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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织田信长一举击溃朝仓义景 ,平定了越前国。其后更是乘势长驱直入,终于在天正元年 八月二十六日,将浅井长政 围困在江北的小谷城 中,自此,小谷城完全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如今,浅井家多年的盟友朝仓氏早已灰飞烟灭,再无一人能对长政施以援手。足利义昭 被信长逐出了京都,比叡山 也被熊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长政的同盟如今只剩下本愿寺一派 ,可他们亦是自身难保。

信长站在虎御前山的阵地上,向北远远望去,将小谷城尽收眼底。他惊讶地发现小谷城竟像比从前小了一圈。信长暗自思量道:“原来这里竟是如此弹丸之地。”近年来,浅井一族横亘在自己的兴兵之地岐阜与京都之间,屡屡生事,现在却被绝望地困在这小城之中,再也动弹不得。信长就像一只死盯着老鼠的猫,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谷城。

从虎御前山看去,这座城池背倚小谷山的山坡树林,京极丸 、二之丸 、本丸 不经意地散落其间。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本丸城楼的一角被染红,城郭背后的乱木丛在风中沙沙作响。这一切在信长看来,都显得格外寂静落寞。萧瑟的冷风从西面的琵琶湖吹来,他却丝毫觉察不到这季节的变化。此刻,他一心想的便是要像拿下朝仓义景首级那般,取下久政与长政父子的首级。恐怕在此之前,信长都难有心思去体会那秋风之意了吧。只花了不到一个月,信长便将溃不成军的义景追至越前国,并将其一举歼灭。那份得胜后的喜悦迄今还留在他的脸上。此时的他,正眯着双眼盯着小谷城,眼里闪着寒光,盘算着要把义景以及马上到手的长政父子的头盖骨漆上金粉,想方设法地保存至正月,在新年的宴会上用它们来助兴,和武将们一起把酒言欢,喝个一醉方休。

次日二十七日,木下藤吉郎率兵攻城,成功切断了久政所居京极丸与长政所居的本丸之间的联系。据守在小谷城外墙的指挥官三田村左卫门尉和小野木佐渡守均已降敌,藤吉郎的弟弟木下小市郎与竹中半兵卫二人带领军队,不费吹灰之力便攻进了小谷城。

当晚,信长看见从军营中押出的三田村、小野木二人,只厌恶地说了一句:“贪生怕死的丧家之犬”,说完便命藤吉郎即刻将二人斩首。

攻势一直持续到二十八日,当日京极丸陷落。城内的久政剖腹自杀,享年七十一岁,由能乐 师鹤松太夫为其介错 。随后,鹤松太夫也在久政下首的位置剖腹自尽,追随久政而去。千田采女正、井口越前守、西村丹左卫门等武将都在混战中阵亡。如今,小谷城内只剩长政所盘踞的内城还未被攻下。

当天夜里,藤吉郎向信长进言,劝说信长遣使者前去说降长政。藤吉郎说道:

“城内将士已是背水一战,必定会跟我们拼个你死我活,与其徒增伤亡,不如劝长政投降,不费一兵一卒地攻下城池。再说,小谷城的夫人也……”

话到这里,藤吉郎突然顿了一下,想要一探信长的心思。

信长像是考虑了一番,然后面带不悦地说道:“恐怕备前(长政)不会归降,姑且遣使前往吧。”

直到此刻,信长才终于想起了十年前嫁给长政的胞妹,现在就身处这即将沦陷的小谷城的本丸之中。虽然他也曾想到这位妹妹目前的处境,却并不十分挂心。自从将她嫁给长政,他就再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接她回来。嫁出去的女子,就是泼出去的水。她也就不再是自己的妹妹了。

有可能走上同样命运之路的女子,不只长政之妻阿市一人。事实上,信长不仅将自己的女儿德姬嫁与德川家康的嫡子冈崎三郎信康为妻,还将侄女嫁给了甲斐的胜赖 。对信长而言,无论是同胞手足,还是亲生骨肉,但凡是有利用价值的,都已经为他所用。若非如此,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战国时代,作为一名武士他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永禄七年 ,信长将芳龄十八岁的妹妹阿市嫁给江北的浅井长政。如今被称为“小谷夫人”或“阿市夫人”的,便是这位女子。将妹妹许配给长政之时,正是信长最艰难的时期。距离桶狭间之战 打败今川义元 ,才不过四年光景,信长又与斋藤龙兴 交战,夺取了美浓 。其后,他又将斋藤驻城稻叶城更名为岐阜,至此才终于朝西前进了一步。

多亏了这场政治联姻,在永禄七年至十二年之间,信长与浅井氏一直相安无事,西征之路得以顺利展开,并最终成功进京。直到元龟元年 春天,信长与浅井的联盟方才破裂,在此之前,妹妹与长政的婚姻已经充分发挥了它应有的价值。

信长一边回视藤吉郎试探的目光,一边想道,“长政之妻要是能救,救出来倒也无妨”,想到这里,妹妹貌美的容颜和纤弱的身姿才逐渐在信长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当晚,信长遣不破河内守为信使,携书信前去长政处说降。

信中写道:“几番征战实非吾愿,兵戎相见亦多无奈,劝君切莫再逞一时之勇。义景违抗圣命,已蒙天诛,家破人亡。备州 (指长政)素与吾亲厚,又结姻亲,焉得今日疏远至此。望君早日弃城归降,尚能保命,吾亦将妥善安置。若从吾言,则浅井一家血脉不至断送于此,实乃信长之所乐见矣。”

