不见秀吉的身影,那时他又带兵出征中国了。

茶茶无法将秀吉本人和那个剿灭自己一族的仇敌联系到一起,她觉得秀吉也不像是残忍杀害自己哥哥并将他悬尸示众的罪魁祸首。自从她听说秀吉对自己母亲有爱慕之情后,便在心里描绘出一个滑稽粗野的乡下武士形象。而在其他人口中,他是有着猴子模样的卑鄙小人。在战场上,他又是无人能挡、勇猛彪悍的一员大将。然而,今天见到的秀吉本人颠覆了所有的想象和传说。

茶茶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庭院中。回想起刚才与秀吉的会面,她只记得那双锐利的眼眸和那种一般武士身上所没有的倦怠却温和的气质。茶茶不得不承认,她从小到大对羽柴秀吉这个人物的想象都是大错特错的。

自从秀吉登门拜访以来,阿市夫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阿初和小督也像见了鬼似的,向母亲诉说着对秀吉可怕的印象。小督净说秀吉的不好,什么手指太粗,喉结太大,长着招风耳,让人恶心等等。阿初也不甘落后地在一旁帮腔,说秀吉虽然满脸堆笑,眼神却冷酷无情,还将她们姐妹挨个打量了一番。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小谷城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也是那双眼睛亲眼看着万福丸哥哥赴死的。”

阿初一边打着寒战一边说道,声音清澈透亮。一旁的茶茶却始终沉默不语,她自己也有些诧异,不知为何,她对秀吉的看法与两位妹妹完全不同。诚如小督所言,秀吉好像是长着粗笨的手指、恶心的喉结以及一对奇大的招风耳。也诚如阿初所形容的,秀吉的脸上似乎是挂着残忍的微笑,目光扫视了她们姐妹三人。可奇怪的是,尽管秀吉被妹妹们形容得如此不堪,茶茶却一点也不讨厌他。

一旁的阿市既不接阿初和小督的话茬,也不制止她们,只是默默无语地听着,这种态度让茶茶很不舒服。阿初和小督对秀吉的印象之所以如此偏激,完全是受到母亲的影响,是阿市平日里有意地,且不断地向她们灌输的结果。可她今天却不敢再当着女儿的面评价秀吉,因为她感到不安,她不知道秀吉的权势今后是否会继续扩张,并终将以某种方式直接影响到自己和女儿们的未来。

茶茶觉得,对阿市来说,秀吉是毁灭浅井一族的仇人,她理应憎恨他。换个角度,秀吉又是觊觎她美色的无耻之徒,她更加有理由蔑视他。可是,看到阿市明明在心里憎恨和蔑视着对方,却因为畏惧对方掌握着大权而卑躬屈膝,小心翼翼,茶茶感到很是不快。信长活着的时候,母亲对信长的态度也是这样。

“可这些日子以来,来这间屋子看我们母女的不是只有羽柴大人一人吗?其他人对我们根本就不管不顾。”

茶茶想要打破眼下的尴尬气氛,开始帮着秀吉说话。尽管她心里清楚,秀吉此次来访的原因,八成是出于对母亲的贼心不死。她嘴上这么说,完全是想顶撞母亲一下。

其实茶茶内心迷茫,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有一点很明确,她不甘心从一出生起就遭受如此命运的摆布,她不想像母亲阿市和两个妹妹那样怯懦。当然了,两个妹妹年纪尚小,都还不懂事。

秀吉抵达清洲城后没几天,关东管领泷川一益 也入城了。虽然他在关东收到信长的讣告,但没能抓住上洛 的机会,跑去和北条军打仗,偏又吃了败仗,好容易等到七月,才赶到了清洲城。这段时间里,信浓海津城的森长可,饭田城的毛利秀赖等武将也都相继来到清洲城。

随着远方的武将们陆续赶到清洲,诸国的形势也逐渐明朗起来。从前就与织田家对立的德川军和北条军分别从南北两方赶至甲信 ,天下大势尚且不容乐观。不过,在清洲城内聚集的武将们面临着一个更加重要紧迫的问题。如今信长已死,继位者三法师丸尚且年幼,军中急需一个能替他担任大军总指挥的人。为此,清洲城外到处屯着兵,武将们每天都上清洲城内集合讨论。

阿市母女也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有人说柴田胜家的部队和羽柴秀吉的部队在某处发生了小冲突,又有人说某部队已被调至某方向上。流言四起,让人觉得内部分裂战随时都要爆发似的。

与平日相比,阿市夫人和三个女儿的居所愈发显得安静。茶茶姐妹被母亲严令禁止迈出院门,只得终日躲在朝西的阴暗房间内闭门不出。今年不似往年,连日来天气酷热难当,即便是坐在屋内一动不动,女孩儿们也浑身大汗淋漓。

不久后重臣们将会聚集在一起在城内召开会议,听到这个消息,阿市夫人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虽然她猜不出这次会议将决定哪些事宜,但无论如何,其结果必然会与她们母女四人的未来有关。她不知道今后是能继续住在清洲城,还是被转移到别的城去。受到母亲情绪的感染,茶茶姐妹对这次会议的相关消息也敏感起来,时不时还会提到柴田、羽柴、信雄、信孝等人的名字。

据说,柴田胜家与秀吉之间产生了龃龉,每每共事之时,两人意见总有对立或不合。而前者是织田家的重臣之首,后者是迅速讨伐光秀叛军,为信长复仇,凭借一己之力平息叛乱的后起之秀。另外,信长的两个儿子信雄与信孝之间也逐渐出现对立的苗头。他二人本就是同父异母,如今在任何事情上都意见相左,互不相让。在此情势之下,信孝选择与胜家联盟,信雄则亲近秀吉,他们为了争夺统领织田大军的军权,争相要做三法师丸的保护人。受到这些争端的影响,其他的武将要么选择投靠其中一方,要么不知所措地两方观望。

信雄和信孝同年,都是二十五岁,在信长的这两个儿子中,阿市不太喜欢信雄,却对信孝抱有好感。信雄是信长正妻所生,与在二条城中自尽的信忠是同胞兄弟。他虽与信孝同年,却有长幼嫡庶之分。信雄是兄长,照理应该由他做三法师丸的保护人。可阿市私心里还是希望今后的局势对信孝有利。信雄身来就资质平平,虽然在长相上继承了信长和阿市夫人的特点,但神态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酷。与之相反,信孝的母亲虽然出身卑贱,他自己却自强自立,虽然性情有些刚烈,但对阿市母女特别关心,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温和气质。

对于信雄和信孝这两个表兄的情况,茶茶姐妹几乎完全不了解,不过就是之前见过两三回而已。她们和母亲的意见一致,都更喜欢信孝。因为信孝每次见到她们,总是会亲切地问候每人一两句,而信雄却从来没有搭理过她们。

对于推举信孝的柴田胜家,由于他是织田家的重臣之首,阿市夫人和小姐们也自然而然地更信赖他些。当然,茶茶没有见过胜家,但她从小就听说过胜家的名号,感觉叫这个这名字的应该是一位老成持重的老武士。而在信长死后织田大军的总指挥权到底由秀吉和胜家谁掌控这个问题上,阿市夫人更倾向于柴田胜家。一来她对秀吉攻陷小谷城之事怀恨在心,而胜家与此事并无关系。二来胜家拥护的是信孝。

茶茶姐妹也和母亲一条心。对于秀吉,茶茶虽然与母亲和妹妹们持有不同的态度,但她也希望左右织田全军的实权能够落在胜家和信孝的手里。

七月一日,织田家的旧臣齐聚清洲城,召开清洲会议,评定继承事宜。在此前的两三天内,信雄、信孝自不必说,池田胜入、筒井顺庆、蒲生氏乡、蜂屋赖隆、细川藤孝等织田家的重臣们都纷纷赶至清洲城内。

阿市夫人和茶茶她们不清楚哪些武将会出席此次会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天,在她们居住的这座城池的某处,将产生重大的决定。到了会议当天,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城里比平时更加肃静。炙热的骄阳烤着白花花的地面,蝉鸣如雨一般密密麻麻地包围着各处房屋,听不到一点马的嘶鸣声。城门口估计也设立了出入关卡,不怎么能见到武士的身影。

入夜后,阿市夫人接到来报,说信孝大人正在前往她居所的路上。一听此信,她立即露出了惶恐的神色。报信人前脚刚走,信孝便满面红光地出现在阿市她们的居所内。这个相当于阿市侄子的年轻武将随意地走进屋内,在上座坐定,省去了寒暄客套,开门见山地说道:

“请几位小姐先在门外候一会儿吧。”

