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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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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西的《青菀》在倾情塑造女孩青菀独特形象的同时,还附设碗底刻字的民俗副线,这一设定让作品宛如一曲二重奏:青菀坚持、热爱、执拗、打破偏见的努力明亮清澈,从爷爷手中接过文化传承的担子、成为一门古老手艺的传人的坚守稳健厚朴,而这双重复调的叙事让小说清新自然,意境悠然,斑斓多样,韵致深长。
突然起了一阵风,头顶上飘来几片乌云。青菀擦干眼泪,抬头看天空,她看见灶房上空飘着一头灰色的“大鲸鱼”。青菀心想,要是那头“大鲸鱼”掉下来的话,她家的灶房准得被压扁……
青菀从学校回来时,看见爷爷正在屋门口錾碗。
他穿着围裙,戴着眼镜,坐在板凳上,两条腿夹着一只倒扣过来的蓝边碗,右手拿着钢錾子,左手拿着小铁锤,在碗底上敲敲打打。
“爷爷,你在给谁家錾碗呀?”青菀喜欢看爷爷錾碗,每回爷爷錾碗,她都会蹲在他脚边看上半天。爷爷是木村唯一会錾碗的人,不管谁家买了新碗都会请他给錾上名字。爷爷喜欢把碗倒过来,把字錾在碗屁股上,这样就算碗里装满了食物,也不会遮挡碗底的字。
“我们自己家的,”爷爷抬起头看了孙女一眼,“过几天就要给你弟弟摆满月酒了。”
青菀知道新碗要錾上名字,不錾字的碗若是被人借去用,还的时候就认不出来是谁家的碗了。这些她都懂,去年爷爷六十岁生日摆酒席,妈妈借了不少碗,洗碗的时候她看见每一个碗底上都有字。“良”字是小树家的碗,她爸爸叫水良,“明”字是山桃家的碗……妈妈耐心地教她按碗底上的字把碗归类,再一一送还。
“爷爷,你錾的这个是什么字呀?”青菀上小学五年级,爷爷錾的那个字她不认识,那个字由四个火字组成,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是个‘燚’字,木燚。”爷爷手里的小铁锤每敲一下,碗底上就显出一个小白点,字全是由小白点组成的。
木燚是青菀弟弟的名字。
青菀惊奇地问:“‘一’字不是一横吗?很简单呀,为什么要弄这么多火字呢?”
爷爷呵呵笑:“这个‘燚’不是那个‘一’。”爷爷把燚字的最后一捺也錾完了,他噗的一声往字上面吹了一口气。
“变!”青菀以为爷爷会像孙悟空一样大喊一声,那个字就“活”了。但他没有,他用手来回摸扫碗底,把瓷釉的细屑抹干净,再往“燚”字上滴点墨水,用旧毛巾把字抹一遍。多余的墨水被抹掉以后,小白点变成了小黑点,看上去像一群省略号在做操。
“爷爷,这个‘燚’字太难錾了,你干脆錾一把火好了,火就代表木燚啊。”青菀说。
“这可不行,人都有名字,一把火怎么能代表一个人呢?”爷爷用拿錾子的右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可是爷爷,你錾好的字看起来还是像一堆火啊!”