没过多久,不破河内守便无功而返,说是长政没有丝毫归降之意,只是托言要将内室及三位千金送至信长军营,请信长代为照拂。当天晚上,不破河内守再次送信,内容自然是向长政传达信长允诺照顾小谷夫人及三女之意。

次日(二十九日)清晨,四架轿辇及随行的二十几位侍女,在藤挂三河守永胜的陪伴下,被送到信长帐下。藤挂三河守原本是织田家武士,十年前,小谷夫人出嫁时跟随夫人一起来到小谷城。信长在营帐中得知轿子将至营外,面上依然是波澜不惊,一言不发。等到近侍再次问到该如何安置时,信长才下令将轿子停在军营旁的杂木林中。于是,在山坡上找到一处方便停驻之所,轿辇便停了下来,它们一个紧挨着一个,成群的侍女就地围坐在周围的空地上。

宛如开战的信号般,轿子刚一停稳,信长军对本丸的总攻便开始了。木下藤吉郎、丹羽长秀、柴田胜家的军队与拼死一搏的守城军激战了一整日,城楼还是屡攻不破。攻城军聚集徘徊在城墙外垣边,没有一人能进得城去,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直到夜幕降临。夜半时分,夹杂着雨水的大风吹袭而来,京都附近有几百家房屋尽散倒塌。

次日(九月一日)清晨,虽然风势渐衰,但从这片新战场的山丘上望去,远处琵琶湖的湖面仍然是波澜起伏。战斗再次打响,其惨烈程度更胜昨日。上午九时,守城军士抱着最后一战的决心,打开本丸城门,长政首当其冲,率领二百将士杀出城来。

木下、柴田领一支军避开长政攻势,从后方绕道直取丸中,长政无路可退,只得沿城边退到赤尾美作守的宅院内。看到己方将士仅剩数十骑残兵败将,长政知道自己气数将尽,便点燃馆舍,射完所有防御用箭,而后自尽,享年二十九岁。此次会战,只有被称为浅井家顶梁柱的赤尾美作守和浅井石见守二人,因为年迈疏忽而被生擒,余下将士全都战死疆场或剖腹自尽。

信长军攻入熊熊燃烧的本丸城楼,直到下午二时,城内的扫荡方才结束。灭亡了守护京极 家并取而代之,称霸江北多年的豪族浅井一族悉数命丧于此。

在杂树林中,前日被安置于此的轿辇像是静物一般纹丝不动。席卷战场的风,把此起彼伏的杀伐之声带到这乱木丛中。待到这声音渐渐远去,直至完全平息之时,女人们才抬起头,看到天边似乎被异样的黑暗笼罩着。下午三点,轿辇在数十名武士的护送下,被抬下战火平息后的虎御前山,在分不清昼夜的黑暗中,沿着湖岸向南行去。

当晚,在虎御前山的大本营中,信长检看了长政的首级,随后命人将浅井石见守和赤尾美作守押上来。在篝火的掩映下,二位老武士的脸看上去又红又丑。

信长对着二人大声怒吼:“你二人常年以来不辞辛苦,谗言惑主,诱使长政背叛我,我恨不得即刻杀了你们。”

话音刚落,被缚的浅井石见守扬脸坚定回应道:“长政公不愿与你这等表里不一之辈为伍,才落得今日的下场。”

信长用长枪枪头挑起石见守的三撮白发,说道:“区区一个手下败将,还有脸谈什么表里如一。”

浅井石见守回道:“你只会欺辱被缚的人,心里很舒坦么?”

信长这次全不理会,转向美作守说道:“听说你年轻时曾被称为神勇猛将?”

美作守不愿与信长废话,直接答道:“我早就老眼昏花,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信长又命人将一同被生擒的美作守的儿子新兵卫带上来,说道:“你确实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废物,但你的儿子新兵卫还有些可用之处。”

美作守将年迈的脸转向儿子,坚定地说道:“别上了信长公的当。”

信长大笑道:“你这老不死的,别再说废话了。”笑声刚落,便命令一旁的侍从,“把这二人拖出去斩了。”

阿市夫人与三位小姐被送进清洲城,暂居织田信包 府上。不久,在小谷城陷落前被送往敦贺藏匿的长政嫡子万福丸被擒。万福丸只有十岁,信长却毫不留情,立即命藤吉郎将其斩首。另一个孩子几丸,尚未满周岁,是长政的幼子,城池陷落前同样藏在长泽村福田寺中,但信长却手下留情放过了这个孩子。

天正二年元旦,信长终于实现了攻打小谷城时的愿望,将朝仓义景和浅井长政父子的三颗头盖骨放在筵席上斟酒喝。

小谷城沦陷那年,阿市二十七岁,长女茶茶七岁,次女阿初五岁,三女小督三岁。阿市夫人在嫁给长政的第一年便生下了万福丸,两年后,又生下茶茶,其后每隔一年,依次诞下阿初、小督,以及幼子几丸。几丸是在城池陷落那年的五月出生的,也就是说,诞下几丸后仅三个月,就发生了浅井一族被灭门的悲剧。

不知为何,茶茶总是不能清晰地回忆起乘轿辇出城那天的情形,只觉得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漆黑的深夜。实际上,时间大约是破晓时分。也许是因为本丸大殿周围葱郁的树林荫翳到足以蔽日,又或是同乘的侍女放下轿帘后,突然一改平日态度,变得异常严厉,丝毫不许她掀开轿帘向外张望,才让她有了黑夜的错觉。