茶茶即刻带着两个妹妹来到庭院中。她本来就不想待在屋里,正好趁这个机会到院子里呼吸一下夜晚清凉的空气。然而没过多久,她们又被重新唤回屋内。进门时,已经不见信孝的踪影,只有阿市夫人在一旁脸色阴沉地坐着。

“茶茶,阿初,还有小督,你们都来这里坐下。”

阿市平静地说道。茶茶她们顺从地坐在母亲对面。

“刚才信孝大人向母亲提出再嫁给柴田大人的要求,并且明天就要给他答复。到底答不答应,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我自己也会再想想,也请你们仔细思考一下这件事。”

听完阿市夫人的这番话,茶茶一时语塞,半晌开不了口。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感到十分震惊。迄今为止她从没想到母亲还会再嫁。再嫁给柴田胜家是怎么一回事,她完全摸不着头脑。虽然在此之前她听说过秀吉思慕母亲,但思慕归思慕,毕竟只是想想而已,她没想到会转变成嫁娶这般现实之事。倘若是置身事外地听说有个武士喜欢上一位三十六岁的美貌寡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此事一旦落到母亲阿市头上,茶茶却怎么也想不通了。

“如今主公已经辞世,茶茶你们姐妹也不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留在城里安稳度日。不只我们一家,信雄大人和信孝大人,还有其他许多大将都不确定自己的未来,所以才在今天的会上探讨。”

“如此说来,刚才您所说的再嫁之事就是在这次会议上决定的吗?”茶茶问道。

“不,这个问题不是在会议上决定的。但是,今后该何去何从,我们自己也该有所决断,信孝大人此次就是为此事而来的。”

“母亲您是怎么想的呢?”

“你问我吗?”

阿市若有所思地闭上眼睛,半晌才说道:

“我的想法明天再告诉你们。在那之前,你们姐妹也好好想想。反正我们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住着了,听说这座城以后将由信雄大人居住。”

“那又怎么了?茶茶和妹妹们为什么不能继续住这里?”

“也不是不能住,但不好总是这样麻烦别人。不过,如果你们反对我再嫁,那我们就一直这样住下去吧。反正无论选择哪条路,都是各有各的麻烦。”阿市回答道。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折,阿初和小督几乎完全没有判断能力,她俩不知所措地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看看茶茶。

阿市夫人从信孝口中得知了今天会议的讨论结果,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胜家和秀吉都做出了很大程度的妥协。结果还是由三法师丸继承信长的位置,由前田玄以、长谷川丹波守担任其保护人,二人一直留在岐阜城,直到安土城修复完工。信雄、信孝成为三法师丸的监护人。胜家、秀吉、丹羽长秀、池田胜入四武将各自返回居城,从此各派代理人入京,共同处理政务。

这些都是清洲会议上的决定,为此,武将们还共同签署了誓约书。另外,会上还对那些尚没有国主的国家进行了分配,信雄得到尾州,信孝得到浓州,秀吉得丹波,胜家得到位于江州内长滨的六万石 ,池田胜入得到大阪尼崎兵库十二万石,长秀得到若州及江州高岛志贺二郡,一益除了加增五万石,还负责北伊势,蜂屋加增三万石。

茶茶虽然不明白这次会议的结果对武将们分别意味着什么,可显而易见,柴田胜家注定是要回到北国的领地去。如果母亲答应与胜家结婚,那她们姐妹几个也得跟着搬到遥远的北国。

茶茶站起身来,刚才还有妹妹们陪伴,现在她独自走到院中。在今天以前,茶茶一直盼着织田家的实权落到柴田胜家手中,可一旦要将母亲和自己姐妹三人的命运交付给这个武将,她又忧心忡忡起来。即便不答应这门婚事,她们将来的命运仍是未知数,可直觉告诉她,将性命交给胜家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就像当初本能寺兵变后,她一听说京极高次投靠光秀并袭击长滨城时,就预感到高次选错了方向一样,这次她也有不祥的预感。

不知为何,她觉得母亲如果嫁给柴田胜家,会将她们母女从此引上一条曲折坎坷的道路。虽然她不能预知胜家的将来,但直觉告诉她,等待她们的将是凄凉惨淡的结局。与胜家相比,前些日子见过的秀吉让她感到温暖而安心。虽然她与胜家素未谋面,却觉得他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可能因为秀吉看上去前程似锦,所以在她的想象中,传言中与秀吉不和的胜家才显得晦暗无助吧。反正她不希望母亲嫁给胜家,可理由却无法对母亲和妹妹们言说。

本能寺兵变后,她立即觉察到蒲生氏乡与高次走了两条完全相反的道路。而事实证明,氏乡和高次最终的结果都与她所料一致。高次当时的决定显然棋差一招,而氏乡的选择准确无误。

茶茶驻足在庭院深处的一棵老榉木下,之前她从没在晚上来过这个地方。从这里依稀看得到屋内的灯火从敞开的房门中泄出,看不到母亲和妹妹们的身影,唯见阑珊灯火,划过暗夜,照亮院中的角落。

听母亲说起蒲生氏乡也出席了今天的会议,茶茶突然想见氏乡一面,听说他是替父出席此次织田家旧臣的重大会议的。此时的茶茶对这个年轻武将有着前所未有的信赖感,关于母亲再嫁的事,她希望听取氏乡的意见。

等她回到房间,阿市夫人和两个妹妹依旧原封不动地相对而坐,阿初和小督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阿市多次劝她们就寝,二人就是不肯听话。

第二天一早,茶茶便派人前往蒲生氏乡的住所,邀请他见面。她请氏乡告知方便的时间,这样她去拜访也行,氏乡来访亦可。

传话的人很快就回来了,氏乡回答说会议昨天就已结束,他今日便可立即进城,登门拜访。茶茶赶紧命人打扫出从未使用过的待客室,在那里等候氏乡的到来。

氏乡没带随从,独自一人便来了。只见他全副武装,好像马上要出征似的。茶茶在待客室门口站着迎接氏乡,和上次见面时相比,氏乡的言谈举止愈发成熟稳重。他年纪在二十七八岁上下,已经全然褪去了青年武将的青涩,成长为一名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武士了。

“小姐您别来无恙。之前虽然也想来拜访,因为时间紧迫,本来要不辞而别赶回日野城的,正准备出发时接到您使者的来报。”

氏乡在院中的湿廊 上坐下,两手郑重地放在膝盖上方说道。茶茶先谢他特意来访,随后便就胜家与母亲结姻一事询问他的意见。

“这真是可喜可贺。”

茶茶本来充满期待,谁知氏乡三缄其口,就说了这一句。

“您认为此事该如何是好呢?”茶茶再次试探地问道。

“我觉得这是值得祝贺的事。如果夫人能嫁给柴田大人,相信已故的主公也会感到欣慰吧。小姐们以后也有栖身之所,大家都可以放心了。”

茶茶觉得氏乡并没有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于是继续说道:

“听说柴田大人和羽柴大人有些不和……”

“这些谣言都是空穴来风。昨天大家还一起立过誓,我相信两位大人今后必定会齐心辅佐幼主的。”

“可是将来呢?”

“将来?如果将来这些旧臣之间发生争端的话,一定会威胁到织田家存亡之本,所以我相信不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依蒲生大人之见,我母亲应该嫁给柴田大人喽?”

茶茶换一种口吻继续追问道。

“我认为对于织田家来说,这是无上的喜事。”

茶茶一边不停地追问,一边用眼睛紧盯着氏乡,然而她越问越不高兴。专程请这位年轻武士来一趟可不是为听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听氏乡的口气,他似乎对织田家的未来充满信心,没有丝毫顾虑,可茶茶觉得他没有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茶茶有些讨厌这个在如此情况之下仍能保持谨慎冷静的武将。可转念一想,蒲生小小年纪便要出席城内的重大会议,他不得不在任何场合都控制自己,不能有轻率之举,这恐怕就是蒲生氏乡的厉害之处。他一副软硬不吃、泰然自若的样子,让茶茶一筹莫展,充满了无奈,她觉得自己会慢慢厌恶他的。

茶茶不再与氏乡讨论母亲的婚事,另起个话题说道:

“也不知道京极大人后来怎么样了。”

听茶茶提起高次,氏乡像是松了一口气,呆板的表情也放松下来。

“高次大人很坚强。”

“如果他能事事都像蒲生大人一样谨慎,也不至于铸成大错。”茶茶略带讥讽地说道。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会不会已经……”

尽管茶茶尽量不去想高次可能会有的悲惨下场,但这个猜测无数次地出现在她脑海里。正当她鼓足勇气要说出口时,氏乡突然放声大笑,茶茶吃了一惊,没再继续说下去。

“您是担心高次大人已经自杀了对吗?”