“哪里像一堆火?”爷爷举起碗左看右看,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是有点像……”
爷爷低下头錾碗,不再说话。他的动作轻柔而利索,錾子尖抵着碗底,小铁锤轻轻一敲,一个个小圆点被钢錾子捶了出来。
青菀看得入了迷,想象爷爷手中的钢錾子变成了一只黑色的小虫子,它在不停地产卵,繁衍自己的后代,创造一个又一个小生命。这样想着,她觉得那些字在碗底涌动、跳跃,碗就“活”了。
“爷爷,您能给我也錾一个碗吗?我要錾上‘青菀’两个字。”青菀很想有一个自己的碗,在碗底下刻着她的名字。她还没有一样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衣服、鞋子都是两个姐姐穿过的,书包、文具盒也是旧的,就连家里那只老黑猫也不是她一个人的。
“青菀呀,下次啊,下次爷爷一定给你錾一个碗。”爷爷在錾最后一个碗,他说,这次都錾了弟弟的名字。
青菀心里很难过,眼泪溢满了眼眶。弟弟生下来还没有满月,爸爸妈妈就让爷爷给他錾碗,而她十岁了,却还没有一个自己的碗。她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她是个女孩。
村里人没有谁会在碗上錾一个女孩的名字。她把目光转过去,望着远处绿油油的稻田,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快进屋吧,去吃饭。”爷爷对她说。
青菀就从爷爷身边站起来,进了屋。
妈妈刚给弟弟喂完奶,抱着他坐在藤椅上。弟弟睡着了,小嘴唇还在嚅动着,粉嫩的小脸蛋红红的,小手张开着,可爱极了。青菀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小脸蛋。妈妈说青菀没洗手,不让她摸弟弟的脸。她赶紧缩回了手,在身上擦了擦。
青菀很喜欢弟弟,自从弟弟出生,家里的氛围变得轻松愉快起来了。妈妈总在卧室低声哼着歌儿,爸爸的状态也好极了,干活都比以前有劲儿了,爸爸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抱弟弟。两个姐姐看得出来心情也很不错。
青菀放下书包,去灶房吃饭。妈妈每天都会给她留饭,冬天就放在炉子上暖着,夏天就留在水缸盖子上,用纱布罩子罩住。
灶房是一间独立的红砖瓦屋,离青菀家有点距离,要穿过门口的晒谷坪。有一次她去灶房的时候数了数,刚好是一百三十八步。屋里有一个三层带门的碗柜,一个柴火灶台,几条长木凳子和一个大水缸。平常不来客人时,青菀一家人就在灶房里吃饭,把水缸盖上盖子当饭桌用;若是来了客人,就把饭菜端去堂屋里吃。
有一次青菀家来了客人,妈妈做了好几道菜。青菀和小姐姐端着碗穿过晒谷坪时,忽然觉得自己像蚂蚁扛着粮食穿过草丛和泥土小路似的,急急忙忙往家里赶。想到这些,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姐姐问她笑什么。她告诉了小姐姐,小姐姐也跟着笑起来,说:“是呀,还真的很像!”
青菀慢吞吞地吃饭,不时地看一眼碗底的字,一个“华”字,是她爸爸的名字。青菀家的碗柜里几乎都是錾着“华”字的碗,偶尔也会有一两个錾了爷爷或叔叔名字的碗出现。
叔叔名字里的“耀”字有很多笔画,爷爷錾这些字的时候花了不少时间。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会錾婶婶的名字。婶婶名叫叶子,简单好记,但没什么用,大家都叫她清耀媳妇。
在錾碗这件事上爷爷一点儿也不怕麻烦,不管多复杂难写的字,他照样用小钢錾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它们工工整整地錾出来。
青菀洗碗的时候又看了一遍碗底的字,她多希望那个“华”字被她看着看着就变成了“菀”字。“我要长到多大,才可以錾一个碗呢?就算长到一百岁估计也不可能。”青菀自言自语,她有些沮丧,不过想起爷爷答应她下次买了新碗就给她錾名字,她又高兴起来。
青菀跑去找小树,想告诉她,爷爷答应给她錾碗了。
小树正在写作业,青菀用手摸着她的数学书的封面,问她:“小树,你想不想把自己的名字錾在碗上面?”
“这个呀,我没有想过。”
“那你现在想一想。”青菀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我想,可是他们不会錾女孩的名字。”
“是呀,但我很想有一个錾着我名字的碗,我爷爷答应下一次买新碗时,给我錾一个。”青菀说,如果有一个錾了自己名字的碗,感觉一定不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碗錾了字就‘活’了?”小树问。
“我不知道。我喜欢看錾在碗上的字,每次洗碗我都会把碗翻过来看字。我妈总嫌我洗碗太慢,她不知道其实我是在看那些字。我家的碗以前錾的都是我爸的名字,现在又錾了我弟弟的名字。”
“你弟弟?”小树惊奇地问,“可是,他还那么小。”
“是呀,”青菀忍不住撇了撇嘴,“他那么小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碗。”
“他们总是这样,所有的碗都錾男人的名字,好像我们村里的女人都没有名字一样。”小树用铅笔敲了敲她的作业本。
“真希望有一天,錾碗能錾女孩的名字。”青菀想起妈妈对她说过的话,妈妈说每个家庭都以男人为主,房子、土地以及猪、牛等都归男人所有,碗也是财产,所以要錾男人的名字。
“我妈说,村里的女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被人忘记了,大家都叫她们某某的媳妇,某某的妈。”小树看着青菀,“真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结个婚把名字都结没了,这样的话,我长大了不想结婚!”