另外,茶茶觉得轿辇像是从燃烧着的熊熊烈焰中穿行而去的。事实上轿辇当然不可能穿越火海。黎明的风虽然夹带着战场的血腥味,但轿辇自北向南,经过的道路两旁却是一片静谧的稻田。

然而,茶茶怎么也不能把当日逃出小谷城的记忆和火焰分开。她曾在小谷山山顶见过比叡山的僧侣举行采灯护摩 供的法事,那时柴火堆积如山,熊熊火焰直逼眼睑,令人心悸,僧侣们在其间往来穿行。这景象与小谷城陷落的情形莫名结合在一起,茶茶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从这样的火海里逃出来的。

总之,她在此出生,七岁离开,关于这座城池毁灭的全部过程,茶茶就记得这些。意外的是她并不太思念父亲长政。临行前,长政站在轿辇旁送行。那时他身穿黑丝威铠甲,外披金襕袈裟,手执赤柄长刀,这是茶茶脑海中父亲最后的形象。在轿辇出发前后那非比寻常的光景中,父亲独自伫立的身姿显得格外英俊威武。她怎么也无法将这形象和父亲最终悲惨的命运联系起来。

在茶茶母女移居清洲城后一个月左右,一日,一名曾侍奉过长政的仆人突然来访。好容易逃出城来的他,叙述了长政临终前的情形。阿市听后悲痛不已,当场伏地大哭。茶茶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深信,长政也早如这仆人一般逃出小谷城,现在正好好地在哪里活着呢。

迄今为止,阿市一直强忍着悲痛,从没流下过一滴眼泪。但自从那日听了仆人的转述后,她变得特别敏感脆弱,任何小事都能引得她泪眼模糊。每次看到母亲伤心的样子,茶茶就会心烦意乱,便故意找女仆们的茬,为难她们。

长政死讯传来后又过了半月,在庭院里打扫的仆人不小心说漏了嘴,阿市母女才得知原本藏在敦贺的万福丸已经被擒,死在了木下藤吉郎部下手下,据说还被悬尸示众。得知此事,阿市立即面无血色地跪倒在佛像前,燃起青灯,焚香祝祷,其后数日卧床不起。其间,她命令三个幼女守在身边,寸步不许离开。好像害怕眼前的三个女儿也会随时被信长夺走似的。

兄长万福丸的死讯也让茶茶觉得很不真实,她觉得这一定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也不能理解悬尸示众是什么意思。但她清楚地知道,此事绝不能在母亲面前提及,否则一定会让她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不过,再也不能看到小弟几丸的可爱童颜,实在让她感到寂寥。只晓得小弟被托付给了小川传四郎和中道左近两位武士,却不知他们如今的藏身之所。同样,她心里也很清楚,小弟的名字现在也是禁忌,绝对不能说出口。

祖父久政,向来和茶茶母女十分疏远。久政与长政父子多年不睦,或许正因如此,久政几乎很少与茶茶她们说话,其居所京极曲轮与本丸相距甚远,除在浅井一族聚集的大型仪式或者活动上能见上一面,茶茶她们平时很少有机会碰到这个像大入道 怪般的老人。通常,久政总是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精神矍铄,看上去比长政还要健壮。年幼的茶茶也看得出这是个不好相处但言出必行的老人。虽然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骨肉亲情,却不反感见他。比起对父亲言听计从的长政,茶茶觉得年老的久政更傲骨嶙峋、顶天立地。久政相貌清奇,大眼睛、鹰钩鼻,总让人联想到老鹰,茶茶总是不自觉地盯着他看。

多年后,茶茶曾一度清晰地记起祖父久政的音容笑貌。在那之前,她从未回忆过父亲长政的死,以及那场战争的场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第一个想起的竟是祖父的身影。

那时茶茶十九岁,住在安土城。一日,从信州来的行脚商人被招入城中,其中有一个叫诹访十的孤儿,十二三岁。他说自己出身信州,在战乱中失去了双亲。在一名侍女的追问下,他讲述了自己依稀记得的多年前的那场战事。

当时他只有九岁,某日,与村里的孩童一起去河里玩耍,回家后发现家门紧闭。因为平日里父母经常叮嘱他,若是回家后发现家门紧闭,必是城中有大事发生,必须赶紧进城。于是他沿着山脚小路一路向城中走,穿过稻田间的畦路,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两军对峙的中间。正要拔腿跑进城,一个身穿盔甲的武士走上前来,一把抓住诹访十的湿发拖着便走。就在此刻,旁边突然出现的另一个武士举枪刺向前一个武士,将其赶走。这后来杀出的武士正是诹访十的伯父。

伯父带他来到城墙边,大喝一声,将他整个拎起扔进城墙内。诹访十跌了个大跟斗,摔蒙在城里的垃圾堆里。等回过神来一看,发现庭院里有一个白发将领,正在对众兵士训话。

此时诹访十突然想方便一下,对着城墙刚解开裤子,便听得城外敌军人声鼎沸,如潮水般的挑战声四起,无数箭雨射进城内,其中一支瞬间削去诹访十的额发,嘭的一声插在他身后的城门柱上。不一会儿,数十间 长的城墙外聚满了敌军,他们喊着号子开始推摇城墙。就在此刻,城中突然闯出一个女子,身着腹卷 ,手握长刀,从诹访十身旁经过,冲至城墙边,挥刀斩向那些推墙士兵们的手。