“是的。”

“哈哈,他才不会轻易地丢掉自己的性命。只要他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放弃复兴京极家的梦想。近江名门‘京极’的血统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氏乡说道。

氏乡的这番话让茶茶如梦初醒。可不是么,也许氏乡比自己更了解高次。茶茶之所以认为高次已死,是因为高次时常表情纠结,做事冲动,所以她认为这个二十岁的青年贵族刚烈有余、坚忍不足。如今想想氏乡的话,再想到高次意图复兴京极家的念头,茶茶突然觉得他的言行之中透着一股超乎寻常的执念。正是受到这种渗入京极家血脉的执念驱使,他才会趁着本能寺兵变的混乱,借助光秀的力量,突袭没有秀吉看守的长滨城。

高次可能还活着!一想到这里,茶茶感到体内已然消亡的激情又再次被唤醒,只觉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这么说高次大人还活着?”茶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啊,不过他迟早要遭殃吧,毕竟袭击长滨城这件事让羽柴大人怒不可遏。听说大人已经颁布搜捕令,在从近江到北陆的一带布下了天罗地网,一根稻草都不让放过。”

氏乡语气冰冷地说道,眼睛似乎在盯着茶茶。茶茶不明白氏乡的眼神为何如此灼热。

“既然高次大人已经活到现在,那他也可能会躲过那些搜捕吧?”

“如果能找到可投靠的藏身之所,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没有可以投靠的地方吗?”

“整个近畿如今都在织田家的控制下。倘若能找到投靠之地,以高次大人的心性,八成能生存下来,可他现在恐怕是无处可藏了。”

有的!此刻,茶茶在心里呐喊道。如果母亲嫁给柴田胜家,那高次就可以投靠在胜家门下。

茶茶欣赏氏乡身上那种武士应有的胸襟和气度,相比之下,高次就很不幸了,身为近江名门,偏巧生在乱世,可他始终不放弃复兴家门的理想,茶茶发现自己还是更倾心高次。

结束了高次的话题,茶茶说道:“那我就劝说母亲嫁给柴田大人吧。”

她顿了一下,又说道:“此事一旦成了,我们就要动身前往北国,今后恐怕也见不到蒲生大人了。”

说完,茶茶觉察到眼前这个武士或多或少地有些动容,这次轮到她态度冷淡了。

“特意请您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茶茶说道。

“那么我告辞了。”氏乡起身,郑重地向茶茶道别。临走前,他还告诉茶茶自己很快就要率领部队返回日野城。

重臣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羽柴秀吉离开清洲,动身返回长滨。丹羽长秀、蒲生氏乡率领所部一前一后地保护着秀吉,一同离开了清洲城。

又过了两天,其他武将们也全部离城,回到各自的领地。最后撤离清洲的是柴田胜家,他在出发的前夜来到茶茶她们的住所,在这里,茶茶与两个妹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她们应该称呼为父亲的五十三岁武将。

“北地的冬天冷,我会安排小姐们赶在秋天结束前搬过去。”

胜家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茶茶她们觉得胜家很显老,看上去远不止五十三岁。胜家本来体格健硕,身材魁梧,但多年的战场奔波让他不堪重负,变得像衰老的鬼魅一般,因此得了个外号叫“鬼柴田”。

茶茶对胜家的第一印象不错。一是喜欢他不说废话,二是他看茶茶她们的眼神比一般的武士更显沉稳。另外,胜家高大魁梧,看上去威风凛凛的,他斜倚着胁息 坐着的样子,真有几分叱咤三军的大将风范。在见过胜家之后,茶茶刚得知母亲再嫁时的焦虑不安及对胜家的不祥预感都被打消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胡思乱想。

胜家与阿市的婚礼定于仲秋之日,在信孝和三法师丸所在的岐阜城举行。仪式一结束,阿市母女将与胜家一同奔赴北国。婚事如此安排之后,胜家立即奔赴战场,继续与上杉军对战。

可能是今年夏天太热的缘故,所以秋天也来得早。八月中旬,阿市夫人再嫁的消息公布出去,各路武将纷纷将贺礼送到清洲城。

在柴田胜家与阿市婚礼公布约莫一个月后,阿市母女离开清洲,前往岐阜。当年小谷城陷落后她们移居清洲城,到现在已经在城中度过了整整十年光阴。在这十年里,茶茶和阿初曾两次受邀参观安土城,为此出过清洲城,而阿市夫人和小督这十年以来从没出过城,这是第一次。

出城以后,阿市母女和侍女们在几十个武士的保护下,乘坐七台轿辇,匆匆忙忙地赶赴岐阜,怎么看都不像是送亲的队列。在她们抵达岐阜城的当晚就举行了婚礼,柴田胜家早在两天前就已赶到岐阜等候。

茶茶本以为母亲的婚礼必定会办得像模像样,没想到会如此简单。婚礼在内城深处的一间屋内悄无声息地举行,像是一场秘密集会。除了信孝和胜家,茶茶叫不出名的几位武将也参加了婚礼。说是婚礼,可一点气氛也没有,草草结束了。对比之下,身穿白底菱花小袖 的阿市夫人,美得让茶茶都不敢相认。茶茶虽然身在婚礼现场,可完全忽视了周遭的一切,眼中唯有母亲那楚楚动人的身姿和不合时宜的美丽,真是可悲可叹。

胜家和阿市夫人举行了交杯仪式,魁梧的胜家严肃地递出酒杯,阿市夫人用那双美到让人窒息的纤纤玉手接过。不知为什么,茶茶觉得这场景让人不忍目睹,她不自觉地背过脸去。眼下,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正要和柴田胜家这个年老的武士立下誓约,从此生死与共。当初听到母亲与胜家婚事时的不安和焦虑再次袭上茶茶心头,她觉得母亲将带着她们姐妹一起,从此踏上一条无可挽回的歧路。

交杯仪式结束时,阿市夫人安静地朝女儿们的方向看了看。茶茶看到她脸上挂着微笑,那微笑是想告诉她们,从此以后哭也罢笑也罢,只能认命。阿初和小督马上对母亲报以笑脸,只有茶茶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

交杯仪式后的酒宴不过是走个过场,不多久,茶茶她们就被领到其他房间了。

胜家在婚礼前本来说要陪同阿市母女一齐北上,可婚礼后的第二天,他便独自率领全副武装的所部返回了北之庄。事后想想,这次的婚礼被秘密地安排在内城深处,举行得如此仓促,其后胜家又匆忙返回领地,看来胜家面临着什么紧迫之事。

四五天过后,阿市母女和侍女的七架轿辇被抬出岐阜城,由从清洲跟来的五十多个武士们护送着向北之庄进发,这时已经是十月初了。

离开岐阜的第三天,轿辇经过小谷附近的部落。茶茶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掀开轿帘,故乡的风光映入眼帘,在这片土地上她成长到七岁才离开。山上光秃秃一片,仅有些断垣残井,早不见城池的踪影。浅井家灭亡时,城的大多数部位都被兵火烧为灰烬,残存的一小部分建筑也早被秀吉整体拆掉,运到了长滨。只有虎御前山还和从前一样,满山种着郁郁葱葱的松树和山白竹。城下町早已衰败,不复昔日风光。大部分居民似乎都搬到长滨去了,房屋都是空荡荡的,散落在各处,无声地怀念着已经逝去的时代。

十年时间,一切都变了。浅井家灭亡了,武田家灭亡了,而当年打败他们的信长,如今也已不在人世。织田家现在的光景大不如前,未来更是渺茫。路过曾是小谷城大手门 所在之地时,茶茶请求在此停轿片刻。收到请求的武士跑到队列的最前方请示,一会儿工夫返回来说道:

“说是急着赶路,不方便停轿,我们就继续向前吧。”

茶茶明白,她的请求之所以得不到允许,不是因为赶路的关系,而是母亲不愿意,或者是顾虑着母亲情感的武士们不允许。

茶茶突然考虑到母亲的心情,她现在就坐在自己前方的第二或第三个轿辇中,比起茶茶,母亲踏上这片土地时的心情肯定更加沉重。以长政、久政为首的浅井一家及历代家臣都葬身于此,母亲一定在尽力压抑自己,不再想这些伤心事。

“我想下轿走走,请把我的轿辇停在一边吧,只要一会儿就好。”

茶茶再次对随侍在一旁的武士恳求道。于是,茶茶的轿辇被抬出队列,停靠在路旁。她走下轿辇,站在一片竹荫之下,双脚触碰到小谷这片久别十年的土地。地面已被冻结的霜柱覆盖,她在冰冷的地面上伫立良久,冷风又将她逼回了轿辇中。哪怕是这么短的时间,能再次踏上这片父亲与祖父曾经生活过的土地,茶茶已经心满意足。

当天夜里,一行人抵达木之本,在此留宿一晚。次日,从北之庄赶来迎接的人马也加入队列,接下来十六里的路程变得热闹起来。路过田间时,时不时能看到低头行礼的百姓。随后的两晚她们分别住在今庄、府中,每到一处都有前来迎接的人马汇入。从府中出发,终于到达了北之庄。那天的光照微弱,不时有大片乌云遮住太阳,天一阴,就会有冰雹落下,砸落在黑土地上,之前茶茶她们在东海 从没见过冰雹。周围的景致也是一派北国风光,显得苍凉而萧瑟。望着轿帘外荒凉的景色,茶茶的心也跟着黯淡下来。

“小姐,看得到城了。”

在距离北之庄城池还有几条街时,轿帘突然被外面的人掀起,说话人无论是用语还是举动都显得粗野放肆。哪有擅自掀起轿帘的道理,茶茶略带责怪的表情,冷眼看向半蹲在轿辇旁的大块头年轻武士。这个武士她是第一次见,一看便知道他的身份和之前那些在路上随侍的武士截然不同。茶茶不知道此人是谁,姑且记着他的长相,照他说的向队伍的前方看去。

没想到城池已经近在咫尺。这是一座巨大的城池,城内耸立着九重天守,然而,虽然规模庞大,城中却没有丝毫点缀,除了坚固之外,整座城看上去生硬无趣。且城楼建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之上,大地和天空融为一体,都是灰暗阴沉的色调。平原上到处散落着数不清的稻草堆,天空中飞翔着数不清数量的鸟群,也不知是什么鸟,脏兮兮地在半空中盘旋。

茶茶看看这个眼神锐利的年轻武将,没说什么,只用眼神示意他放下轿帘,年轻武士竟然听话地从命了。这个武士就是众所周知的勇猛干将,柴田胜家的侄子——佐久间盛政。

抵达北之庄的当晚,胜家、阿市夫人及三位小姐齐聚城内一室,体会了欢聚的快乐。在茶茶看来,眼前这位继父和在清洲城见到的胜家简直是判若两人。无论阿市和茶茶姐妹说什么,他都在一旁含笑不语,点头倾听,像个慈祥的老者。

茶茶盯着胜家放在膝盖上的手看了一会儿,那手掌比一般人大一倍,手指粗大,宽大的指甲盖上长满了茶褐色的斑点。茶茶想,这便是兵器不离手的武士之手吧。

当晚,发生了一件小插曲。不知哪里来的使者,给胜家带来一封书信,胜家当着新婚妻子和继女的面展卷阅读。刚读到一半,他的脸色就变了。

“该死的猴子!”他低声咕哝道。

“这上面说秀吉擅自做主,要在这个月十一日为亡故的主公举行葬礼。”

胜家的面色与读此书信前判若两人,慈祥老者的面孔不见了,眼前的胜家怒不可遏,原本浅黑色的面孔因愤怒变得通红。

“要为主公举行葬礼吗?”阿市夫人问道。

“是。据说从十一日开始,要在大德寺举行多日的法事,这是秀吉一贯的作风。听报信的人说,现在京都上下都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此时,京都的街景突然浮现在茶茶眼前。她虽然从未去过京都,但想象中那座城一定是光彩夺目、美轮美奂的。从前住在清洲,离京都还算很近,如今身处这北地阴霾的天空下,荒凉的城池中,京都对她来说是那样遥不可及。她与京都已经隔着千山万水,再也无法轻易踏足了。还要在那里举办舅舅信长的葬礼!而且接连数日!对茶茶来说,那不是沉重的葬礼,而是一场热闹的盛宴。

“等到所有重臣都从京都撤离,他独自为信长公举行葬礼,这家伙真是狗胆包天!该死的猴子!”

胜家再次低声咒骂道。阿市看到这种场合不适合三个女儿继续待着,便叫来侍女,将她们姐妹带到其他房间。

从她们抵达的第二天起,几乎天天都在下雨。三位小姐一直守在屋内,不曾迈出房门一步。这里和清洲城不同,没有什么有趣的事物可以慰藉心灵。院子里只有松树,且都是些像是长在深山中的老松。一到傍晚,必然会刮起海风,风声呼啸着穿过树丛。

自从来到这里,就连平日里爱说话的阿初也很少开口,一向性格直爽沉默寡言的小督更是再也没有笑过。如今,几位小姐再也不能像在清洲时一样,和母亲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一起了,茶茶很自然地代替母亲的角色,照顾起两个妹妹的饮食起居。

住在清洲时,因为消息闭塞,她们对世间之事几乎一无所知。可自从来到这里,所有消息都公开透明,小姐们总是能从上门来的武士或侍女口中听到各种各样的讯息,甚至包括秀吉在大德寺举办的信长葬礼。她们能听到葬礼的每个细节,例如,十一日葬礼开始,数百僧众每日诵经;十五日出殡送葬,从大德寺到莲台野,一路搭起竹围墙,送葬队伍多达上万人。这些消息都不用特意打听,自然就能传入她们耳中。

从大家的讨论中,能很明显地听出对秀吉的敌意。大家纷纷在传,不久的将来,胜家将联合前田利家、泷川一益、佐佐成政、金森长近等人,与岐阜的信孝里应外合,兴起讨伐秀吉的大军,听上去好像合战随时可能爆发。与此同时,近些日子出入北之庄的武将人数日益增多,越发证明了流言的真实可信。

十月末,北国的武将齐聚城内,召开了连续三日的会议。会议结束后,前田利家、不破胜光、金森长近等武将一齐西上,会见秀吉,目的是化解秀吉与胜家之间的矛盾,促使二人再次齐心协力辅佐织田家的幼主。十一月十日,前田利家等人回到北之庄城。

接着便有传言,说是危机一时化解了。可不到一个月,数骑快马来报,秀吉围攻了之前在清洲会议上同意让给胜家的长滨城,再次据为己有。长滨城本来由胜家的义子胜丰驻守,据说是他主动打开城门,向秀吉投降的。此事一出,城内武将们似乎比之前更加活跃。茶茶每天都能听到传言,一会儿听说德川家康派遣的使者到来,一会儿又听说前往宿敌上杉景胜处议和的使者回来了。

然而,天正十年这一年发生的最轰动的事,莫过于秀吉领兵三万进军美浓,将以大垣城为首的诸座城池陆续收归己有,还围攻了岐阜城。三法师丸脱离信孝的监护,被转移到安土城,由信雄继续监护。这个消息传来时,整个北之庄城已经埋在近三尺深的雪里了,尽管这种事不绝于耳,胜家也无法从北之庄发兵出征。从那以后,胜家变得沉默寡言,也不让随从跟着,几乎天天都独自一人登上天守或角楼,站在高处眺望。有一次,茶茶在走廊一角正面撞上正准备独自前往西北角楼的胜家。

“小姐,怎么样?整日被大雪封在城中,很无聊吧?”胜家问道。

茶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胜家又邀请茶茶一起去角楼,茶茶跟在继父身后,穿过阴暗楼梯,爬上角楼。

从角楼上望去,底下的平原上铺着厚厚的白雪,一望无际。城楼的西北是丘陵,山脚流淌着足羽川,在一片雪白的视界中,唯有足羽川的河水泛着青光。城北面朝日本海,其他三面都是平原,一直向外延伸,在远处,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群山。胜家手指向一些山脉,口中说出这些山的名字。除了白山 以外,茶茶根本分不清继父所说的这些名字对应着哪座山。

“再忍耐一些日子。一到三月,就很少下雪了。也许不用等到三月,二月中旬过了就差不多了。”

胜家望着原野上的一处说道。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道:

“再等等吧,等到二月,到了二月中旬就好了。”

茶茶抬脸看着胜家,觉得他刚才的话肯定不是对她说的。

“到了二月,您就要发兵出城了吗?”

听到茶茶如此问,胜家大吃一惊,转脸看着茶茶,随后又平静地说道:

“是的,可能会出兵。”

然后,他盯着茶茶问道:“小姐讨厌打仗吧?”