战争结束后,城外田地上堆满了战死者的尸体,这些尸体都被取了首级,尸身如箕踞 。稻田与田畔皆被血海染红。又过了数日,一日破晓时分,诹访十看到大家像要决一死战的样子,互相拉着手悲伤感叹。除此之外的事情,诹访十都不记得了。

诹访十的故事讲完了,也不知他经历的是哪一场战争,又是哪个城池的陷落。旁边一个男子补充说那应该是天正十二年时,大井乡的伴野城陷落的事。

听完少年的讲述,茶茶总觉得故事中的那个对城中军士训话的白发将领就是祖父久政,而那个手拿长刀战斗的女子,就是总在久政身边形影不离的英气十足的侧室。尽管诹访十故事中的那座城池无法在规模上与小谷的京极曲轮匹敌,但这个故事让茶茶第一次真实地回想起了当年小谷城一战的惨状。

战争,无论大小,其本身所具有的悲剧色彩,通过眼前这个幼小孩童痛心疾首的回忆,直击茶茶内心。

此事先按下不说,毕竟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现在的茶茶刚刚经历了小谷城陷落,住进清洲城,战争对她来说就是一场炼狱之火,怎么也不能将它和自己身边之人联系起来。无论是久政、长政、还是万福丸,他们的死讯不过就是一个个虚构的故事而已。

天正元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次年春天,阿市夫人从长滨请来一名画师,请他为亡夫长政画一幅像,要赶在长政周年忌辰前完成。由于画师没见过长政,只好通过阿市口述的容貌特征,先画出底稿,再不断修改。每次画师过来画画,茶茶总在旁边不时插嘴,一会儿说眼角不对,一会儿又说嘴形不像,不停发表意见。

画师真是好脾气,屡次来城中修改画像。好容易觉得接近原貌了,改好再拿来时阿市她们又觉得越来越不像。就这样反复多次,茶茶渐渐揣测出为什么总觉得画得不像了。那是因为母亲和自己对长政的印象完全不同,母亲要画师画的是平日温柔和顺的长政,而茶茶要的是发脾气时横眉怒目的长政。

“茶茶你别说了。”阿市制止道。

“茶茶想要的哪里是父亲的样子,明明是祖父的样子。”

被母亲这般数落之后,茶茶只在一旁默默观看。诚如母亲所言,自己描述的父亲容貌的确更接近祖父。茶茶只喜欢长政表情中最像久政的那种坚强凌厉的样子,即便久政对浅井家族的灭亡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们的祖父就是对朝仓氏太讲情义了。”

关于浅井家族灭亡的原因,不只母亲这样告诉茶茶,所有侍女也都这样说。年幼的茶茶无法辨知事情的真相,不过单纯从好恶来说,她更喜欢祖父久政的秉性。

夏初,长政的肖像终于完成,送到阿市夫人手里。画中的长政头戴乌帽子 ,身着黑色素袄,正面而坐。长眼眼角下垂,略小的嘴唇上方和脸颊处留有少量胡须,脸部年轻丰满。画像上的武士看上去刚毅勇敢、豁达大度。

“啊,真是画得不错。”

阿市一边忙着让三个女儿欣赏,一边由衷赞叹。这幅肖像的确描绘出了长政的音容笑貌,乍一看,茶茶也觉得像是真与父亲相见一般,十分温暖。但细看一会,渐渐感觉到少些什么。此时信长的面容突然出现在茶茶脑海。自住进清洲城,信长只来看望过他们母女四人一次。茶茶记得信长曾经安慰了母亲两三句便让她们告退了。

退下时,茶茶一抬头看到信长的容颜,那张脸让她至今难忘。瘦削的脸颊、凌厉的小眼、大鼻子、紧闭的双唇,以及尖锐的下颌都镌刻在她脑海里。那是一张比长政和久政都坚忍强硬的武将容颜。

茶茶感到,与信长相比,父亲的脸上欠缺了某些重要的东西。这让她感到失落,甚至悲伤和愤慨。在面对信长这样一个残酷冷血的仇敌时,不知不觉,茶茶心里有了和母亲不太一样的复杂情感。其实茶茶自己不知道,她长得既不太像父亲也不太像母亲,反而最像她的舅舅——织田信长。

天正二年秋,长政的周年忌在清洲城内的一间屋里举行,不久,茶茶与京极高次、高知、龙子姐弟见面。

由于忌惮信长,阿市小心谨慎地准备长政的一周年忌,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信长和清洲城主信包都送来了忌日用的贡品。但法事还是只能在内院中悄悄举行。浅井家的家庙也只遣了两个年轻僧人来,一诵完经便立即回去了。整个法事氛围拘谨微妙,关于此法事的供养对象,谁都不敢提及一句。

长政法事结束四五天后,仆人进来传话,说京极家姐弟前来拜访。阿市此刻正坐在回廊边,一听到京极的名号,立即紧张起来,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京极家的高次、高知、龙子三姐弟,是长政的姐姐嫁到京极家后所生的孩子,他们和阿市夫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是她的侄子侄女。

然而,浅井家与京极家的渊源,比单纯的姻亲关系更为复杂。京极氏自古就是近江地区广为人知的名门望族,在室町幕府时代更是作为四职 之一,与山名、一色、赤松齐名。到了三姐弟的父亲高吉这一代,却被长政讨伐,失了领地并被浅井家取而代之。虽然是过去的事,但对于京极家,浅井家族无疑是应该恨之入骨且不共戴天的仇敌。