“不”,茶茶摇头道,“但我讨厌打败仗。”

胜家大笑道:“谁都讨厌战败吧。”

随后又说:“有些冷吧,回去吧。”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望着胜家离去的背影,茶茶忽然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孤傲的气质,那气质与要为小谷城陷落负责的祖父久政如此相像。

正月二日,大雪封门,在封闭的城中,举行了庆贺新年的宴会。散落在日本海沿岸的各个小城都派遣了多名使者赶到城内庆贺,在天守下方的大广间内,召开了热闹的酒宴。茶茶姐妹也跟随母亲一起出席。宴席间充满杀伐之气,不断听到武士们大声喧哗、嬉笑怒骂。即便如此,对于整日深居城内一室的茶茶姐妹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欢乐。

酒席进行到一半,周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起身看时,不知何时有人开始翩翩起舞。这时,一旁的武士们即使已经酩酊大醉,东摇西晃,也会立刻安静下来注目欣赏。这样的武士茶茶她们在清洲内从未见过,这可能是北国的武士独有的虔诚恭敬的特质。

宴席一开始,茶茶就一直关注着佐久间盛政。这个身材魁梧的青年,起初还坐在胜家身旁,宴席还未过半,便混迹在下首的武士中间,酒杯片刻不曾离手。有一次,盛政拖着酩酊大醉的步子晃到茶茶面前,“腾”地坐下,举起酒杯,示意茶茶帮他斟酒。

茶茶不理会他,只是冷眼回视。

“二月中旬就要出兵,盛政这条命也就到那时了。好歹为我斟个酒,也让我今生有个美好回忆。盛政就要死了,二月中旬就要死了。”

可茶茶还是没有反应,明明还很年轻,为何要将死当个光荣的事炫耀呢。

“为什么非死不可?”

过了一会,茶茶没好气地问道。

“还不是为了让小姐们在城中安然度日。”

“我们是否能安然度日,与阁下的死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盛政突然如酒醒了一般清醒地说道:

“秀吉是一个几乎要盛政豁出命去才能打赢的对手。说句斗胆的话,多希望此刻能有两个盛政啊。”

说完,他不再要求茶茶斟酒,起身又混入人堆中去了。

茶茶看完舞蹈名家贺太夫跳的《敦盛》 之后,起身离席,经过长长的回廊,准备返回居室。到了门口,妹妹阿初正站在那里,一看到茶茶便立即跑过来道:

“京极高次大人他……”

说到这又停了下来。

“京极高次大人?高次大人来了吗?”

茶茶下意识地盯着阿初的脸问道。

“现在正在和母亲说话。”

“那就进去啊,为什么不进去?”

“可是……”

阿初似乎怎么都不愿进去,茶茶自己走进房间。

京极高次与阿市夫人对坐着,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只见他衣衫简陋、面容消瘦,可看向茶茶的,依然是从前那双继承了京极家族正统血脉,刚烈要强的眼睛。至少那眼神中丝毫没有落魄之人的狼狈。

茶茶在高次面前坐下时,感觉心跳在不断加速,于是微微低下头。高次表情生硬地继续说道:

“上次在清洲城时曾拜托您帮我找个安身之处,这次同样,希望您能帮我在这座城里安身。”

说完他看向茶茶。阿市夫人用袖子遮住脸,扭头向茶茶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既然你来到这里,我想没有什么问题。主公那里,我去向他求情。”她放下袖子后对高次说道。

过了一会儿,高次对茶茶说:“您是不是认为高次早就死了?”

“不,我一直觉得您还活着。蒲生氏乡大人曾说过,在您振兴家族前,是绝不会轻易地死掉的。”茶茶回答道。

“蒲生氏乡说的?”高次低声追问。

“是的。”

“您什么时候与蒲生大人见的面?”

“就在本能寺事件发生后不久。”

听到这里,高次突然昂首挺胸地说道:“高次之所以还活着,不是为蒲生大人所说的理由。”

那么他究竟是为什么才活到现在的呢?茶茶费解地抬起眼,正好碰上高次执着而略带伤感的眼眸。

“之所以没有死,不是为振兴家族这样的理由。”

“那是为何呢?”

高次却没有回答。难道是想说为了我吗?!想到这里,茶茶感到自己的内心瞬间充满了失望。因为她觉得高次这号人突然变得无聊透顶。她甚至有些冲动,想立刻起身离开,并告诉高次,除了为振兴家族,他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好活着。

从那天起,京极高次就成为客人,在北之庄城的一角住了下来。阿初和小督有时感到无聊,会去高次的房间做客,高次有时也会来拜访三位小姐,但茶茶很少与高次深谈,常年来她对京极高次抱有的幻想已经消失了。

到了二月,雪时下时停。这年年初,已经回到姬路城的秀吉再次进京,后又赶至安土,于一月九日发出军令,召集麾下大军讨伐泷川一益。至二月七日,真正的讨伐行动开始。而这些消息都是直到十天以后才被传递到北之庄。

在大雪封城的日子里,胜家召开了很多次会议来决定出兵的日期。一入夜,城内各个角落都燃起篝火和火把,到处屯驻着身披铠甲的武士。

二月二十八日破晓,城中传来巨大的太鼓声和法螺声。先是长滨城被夺,后又有信孝的城下之盟,现在泷川一益又被攻击,胜家已经是忍无可忍了。登上角楼,可以看到数千名杂役在街道上扫雪。一直要清扫十余里,直至合战预定的地点柳濑 附近。

三月二日一早,佐久间盛政领着八千五百名士兵打响了第一仗。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已经去赴死了。这天,茶茶领着两个妹妹登上角楼,目送佐久间的人马进发。行进中的队伍像一条细长的锁链,拖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打头的年轻武将的身影,让茶茶久久难忘。

两天后,也就是三月四日,胜家带领着前田利家旗下的两万兵士从城中出发。出发前,茶茶与母亲及妹妹们一起到混乱嘈杂的城门口为胜家送行。这个五十四岁的老武将,身披盔甲,熟练地跨上马背后,对前来送行的阿市夫人和小姐们看都不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在部队的最前面出城而去。待到全部部队离开城门,半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

送行结束后,阿市夫人和妹妹们立刻返回居室。茶茶没有即刻回去,一个人走在被人马踏过的雪地上,在突然间空无一人的城内徘徊了许久。从中庭走上通往书院的回廊时,迎面走来一人,细看是高次的身影。茶茶微微行礼后正要继续往前走时,高次叫住她:“小姐。”

茶茶只好停下脚步。

“此次合战柴田家恐怕不堪重负。”高次说道。

茶茶不明白高次究竟想说什么,用探寻的目光盯着他的脸。高次有些支吾地说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您是指战败了的打算吗?”茶茶直接把话挑明,“如果您说的是这个,那已经有准备了。”

“什么准备?”

“自然是和这城池生死与共。”

“若说与城池生死与共,那当初小谷陷落的时候就应该这样做了。”高次说。

“那时我尚且年幼。”

茶茶不知何时抬起脸来,正视高次。从母亲阿市夫人决定嫁到柴田家那日起,她已经预感到她们母女可能选错了路。尽管意识到了,她还是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为别的,正是为了高次。为了那个氏乡口中的,背负着振兴京极家重任,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决不轻易断送自己性命的高次。她觉得这样悲壮的梦想凄美得无可匹敌。如果能够帮助高次活下去,她甚至不惜主动和母亲及妹妹们一起走上歧途。可如今,面对这个背叛自己理想的高次,她心中所剩的只有厌恶了。

“您母亲嫁过来还不到半年时间,完全不必为城池殉死。”

“那您是让我们逃走吗?为了我们的安稳太平,很多武士都去赴死了。”

“死有什么好怕!只要你一句话,我也可以去死。”

茶茶再次从高次眼中看到初次在此城相见时的那种暧昧目光。为了摆脱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她什么也没说地走开了。回到居室,她对阿初说道:

“京极大人叫你。”

一听到“京极”这两个字,阿初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茶茶觉得好笑,颇有兴致地观察阿初的反应。

三月五日,打头阵的佐久间盛政已进入近江境内,在柳濑附近布阵。胜家在九日进入近江,在内中尾山树立起牙旗 。又在南面建造了数个城砦,守株待兔,等待秀吉大军北上而来。

十七日,秀吉亲自率兵接近柳濑,不开一枪一炮,也修筑起数个城砦,与柴田军对峙。

每天都有武士从大军中回到北之庄传递消息,传信的武士总是传达些关于粮食及衣物的事情,却从没有关于战况的报告。城内一时被煽动起来的紧张和不安逐渐缓和,就这样迎来了四月。一到四月便很少下雪,早春明亮刺眼的阳光开始消融冰冻的雪地。四月中旬,庭院中飞来了几只飞鸟,发出刺耳的鸣叫声。茶茶每遇到一人便会询问那鸟的名字,却没人知道。