如今,长政的姐姐遗留下的这三个京极家的孤儿,就在离小谷城不远的观音寺山麓结庐简居,潦倒落魄。阿市夫人曾经也是有所耳闻的,可后来就音讯全无了。在浅井家灭亡后的今天,姐弟三人突然不请自来,到清洲城拜访自己。

“请他们进来。”

阿市同时让仆人通知在庭院中玩耍的三姐妹,让她们来见自己的表亲们。

京极这个名号对茶茶来说并不陌生。她知道京极和浅井家本是亲戚,也是已经灭亡的近江名门,只是不知两家更为特殊的关系。茶茶觉得京极家的名号很特别,谁也没告诉过她更具体的事情,但每当她听到这个古老的家名,就会产生一种高山仰止般的憧憬和敬畏之情,同时心情会变得有些哀伤和复杂,觉得那名字有一种区别于任何一个武将家名的特殊含义。

此时,茶茶坐在母亲右手边,阿初和小督互相依偎着坐在母亲左手边。先走进来的是十二岁的高次,他微屈上半身,跪坐在最靠近阿市母女的座位上,整理了一下袴服上的褶子,端正落座。细看之下,这是一个皮肤苍白、瘦削美貌的少年,因为个子长得高且一举一动都很老成,怎么看都不像十二岁。其后进来的是十三岁的龙子,她牵着五岁的弟弟高知一起走来。

茶茶从一开始就一直盯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些的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进来。龙子和高次相似,也是气质华美,身材高挑。三姐弟都落座后,不约而同地伸手向前,俯身行礼。

“在下是京极高次,领着姐姐和弟弟一起来拜见舅母大人。”

口齿很是干净利落。可茶茶还是目不斜视地盯着龙子。这不是头一回了,茶茶最近有个习惯,每当面对很多人时,总是会选择一个能吸引自己眼球的对象,然后一直盯着人家看。只见龙子身着青葱色缎子小袖 ,系朱色衣带,前面的头发整齐地修剪到两颊处,其他发丝长长地披在背上。白皙的双手半握着放在榻榻米上。

龙子抬起上身,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偶尔抬眼安静地望向庭院,丝毫没有注意到茶茶。

这个十三岁的少女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但茶茶却半怀尊敬地盯着龙子。她心下暗忖,无论是出身门第还是后天教养,自己终究比不上这位京极家的小姐。

这时,房间里突然传出笑声。自从住到清洲城里,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如此爽朗的笑声了。茶茶将目光移向笑着的高次,只见他两手置于袴下,上身笔挺,好一个老成持重的少年。此时这少年也突然看向茶茶,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交汇。

“请问大小姐芳龄几何?”

高次轻启如女子一般的朱唇问道。阿市替茶茶回答了高次。茶茶觉得高次有些心机深沉且卑躬屈膝的样子,与京极家嫡子的身份不符。五岁的高知坐在兄长和姐姐之间,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什么都新鲜的样子。这个孩子毫无遮掩地表现出了一个落魄的名门子弟应有的惶恐不安。

那日,三姐弟并未多作逗留便辞别返家了。等他们回去以后,阿市夫人告诉茶茶姐妹,今后一段时间,京极家姐弟也要搬进清洲城。而且在不远的将来,高次可能会成为信长身边的小姓 。他是特地为此事才来拜会阿市夫人的。

约莫一个月后,京极家的孤儿们也搬进了清洲城。

次年天正三年的夏天,高次赶赴岐阜,出仕信长,龙子和高知随行。京极家从前的数名旧臣从四面八方赶来送行,放眼望去尽是年老的武士。

茶茶也随母亲一起送行至内城门前,待高次一行人远去后,茶茶一眼就看出母亲双眼泛着泪花。

“母亲大人为何哭泣?”茶茶问道。

“哎,复兴家门还得靠男人。要是我的万福丸还活着……”

阿市话没说完就用袖子捂住脸放声痛哭起来。茶茶头一次见到母亲哭得如此惨痛。阿市眼见着被夫君亲手摧毁的京极一家,尚能够仰仗高次这个长男,踏上家族复兴的第一步。再想到自己一家竟全无指望,不禁悲从中来。

“这一切还不是拜那位岐阜的主公所赐。”

茶茶恶声恶语地说。母亲的眼泪给了她力量。话音刚落,阿市立即狠狠地看着茶茶的眼睛,使劲摇头说道:

“即便在梦里也不要说出这样的话。要是主公憎恨浅井一家的话,就不会答应抚养你们姐妹。父亲大人和祖父大人大限已到,是上天注定的,只能怪老天不佑,无论谁都逃不开这个轮回。同样的,京极家的灭亡,也不能归咎给父亲大人,那也是天命而已。要不然,京极家的孩子为什么还会来咱们家和你们玩耍呢?”

“难道京极一家是父亲大人剿灭的吗?”

茶茶抬眼望着母亲问道。母亲刚才这番话里提到的这个信息,让她感到十分震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茶茶回想起高次姐弟注视母亲和自己的眼神,突然觉得无论是高次还是龙子,他们的眼神中分明饱含着对母亲和自己的仇恨。

就在这时,数骑骑马武士策马奔来,到内城门口后回马停驻,侧身下马,个个看上去都是勇猛精悍的武士。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阿市夫人和茶茶急忙带着随从返回本丸殿内。当晚才听说,那些骑马赶来的武士,是岐阜派出来攻打长筱 的先头兵。虽然清洲不发兵,但远处街道上整夜火把通明,照耀着从西面派出的武士们连夜行军的道路。

那是一个夏夜,在黑天鹅绒般的天幕上,星星闪着寒光。茶茶站在角楼上,观望着远处那支赶夜路的部队,心中五味杂陈。这支部队隶属于接替父亲长政占领江北的羽柴秀吉,也正是他们,当日攻陷了小谷城。小谷城陷落后,木下藤吉郎更名羽柴秀吉。

天正三年夏,信长、家康联军在长筱大破甲斐 的武田胜赖军。这是联军彻彻底底的胜利。从信玄时代就效忠武田家的忠臣老将几乎全部战死在此,胜赖一败涂地,回天乏力。而经此长筱一役,信长威名大震。之前剿灭朝仓、浅井,现在又给予武田氏致命一击,信长如今称霸一方,无人能敌。

从此,信长成为天下霸主的事业进入最后阶段。长筱一役后,次年的天正四年正月,信长发表了新根据地建设计划,决定将居所从岐阜移至京都附近的近江安土山。安土山自古便是有名的湖边要塞。东海、东山、北陆自不用说,还监视着以京都为首的近畿 ,更是通向中国 、四国的战略要地。六角氏 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如今,信长准备在此修建一座崭新的宏伟城池。

佐和山城的丹羽长秀被任命为城池建造的总负责人,赶在该月中旬前就着手准备基础工作,四月初正式动工。三河 、尾张 、美浓 、伊势 、越前 、若狭 及其他畿内诸国都增派人手前来支援建设,从京都、奈良、堺 等地召集来各路能工巧匠。建造围墙所用的石头皆从附近山上开采或直接从古城中挪用。更有甚者,为了从山间取一块巨石,羽柴、丹羽、泷川的一万士兵足足耗费了三天三夜。

四月,正当安土城的营造开始之时,信长举兵进攻大阪石山城 。这边正忙着建城,那边又要一刻不停地发起进攻,直到天正七年八月城池竣工之前,信长与他麾下的武将一边忙着管理城池建设事宜,一边奔向诸方战场,忙得四脚朝天。

安土城着实宏伟,与信长的霸气十分匹配。天守阁的底部建有高十二间的石藏 ,其上建六层阁楼,第二层是信长的居室,东西宽十七间,南北宽二十间。天正六年正月,安土城工事尚在建设期间,诸将便汇聚于此。信长在修建了一半的城中举行了两日茶会,武将们都品尝到了杂煮和中式糕点。

在清洲城内,阿市、茶茶、阿初和小督母女四人平静度日。这些年来,信长过五关斩六将,长筱一役打败武田、平定越前、征讨纪州杂贺、战胜松永久秀、出兵播磨……这些消息也不知从谁的口中传入住在清洲城最里屋的母女耳中。在这些沧桑血腥的故事中,茶茶特别留意关于羽柴秀吉的传言。羽柴如今代替浅井家,接管了江北一带。他放弃小谷城,在小谷西南三里的今滨之地筑城,并将茶茶她们自小称呼的“今滨”改名为“长滨”。这件事也让茶茶体会到征服者的冷血无情。

正因为羽柴本人当日领军进攻小谷城,现在又占据了自家的领地,同时还是奉信长之命追捕万福丸,将其处死的可恨凶手,茶茶才会对他的传言特别留意。除此之外还有个缘由,便是听人说起过秀吉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母亲阿市夫人怀有思慕之心。

天正五年的秋天,茶茶十一岁,秀吉遣使者来清洲拜会。

“因为竹生岛 是贵家族世世代代尊崇之地,又是近江首屈一指的宗教圣地,所以主公加派人手保护,安顿寺院众僧,修复了荒弃的建筑。请阿市夫人择日带着几位小姐一同回去参观一下吧。”

听完使者禀明来意,阿市冷言正色地拒绝道:

“承蒙如此郑重邀请,深感惶恐。只是近来实在是身体不适……”

从城陷之日起就服侍母女四人的藤挂三河守当时也在一旁,待使者离去后,他鄙视地说道:

“真是个不知深浅的家伙!所谓贼心不死,说的就是这位筑前守 了。事到如今还不死心,想尽一切办法招惹夫人。”

茶茶当时听后没有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才从侍女口中得知,那是因为一直有传言说羽柴秀吉对母亲怀着思慕之情。

秀吉的家室被安置于长滨,无论他是否对阿市夫人有情,毕竟是自己主公的妹妹,说什么也没有办法出手。所以他直到今日都是想想而已。但越是这样越引得流言四起。

听闻此事,茶茶改变了迄今为止对羽柴秀吉十分厌恶的印象,反而觉得他有些滑稽。由此看来,从前那个杀死祖父和父亲,掠夺了自家城池的人,既不是鬼神也不是蛇妖,仅仅是普普通通的众生之一罢了。

在此之前,羽柴秀吉曾多次遣人来清洲城邀请阿市母女去竹生岛。关于秀吉的传言,茶茶听说过不少,有人说他是信长麾下最受信长喜爱的新晋武将,战功赫赫,无人可及。也有人说他是个毫无风采的小个子男人。

与母亲不同,茶茶内心其实很想去竹生岛看看。她有很多关于那个琵琶湖中小岛的想象,那里供奉着祖辈们尊崇的观音和弁财天 神。在清洲城中度过了四年足不出户的时光,茶茶十分想回去看看自己从小生活的近江国。

茶茶的这份心思,在天正六年春天的某日,竟意想不到地实现了。那日,京极高次突然来清洲城中拜访。这个名门之后在阿市夫人的帮助下成为信长的近侍,随着信长从岐阜搬到安土,他也举家移居安土城。此次之所以来清洲,是奉了信长之命,邀请阿市母女去参观即将竣工的安土城的。

“这是主公的心意,请您勿要推辞。”

高次如今已是十六岁的青年武士了。从当初在清洲城中初见,至今不过四年光景,他却已然长大成人,都快认不出来了。他继承了京极家的贵族血统,生得十分俊美,瘦削的脸颊泛出青白的寒气。茶茶再见到高次时,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这和平日里她常见的武士可不一样。

阿市这次又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信长的邀请。

“那么至少让几位小姐去看看吧。”

听到高次这样说,茶茶马上接话道:

“茶茶想去看看。”

“真的想去吗?”