直到四月二十日中午,从近江战线赶来的快马首次传递了关于大军动态的消息。据说秀吉离开了近江战线,转而攻击岐阜的信孝,柴田军借此机会发起了总攻。总攻开始前的十九日,全军都陷入繁忙而混乱的备战状态,快马就是在那天傍晚离开战线的。

二十一日,各有两匹快马,分两次来报,带来佐久间军大获全胜的消息。到了半夜,第三批快马再次来报,这次的消息出乎所有人意料,却是佐久间军全线溃灭以及胜家大军败走的消息。与此同时,驻守城内的军士接到了准备守城的命令。

除了阿市夫人与茶茶三姐妹的居室无人问津,城内各处都方寸大乱。茶茶想,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我方战败的消息刚经快马传至城中,没过多久,从前线败下阵来的武士们在晚春泛白的夕阳照耀下,三三两两地出现在北国的街道上。他们二三人结伴而行,互相搀扶着,步履艰难地回到城里。其中既有佐久间盛政的人马,也有胜家率领的大军人马。

城门前的广场上收容了这些武士,为他们分配食物。那些武士们身上挂着破破烂烂的盔甲,犹如丧家之犬。他们聚集在几口大锅的周围,一旦填饱了肚子,便不约而同地倒在地上睡觉。

听这些武士们说,我方士兵逃到今庄、府中附近时,追击而来的敌方兵士也混入了逃亡队伍,大家是在完全分不清敌我的状态下逃回来的。如今,这北国街道上处处都隐藏着危险。他们谁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打败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败的。

驻守城内的武士唯一能够猜测到的,便是秀吉大军追击的速度犹如神兵天降,先锋已经到达离北之庄非常近的地方了。没有任何人了解胜家的现状和佐久间盛政的生死。

侍女们帮着阿市夫人和三位小姐收拾行装,一旦胜家回来,有可能随时要弃城逃亡。正在忙乱之时,一位武士来报说胜家已经抵达城下。阿市母女即刻走出屋内,从走廊直接下到庭院里,经过本丸,穿过多闻 ,走到城门附近。城内城外一片昏暗,只有城门附近点着一闪一闪的火把。不一会儿,八个骑马武士与三四十个步兵一齐走到亮处,停了下来。骑马武士们翻身下马,那马上既没插马印 也没有插旗。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武士身上丝毫没有战败后仓皇而逃的惨状,行为举止依然井然有序,淡然平静,像哪里派来的密探一样。

茶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继父胜家。只见胜家手握一把枪柄折断的长枪,上身被火把映得通红,朝着茶茶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和五十天前踏着积雪,领着两万大军出城时相比,这样的归来显得越发凄惨寂寞。茶茶不明白,那么多的武士都到哪里去了。

“吃了臭猴子的大亏啊。”胜家说道。

这话似乎不是对阿市夫人或者茶茶姐妹说的。这个五十四岁的败军之将面色异常平静,女人们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只好一声不吭地跟在一旁。

进城后,胜家立即带着数名武士前往本丸的广间,阿市夫人随行,茶茶姐妹们返回寝殿,回到自己的屋中。

没过多久,茶茶她们就听到了消息,她们不需要逃出城去了,要留在这里与城池共存亡。姐们三人惴惴不安地睡在一起,年纪最小的小督很快就入睡了。都火烧眉毛了还能这样倒头就睡,也不知是该说她胆大还是该说她迟钝,反正小督这种沉着冷静的个性让茶茶羡慕不已。

黑暗中,茶茶知道阿初也和自己一样辗转难眠。有一次,阿初从床上翻身起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躺了下去。没过几分钟,她又从床上翻身起来,这次坐了很久后,似乎要准备起身的样子。

“你睡不着吗?”茶茶问道。

阿初模棱两可地咕哝了一句“还好”,又躺回床上,没过多久,突然问道:

“高次大人今后怎么办呢?”

茶茶这才明白,阿初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想着京极高次。

“别担心,高次大人这样的人物,现在可能已经在为逃亡做准备了。”

茶茶冷冷地回复道。她其实也惦记着京极高次,知道他也被困在这座即将陷落的城池中,可一旦听到阿初提起高次,她就有些生气。

不过茶茶说的也是心里话。她认为高次现在肯定正在筹划着逃出这座悲剧之城呢。早在二月份胜家领兵出征那天,高次就已经预测到今天的结果,并开始考虑自己的安危及对策,所以他当时才会那样劝告茶茶。话说回来,想要逃出城去的又何止高次一人,如今,身处城内的所有人,肯定或多或少都怀揣着逃走的想法。

茶茶仅回了阿初一句,便在暗夜中相对无言。又不知过了多久,阿初忽然从枕头上抬起头。这时,茶茶也听到面向前院的遮雨板上有叩击之声,很明显那是有人在叩门。那声音先是响了两三下,停了一会,复又响起来。

阿初立即站起身来问道:

“谁?”

站在前院叩门的那个人八成是京极高次,茶茶想,于是她也跟着起身。茶茶和阿初都是和衣而睡的,所以不用换衣服,直接走到走廊上。

“是哪位?”

茶茶对着前院的方向低声问道。

“是高次。虽然夜已深,可实在想急着见您一面。”

遮雨板的另一面传来这样的回复。阿初稍稍打开遮雨板,之前一直在屋内,竟不知外面如此漆黑一片,和平日很不一样。人声、马鸣声、武器防具碰撞的声音、人群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这些杂音忽远忽近地不绝于耳。在这个人心躁动的暗夜里,高次就站在离遮雨板不到两米的地方。

“我打算今夜逃出城去,特来告别。”

高次的声音中不带丝毫尴尬和内疚。

“即使城池陷落,小姐们的安全也不需要担心。万一有事,胜家大人想必也不会连累到小姐们的。秀吉大人更会看在主仆的面子上……”

讲到这里,高次突然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所以,请你们千万要耐着性子等着。在城池陷落前你们可能会被送到敌方阵营去,即使不被送出去,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只要安静地待在屋内就行。我就是想来说这事的。”

“感谢您的好意。也请大人您多加保重。话说回来,您打算逃去哪里呢?”茶茶问道。

她想不到逃出城后高次将于何处安身。即使不死在城内,秀吉又怎么可能放过他。

“没办法,我只能暂且到若狭去避一避了。”

茶茶她们曾经听高次提起过,他的姐姐龙子嫁给了若狭的武田元明

高次接着说道:“今后可能还有见面的机会。说不定在您意想不到的时候我又出现在您面前恳请您的帮助。这样的可能性……”

“如果能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好,只是恐怕……”

茶茶话音还没落,高次就立即打断她,激动地说道:

“别说这样的话,难道您已经准备好在此地了结性命吗?”

“活在这样的世上,要是人人都为这种事去死,世上就没人能活着了。舅母才嫁到此地不到半年光景,也应该活下去。高次我会好好活下去,即使这世间再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高次也不会失去活下去的信念!”

说最后这几句话时高次情绪十分激动,似乎所有想说的话都言尽于此似的。

“让我们在未来的某处再见吧。”

说完他微微低下头行礼告辞,然后转身离去,消失在暗夜中。

茶茶和阿初呆立了半晌,等回过神来时,阿初担心地问道:

“我们以后究竟会怎样呢?”

“谁知道啊。不过我们必须抱着和这座城同生死共命运的决心。”茶茶语重心长地说。

“我不要!”阿初使劲摇着头喊着。

“这不是你想不想要的问题。咱们如今是柴田家的一分子。柴田家的人自然要与这座柴田家的城池共存亡,你懂吗?”

“我就是不要!我还不想死。”

“若是如此害怕,那你现在就一个人逃出城去,和高次大人一起走好了。”

茶茶狠心地撂下这句话,便抛下阿初独自回到卧房去了。阿初一人在廊下站了良久,慢慢放下遮雨板,回到自己床前。

屋内,小督仍然什么也不知道,躺着呼呼大睡。茶茶想,今晚留在城里的人中,能够如此安心大睡的恐怕只有小督了。阿初躺在小督身旁,似乎在哭泣,茶茶不知道她是在为高次的离开而伤心,还是在为未来悲惨的命运伤感,或者连阿初自己都不明白吧。她年仅十五岁,稚气未脱,却被迫要面临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恐怕已经身心俱疲。

茶茶下定决心要追随母亲阿市的选择。母亲选择活下去她便活下去,母亲选择赴死她也会追随其后。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下决心的原因与继父胜家没有丝毫关系时,突然感到一种落寞。想到不久前在城门口下马的胜家的身影,她突然为这个老武士感到悲哀。

浅睡了片刻,茶茶姐妹就被叫醒。窗外还是一片漆黑,进入卧房的侍女们个个身披战衣,身姿虽然潇洒,神色却紧张慌乱。

“听说敌军已经陆续赶到足羽山了,城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到底会怎样呢?大家都说这座城连一天都坚持不住。”

女人们徒劳地徘徊着。

茶茶走出院子,向角楼的方向走去。途中遇到了昨晚抵城的几十名伤兵和几匹缰绳松散的战马。快到角楼时,遇到一群忙着巡逻的武士,茶茶迅速躲开他们登上角楼。其中一个武士认出茶茶,连忙上前阻止道:

“小姐,这里很危险,您还是不要上去了。”

“我就上去看一眼,马上下来。无论如何我还想再看这里最后一眼。”

听完茶茶的话,武士一下泄了气,默默地退下了。

从角楼的箭孔向正东面窥望,足羽山近在咫尺。眼前这座不太高的山丘之上,的确有为数众多的旌旗林立着,近得似乎伸手可触,而秀吉现在就在那座山上。茶茶回想起去年在清洲城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矮小机灵的武士,一想到就是他与继父对战并取得胜利,就是他一路追赶继父并杀到城下,如今这个人还在眼前这座山上引兵布阵,茶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茶茶还回忆起与胜家的一番对话,就在自己现在站着的地方,她对胜家说自己不讨厌战争,但讨厌战败,当时胜家还大笑着说谁都不喜欢战败,如今他却不得不品尝这让人讨厌的战败的滋味。茶茶之前一直对胜家这个老武士抱有好感,可事到如今,她觉得胜家魁梧的体格也好,粗大的双手也好,还有动不动就满面通红的特点,全都显得那么笨拙愚蠢,没有任何价值。

二十二日这一天平静地过去了,合战并没有开始。在足羽山布阵的敌军没有向城里发出一枪一炮。也不知听谁说的,据说秀吉的主力军正在府整备,打算向北之庄发起总攻,今晚,这些人马便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兵临城下。

这一日,从柳濑战线撤回来的伤兵不断涌入城内,也不知他们在哪里受的伤,三十人,五十人,甚至上百人成群结队地走着。到了傍晚,满满一城都是撤回来的人,加上老人和妇女,足有近三千人。中村文荷斋、柴田弥右卫门尉父子、大尾长右卫门、上村六左卫门、松平甚五兵卫尉父子、松浦九兵卫尉、佐久间十藏、小岛若狭守……这些连茶茶姐妹都耳熟能详的重臣老臣们都在做死守城池的准备。

茶茶她们还听说了各种各样的传言,大多是些丧气的事。例如谁又逃跑啦,谁还没逃出城就被发现并斩首啦。当然,其中也有些鼓舞守城将士士气的好消息。

听说小岛若狭守的嫡子新五郎由于身染疾病未能参加上次合战,这回他拖着病躯,乘坐轿子进城参战,在追手门的门板上奋笔疾书三行大字:“小岛若狭守之子新五郎年满十八,因病未至柳濑出阵,今日当拼死以全忠义”。还听说六十岁的上村六左卫门身穿丧服,据守南门。

这天晚上,三姐妹又睡在一起。茶茶半夜被一阵高亢的军马嘶鸣声惊醒,随后便断断续续地听到火枪声。阿初今晚睡得不省人事,估计是昨晚太累的缘故。小督倒是醒着,她从床上坐起来,侧耳听着从远处传来的人声和马蹄声,那声音夹杂在风声中,听上去越发吵闹。

“又开战了,真讨厌。”

她打了个哈欠,继续睡下,好像这些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你不担心么?”茶茶问妹妹。

“有什么用呢,担不担心结果还不都一样,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啊。”

小督到这个时候还能如此泰然自若,让茶茶心里有些不舒服。可小督才不顾忌茶茶的想法,不多久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小督刚睡着,阿初又醒了。她一睁眼就说自己心里难受,挪过来倚靠着茶茶,将脸埋在茶茶怀里抽泣。阿初一醒来就哭哭啼啼的,一会儿感叹继父胜家命运悲惨,一会儿说她们姐妹和母亲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一会儿又担心高次在哪里受苦,就这样絮叨着哭个没完。

茶茶知道阿初一向软弱,可看到她这么没出息的样子还是觉得可气,她恨不得狠狠拍打阿初的脊梁,让她振作起来。

自从胜家回城之后,阿市夫人一直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左右,也不知是胜家不许她离开,还是她自己不愿走。自从在大手门迎接手握断枪的胜家之后,茶茶姐妹就再也没有和母亲见面。

二十二日半夜时,阿市夫人来到女儿们的卧室,逗留了很短的时间便走了。她先看了看阿初和小督的睡颜,然后对醒着的茶茶温柔地说道:

“怎么没睡?什么都不用担心,没关系的。”

“要是城陷了,母亲怎么办?”

虽然知道这样问很残忍,可茶茶还是鼓起了勇气,她想借此机会探知母亲的决心。这时,阿市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她没有开口,只是对着茶茶莞尔笑着。在烛火的掩映下,阿市笑得有些楚楚可怜,可茶茶却觉得母亲的笑容是那般光彩夺目,让她心动不已。

良久,阿市夫人离开房间。茶茶这才意识到,母亲之所以如此开朗地笑,一定是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若非如此她不可能露出那么灿烂的笑容。茶茶明白了,母亲已经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如果母亲决定赴死,那她们姐妹几个也只有死路一条。想到这里,她也下定了决心,内心倒比之前不知是死是活的时候平静了不少。黎明时,茶茶终于进入梦乡,在梦里继续思绪万千,感慨不已。

次日,二十三日,城外的状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秀吉大军连夜从府中赶到城下,密密麻麻的士兵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蚂蚁都爬不出去。阿市夫人也被送回到女儿们身边,母女四人共处于居所内的一间屋内,被禁止离开半步。

攻防战的序幕在上午八时揭开。其时已是四月,连日来没落一滴雨,空气十分干燥,日渐暖和的阳光滋养着居所庭院中的树木。战场上的厮杀声不绝于耳,小姐们起初害怕地蜷缩在一起,后来也逐渐习惯了火枪的声音和呐喊声了。从房间的角落里,可以看到庭院中杂树丛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茶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在她耳中,战场传来的声音不仅不显得嘈杂,反而听上去悠远宁静。

十时左右,茶茶她们听到外面一会儿传来剧烈的叫喊声,一会儿发出类似墙板倒塌的巨大声响。事后她们才知道,当时外城已经落入敌军之手。前来巡视的武士告诉她们,外城内敌方攻城军蜂拥而至,正在离内城墙十到十五间 的地方布阵。

接近午时,厮杀之声戛然而止,也听不到一声催战的太鼓声。原来,胜家十六岁的养子权六胜敏和佐久间盛政被生擒,正绑在城下示众。茶茶没想到佐久间盛政会被生擒,听说他是导致此次合战失败的罪魁祸首。当初盛政初战告捷,不顾胜家和前田利家的忠告,继续追赶撤逃的敌军,结果遭到敌军反击,全军溃败。胜家大军也因此方寸大乱,不得不放弃阵地。

听那些看过盛政被缚惨状的武士们说,盛政本是近六尺的大块头,双手反绑,眼眶流血,却怒目圆睁,挺胸抬头地望着城墙。将他拽出来的人本想推他一把,却被他一脚踹倒,而他继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茶茶觉得这太像盛政的所作所为了,那场景似乎就在眼前一般。

下午,敌我两军并没有激烈地交火,只是偶尔能听到小规模的厮杀。树叶在席卷战场的腥风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吵得茶茶她们不得安宁。

下午四时左右,阿市母女搬到本丸躲避,预计明日一大早敌军便会发起大规模的袭击。母女四人和众多侍女一起挤在九重天守第四层的木板房内。茶茶通过长方形的小窗向外张望,所见之处全被敌军的军旗填满。

都说合战必伴随阵雨,果然,日落时下起了阵雨,雨一停,夜幕降临,四处安静得让人害怕。城内各处都举行着告别的酒宴,酒樽被送到天守上,城楼下,角楼里,宴会上热闹的声音此起彼伏。