“是。”

“那么,茶茶带着阿初去,代母亲问候主公吧。”阿市只能首肯。

两日后,茶茶和阿初由藤挂三河守及三位侍女陪同,在安土城派来的高次等一行十几个武士的保护下,离开清洲城向近江行进。这个时节樱花已落,嫩叶初生,在和煦春风的吹拂下,五顶轿子走走停停,向西缓慢行进。高次不断策马奔前奔后,每当茶茶掀开轿帘时,高次要么在远处策马前行,要么从前方反向过来。

到了近江,骑马武士的身影逐渐多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一行人收到消息说,信长已经领兵前去突袭大阪石山城,不在城中。

对于孤独地在清洲小城中度过多年的茶茶和阿初来说,安土城的豪华让她们瞠目结舌。

尽管信长出征在外,但横贯山脚至平原的王城繁荣鼎盛,打扮得一副大城市风范的男女交织如梭。沿着大大小小修建整齐的街道,建有数千户民居。

城郭建设在半山腰上,山脚下是一片湖泊。在澄明的天空下,七重高的天守阁 巍然耸立。装饰着金箔的屋顶在晚春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七层楼的正脊上装有金光灿灿的大金鯱 。迄今为止茶茶她们虽然不停地听说关于天守阁的各种传言,但百闻不如一见,眼前的实物远比传说中雄伟壮丽。

茶茶一行人并没有进城,而是被安顿在安土山西面莲花池边的一个寺院里。她们本是特意被邀请来参观城池的,但因为信长不在,为了慎重起见,没有一人敢安排她们入城。虽是和信长血脉相连的侄女,这时候也只能按照被征服者遗族的标准来接待。

在城外住了两日,茶茶一行改变初衷,转而参观竹生岛。她们将沿着三天前来的路去往长滨,再从长滨乘船,行驶五里 的海路前往竹生岛。此次随行的还是从清洲出来的原班人马。茶茶一想到长滨是羽柴秀吉的领地,便感到十分不快,但听说秀吉也随信长去征讨大阪石山城后,才放下心来。怎么说江北都是自己祖辈们生活过的土地,那里的一草一木怎能不叫人思念。

第二日傍晚一行人抵达长滨,从长滨城外二里地左右的村落乘船,上船后没多少光景就日落西山,茶茶和阿初因怕晕船,直接下到底舱睡下,次日破晓时方醒,睁眼一看,只见船只已停靠在竹生岛周围散布的礁石群边了。两位小姐气喘吁吁地爬上长长的石阶。

在竹生岛住了一日后,次日再次扬帆,沿着原路返回最初的乘船地。接近正午时分,在茶茶她们的左手边,可以看到远处湖边的长滨城。茶茶望向长滨城的时候,一旁的藤挂三河守说道:

“什么都和从前一样啊,伊吹山和伊吹山上的云都是老样子。”

“只有那长滨城看着碍眼。”茶茶突然说道。藤挂三河守急忙制止她往下说,劝诫茶茶:

“这种不敬的话是不能说的。”

藤挂三河守的旁边就走着京极高次,他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茶茶开始揣测高次对此事的看法。如果她们憎恨秀吉,那么同理,高次也应该憎恨她们。她们讨厌长滨城,高次曾经也一定非常讨厌小谷城吧。

茶茶忽然感到高次正注视着自己,便不知打哪里来的勇气,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似的对高次说道:

“那里原来虽是浅井家的领地,可在那之前却是京极家的地盘吧。”

本来说这话是有些想要讨好高次的意思,可是话一出口,她却突然讨厌这样的自己,干吗要曲意逢迎这么一个已经落魄的名门子弟呢。

高次丝毫不为所动,两手好好地置于膝盖上,毫无表情地回答道:

“土地是不属于任何人的。无论是京极家,还是浅井家,都只是土地的临时管理者而已。如今的羽柴大人也是这样的。”

茶茶问道:“那么是由谁交给他们管理的呢?”

“是神。”高次答道。茶茶完全不理解高次的话。土地是神赐的,这样的说法她还是头一次听到。

“可是,你不恨那些毁灭你家族的人吗?”茶茶问。

“小姐!”一旁的三河守左右看了看,出言制止茶茶。

“憎恨他人是不对的,这是我接受的教导。”高次十分有教养地回答道。

“谁教你的?”