中村文荷斋、柴田弥右卫门尉等人带着一家老小,陪着胜家、阿市夫人,茶茶姐妹一起在广间内交杯换盏。

茶茶坐在母亲对面,看着胜家给阿市夫人敬酒。阿市连饮两杯后,斟上酒回敬胜家,胜家接过后痛饮数杯,又回过头去敬坐在下首的文荷斋。茶茶曾在大约五十天前,在婚礼上见过一次母亲与胜家饮酒的场景,当时她便有不祥的预感,可到了现在,反倒觉得这一幕美好动人,甚至让人忘记了这是城池陷落前的最后晚宴。

茶茶紧盯着母亲,此时盯着阿市夫人的不只茶茶,还有阿初和小督,她俩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然而,从宴席开始至今,阿市夫人没有看过三个女儿一眼,好像她不知道女儿们也坐在席间似的。

之前还哭哭啼啼的阿初现在也平静下来,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看来她也认命了。小督一直面无表情,板着有些浮肿的脸,对她们即将面临的命运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她好像坚信敌军会派使者来,把母亲和她们姐妹接过去。

“使者可能马上就来了哦。”

小督喃喃地说道。茶茶没有回答,她装作被周围嘈杂的声音吵得没有听见的样子,继续望着母亲。渐渐地,从各个角楼上传来的酒宴之声从一开始的热闹喧哗转变为狂躁不安,听上去凄厉悲凉。刚才离席出去的文荷斋再次进来,走到胜家身边,对他嘀咕了些什么,然后又走到阿市夫人身旁,同样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后,阿市夫人便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随后,茶茶看到文荷斋向她们姐妹走过来,单膝跪地着说道:

“去和你们的父亲大人及母亲大人道个别吧。”

“道别?”

小督惊慌失措地喊道。茶茶立即握住小督的手,安静地站了起来,她知道她们的大限已到。阿初和小督被茶茶的态度镇住了,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三人一起来到继父胜家和母亲阿市夫人面前跪下,满屋子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茶茶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们姐妹身上。今晚,母亲终于头一次注视她们,这让茶茶感到很高兴。

三位小姐在胜家和阿市夫人面前缓缓低下头,茶茶先行礼,阿初和小督也模仿着姐姐的样子。随后茶茶带着她俩准备回到席间,谁知中途过来几名武士,紧紧抓住三人的手腕。

“你们要干什么!”

茶茶大喊,她看到阿初和小督已经被带到楼梯边,听到小督一边狠命想甩开武士的手一边大叫的声音,还听到阿初不停地呼喊母亲,喊了几句就大哭起来的声音。

茶茶崩溃了,当她意识到单她们姐妹几人要被带走时,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拼命顽抗。可一边一个武士按住她的胳膊抬着往外走,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穿过两个酒席,经过走廊,她们被带到了中庭,在那里停着一顶轿子,周围等候着十几个侍女,三位小姐一齐被推进拥挤的轿辇中。事到如今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了。

轿子立即被抬起,等小姐们跌跌撞撞地好容易坐稳时,已经快要出内城门了。这时,轿子暂时停了一下,随轿的富永新六郎及侍女们一起向这座城行了诀别之礼。

出了外城依然畅通无阻,轿中的三位小姐抱在一起痛哭。轿子经过的道路两旁点着一堆堆篝火,火光穿透轿帘,像是行走在人间地狱一样。敌方的士兵看到轿子过来,都纷纷让开了道。

载着茶茶姐妹的轿辇来到足羽山山麓,在秀吉的阵营中短暂停留了片刻。三人正在为与母亲的死别哭得痛不欲生,哪里会在乎轿子外面是什么景象。过了一刻左右,一行人再次沿着山脚的路在黑暗中启程,随后一直不停地赶路。小姐们都一言不发,任凭身体随着轿辇东摇西晃。

穿过几处郁郁葱葱的竹林,夏日的黎明早早到来了。一行人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呐喊声。茶茶姐妹顿时醒神,挺直身板侧耳倾听,又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轿子绕着足羽山的山麓进到山背面的一所寺院,北之庄城刚好被山完完全全地遮挡住。

进入寺院,等茶茶她们下轿时,天已经透亮,清晨的微风冷冷地吹过她们的脸颊。三位小姐被安排住进寺院深处的一间室内。

这一天,北之庄城内展开了最后的攻防战。茶茶她们在半路上听到的那阵呐喊声,正是在凌晨四点时攻城军的各路人马一齐发动总攻的声音。一上午,在内城的各个城门口展开了激烈的战斗,直到正午,攻城军才突破了防线,杀入内城。

胜家带领着三百兵士,与冲进内城的秀吉大军进行最后的殊死抵抗。攻城军多次派出火枪手冲进天守阁,将防守的将士们从天守底层一层层地逼退到上方。

等胜家准备自尽时,身边只剩下三十多名男女。阿市夫人先写下辞世的和歌:“夏夜梦短灯将枯,杜鹃声声啼,催我赴冥路。”随后,胜家也挥笔应和道:“夏夜之梦多缥缈,千古功成地,扬名托杜鹃。”下午四时,胜家命人点火焚烧天守,等火苗蹿至五层时,胜家与阿市夫人相继拔刀自尽。胜家享年五十四岁,阿市夫人三十七岁。文荷斋与德阿弥二人担任介错人,一直陪伴他们到最后。

此时,茶茶她们正从寺庙的一间屋子走出来,又上了轿。没走几步,轿辇周围的随从们似乎有些骚动,茶茶掀开轿帘的一角往外看了看,原来空中冲起一道黑烟,将半边天烧得通红,灰烟还在继续向天空中蔓延。等走到可以远远看到北之庄城的地方时,茶茶她们才知道,那火焰焚烧着的,正是她们昨天还住过的天守阁。九层天守早已被熊熊烈火夷为平地,火苗还在吞噬着城中的各个角落。

轿子突然停了下来,道路两旁都是田地。茶茶她们下轿,和侍女们一起离开大道,站到了田畦上。不多时,几百骑骑兵经过,向北扬尘而去。又过了一会儿,几千个步兵分为好几支分队,也从这里经过。

这时,茶茶看到那些步行的兵士中央,有一个身跨战马威风凛凛的武将,茶茶立即认出那人便是秀吉。秀吉看也不看茶茶她们一眼,手握缰绳,笔挺地端坐马上经过,和在清洲城时判若两人。现在的秀吉看上去冷酷凶狠,让人不敢直视。在北之庄屠城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攻打佐久间盛政的据点尾山城。

茶茶她们一直候在一旁,等到大队人马通过后,才再次上轿启程,进入几乎被火焰燃烧殆尽的北之庄的城下町 。轿辇经过时没做丝毫停留,继续向府中赶路。到了位于北之庄与府中中间位置的一个小村落时,终于可以落轿歇息。

当晚,茶茶她们被安排住在一户高大宽敞的农家。三姐妹也不说话,个个心如死水地躺着,一直挨到天明。

第二天清晨,一个武士来到走廊边报信,告诉她们昨晚她们的继父胜家与母亲阿市夫人已经在天守自尽。三位小姐一听到这噩耗,立即嚎啕大哭。阿初和小督依然啼哭不停时,茶茶收住哭声,对两个妹妹说道:

“好了,都别哭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了,今后我们三人要互相扶持地过日子。十年前小谷城陷落的时候,浅井家的父亲为了让母亲和我们能够继续幸福地活下去,将我们提前送出城。母亲这次送我们出来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我们可不能让她失望。母亲和柴田继父虽然不幸离开了人世,可他们一定希望我们继续幸福地活下去。”

她自己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和妹妹们一起幸福地活下去。

“我们怎么会幸福?”

小督泪眼蒙眬地抬头问道,茶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正犹豫间,小督却似乎想通了似的不再追问。她说道:

“如果我们幸福的话,母亲一定会高兴的吧。”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阿初突然开口:

“不管幸不幸福,我都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她脸上还挂着泪水,却挺直了身板认真无比地说着。看到她的模样,茶茶突然想起京极高次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可茶茶脑子里想的却和妹妹们不同。她觉得对自己而言,幸福就是打胜仗,这是带给她幸福的唯一办法。在此前的十七年时光里,她的骨肉至亲全部因为打了败仗而死。父亲长政如是,祖父久政亦如是,还有舅舅信长以及现在的继父胜家、母亲阿市夫人都是如此。

茶茶回想起曾见过的两座被火焰吞噬的城池。一个是昨天的,一个是十年前的。虽然一个是在白昼中幻灭,一个在夜空下消失,可那烧城的火焰都是一样,吐着红红的火舌,充满悲伤与愤怒地哀鸣着,她的骨肉至亲在火焰中一个个地走向死亡。 IeCuyZbAW+JGXvfmWP/yMZArt1nQ/teCqpKSRuNN2AhBffSgbOt6m8bnXb5wbm4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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