“耶稣基督教的。”

茶茶从前也听说过“耶稣”这个名字,却不知这个外国神灵还会教人这些。面对这个如花美少年,茶茶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心,扬声大笑起来。

她笑得停不下来。直到妹妹阿初说“茶茶姐别这样了。”茶茶这才止住。可是再看一眼冷着脸的高次,她越发有了想笑的冲动。

回到清洲后,茶茶才听阿初说起,高次已经成为了伴天连 的信徒。

“信什么伴天连,真讨厌。”阿初轻蔑地说道。

“肯定是他的家族灭亡以后才有了信教的想法吧。因为要憎恨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要是这么恨下去,身边的所有人岂不是都成仇恨的对象了。”茶茶回答。

茶茶不愿意听到妹妹说高次坏话,可见心里还是向着他的。

第二年,天正七年七月,安土城竣工。受信长邀请,茶茶和阿初再次参观了安土。这次阿市还是拒绝了邀请,由茶茶和阿初代她去安土庆贺。全国各地的将士都收到了邀请,纷纷前来参观。

给茶茶她们带路的是二十三岁的青年武将蒲生氏乡,在蒲生的带领下,二位小姐依序参观了二之丸、本丸、天守等城楼。天守真可谓是穷尽了人间奢华之美。

二楼是广间 和书院,由几个铺有榻榻米的房间和储藏室构成。大部分房间的内墙上都装饰着金粉绘制的色彩艳丽的图画,柱子与屋顶都有五彩镂花、门扉皆涂黑漆。三层、四层的房间也各具特色。三层主要装饰着花鸟、神仙和骏马的图画,四层绘有龙虎和凤凰等图案。五层没有装饰画。六层的外柱朱漆,内柱鎏金,柱上绘有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以及释尊得道故事图。七层房屋内全部涂金,内柱、屋顶、拉门上,依次绘有龙、三皇五帝、孔门十哲的人物画像。城门为铁制,名为“黑金门”。周边的石墙都是双层结构。

城里十分热闹,几乎每天都有相扑表演,爆竹声声。

参观完天守后,茶茶在正殿拜谒信长。可能是想炫耀侄女的美貌,信长接见她们时召来了许多武将。看着信长的面子,武将们纷纷殷勤地问候茶茶和阿初。唯有带领她们参观的氏乡态度冷静。这位大圆脸、胖乎乎的青年武将,不卑不亢地抬头问候茶茶:

“在城里参观了一日,想必您也有些疲惫吧。”

虽不是傲慢蛮横的态度,到底也和其他献殷勤的武将感觉不一样。茶茶幼年时便听说过蒲生的名字,据说也是近江的豪门望族。

茶茶每次和蒲生氏乡说话,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自觉地低眉顺目,只有对他是这样。可能是因为在此诸国战乱之世,蒲生家从未被任何人打败,一直延续至今,值得敬佩。氏乡退下后,一旁的茶人告诉茶茶,氏乡是织田麾下年轻武将中一等一的人物。

“日野城在蒲生大人的管理下繁荣昌盛,居民日益富裕,都说大人以后一定会大有所为。”那位茶人这样评论道。

茶茶来到安土的第三天,正巧赶上盂兰盆节。信长一向喜欢炫耀,当夜即命人用灯火装饰织田氏祖庙——总见寺的庙宇,向普通市民展示天守阁和城郭的雄伟壮观。

日落时分,城里的居民都守候在街道两侧,人人手举火炬,到了八时,众人一齐点火。火炬里塞满了烟花,不一会儿就花火烂漫,城里的街道被火光照得恍如白昼。与此同时,各个十字路口烟花爆竹齐放,几十个少年武士骑着马从被火光照亮的街道上飞驰而过。

茶茶跟随蒲生氏乡,来到城里一个小山丘上的武士家门口,观看整个祭典。几个贵族少年武士骑着马从茶茶面前经过。茶茶觉得,那些在火光中穿梭出入的少年身姿,简直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致。这些人中打头阵的就是京极高次,茶茶并没有认出高次,还是氏乡告诉她的。

武士们再次回转马头,驰向茶茶,一眨眼就从她面前经过,茶茶还是没能看清高次的身影。

到了九时,城里居民结束了祝火祭,向着城郭所在的山麓进发。安土城周围修有护城河,河水是从旁边的湖中引来的。信长的马回众 泛舟河上,每个小舟上都点着火把,那火油流进护城河,让整片河水都沐浴在火海中,引得观者成千上万。一抬头,便能看到灯火璀璨的天守阁,在盛夏的夜空中,天守巍峨耸立。城里到处都充斥着居民们欢呼雀跃的呼声,山麓边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直热闹到深夜。

夜更深了,在天守阁二层的广间里,信长举办了酒宴,茶茶和阿初也有出席。酒宴一开,规矩全免,参加者们三五成群地围绕在广间周围的回廊上,随意地坐着,观看下方的祝火表演。

茶茶一直关注着高次,他离茶茶有二三间的距离,一个人独坐着。茶茶心里一直犹豫,不知该不该主动与他搭话,最终她还是顾忌着周围有人,始终没有开口。氏乡坐在茶茶旁边,用他天生沉稳的口气说道:

“等您返回清洲之后,一定要将您今晚的见闻告诉您的母亲大人啊。”

他好像发自内心地享受今天的祝火祭典。在屋内灯光的映衬下,氏乡的脸上丝毫没有半点卑屈之意,反而显得异常地沉稳冷静。茶茶想,眼前这位到底是率领过千军万马的青年武将,与他相比,坐在远处的高次却总是一副敏感而落寞的神情,显示出强烈的个性,丝毫没有伴天连信者该有的样子。

次日,茶茶一行宿在安土城,终于没能找到机会再和高次说一句话。 QiUzhWliOgIPgLdC3CVmxPyh82cHN2S0RqTg6Xh7DAeklEwDHtr3V4dfBYX5st7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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