“那我也不结婚。”小树说。
星期六的上午,青菀和小树相约去村外小溪里摸田螺。
她们走在田埂小路上,风迎面吹来,带着五月黄豆花和蒲公英花的馨香。她们一边走,一边说话。青菀说,她在想象爷爷给她在一个漂亮的金边碗底錾名字的情景:他用钢錾子先轻轻地錾一个草字头,再錾宝盖头,然后錾“夕”字……
青菀一次又一次想象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情景。“我要爷爷给我錾上‘青菀’两个字。”她薄薄的嘴唇翕动着,念着自己的名字。声音又轻又柔,很快被哗哗的溪水声淹没了。
溪水是从村子对面的山上流下来的,把成片成片的农田分成了两半,远远看过去,像一条白色的缎带镶嵌在一片绿野之中。
青菀和小树站在岸边,看着溪水朝她们奔流而来,像遇上一个怀里揣着银珠子的孩子,一路奔跑着,遇上了石头便激起白亮亮的浪花。
继续往下走,水流就缓慢起来了,清清浅浅,看得见水底各种形状的卵石、碧绿柔软的水草和只有手指头一般大小的游来游去的鱼儿,田螺就躲藏在水草下面或者石头的缝隙里。
“小树,等下我们捡完田螺,就去找‘红柱子’。”青菀说的“红柱子”实际上是一种朱砂原石。小孩子们常常捡回去玩,在地上、石头上写字画画,大人们偶尔也用它来做记号。
“好呀,好呀!今天我要捡一块又长又大的,写一年字都用不完那种。”小树一百个同意,她上次捡的红柱子被她五岁的妹妹拿去乱写乱画,只剩下短短一小截了。
“现在红柱子可不容易找了,上个星期我和山桃两个人找了一个下午才捡到了一块小小的。”
青菀卷起裤脚蹚进溪水里,柔软清冽的溪水包裹着她的小腿,清凉怡人。她伏下身子,把右手轻轻地探入水草的根茎下面,手指头触到了几只硬硬小小的田螺。
“小树,看!我摸到了田螺。”她摊开手给小树看,四只黑玛瑙似的小田螺静静地躺在她的手掌心里。
“我也摸到啦!”小树直起腰朝她笑,“五只,比你还多呢!”
中午时分,太阳升到了头顶,青菀和小树每个人都捡了小半桶田螺。她们把桶放到岸边的草丛里,逆着溪水往上走,开始寻找红柱子。
朱砂石常常躲藏在卵石的下面。她们先用脚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卵石拨开,再把脚趾探进冰凉的泥沙里,触到像小石头一样的硬东西,脚背一翘,就把它钩出来了。如果是暗红色的就捡起来,其他颜色的就丢回水里。
在溪水里蹚了十几个来回,青菀捡到了一块尖尖的形状不规则的朱砂石,小树则捡到了一块细长的圆柱形状的。她们用衣服下摆把朱砂石擦干净,装进裤袋里。
青菀和小树躺在一块褐色的大石头上看天空,天空碧蓝而晴朗,大块大块的云朵铺在上面,缓缓移动。看久了,青菀觉得整个天空都在移动。
“山桃妈,快回来,你家的亲戚来了!”突然,一个又高又尖的声音从村口的大樟树下传来。
“哎,我知道了!”一个穿杏色衣服的女人从一片稻田里站起来,好像她刚刚从水田里长出来似的。“我马上就回来!”她大声回答。
山桃妈在溪水边洗干净手和脚,匆匆忙忙走了。
“你知道山桃妈叫什么名字吗?”青菀看着她走远的杏色背影问小树。
“我不知道,”小树摇头,“我没有听到别人叫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山桃妈。”
“嗯,他们叫她春明媳妇或者山桃妈。他们也这样叫我妈,要么是青菀妈,要么是清华媳妇。”青菀突然提高声音说,“但我妈妈有名字啊,她叫‘黄小滢’。”
“黄小滢,这名字真好听啊!”小树不由得惊叹道。
“但现在没有人叫她的名字,连我爸都很少叫。”青菀说,“这不公平,为什么女人结婚后就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她跳下石头,从裤袋里摸出那块朱砂石,在石头上写下三个大字—黄小滢。
小树也跳下石头,把她妈妈的名字写在石头上。青菀伸着脑袋来看,嘴里大声念:“郭美凤!”
她们兴奋地尖叫着,在石头上写下青菀两个姐姐、小树和她妹妹、山桃,还有村子里其他女孩的名字,直到把溪边所有大大小小的石头都写满。
但有几块石头被别的孩子写了字在上面。一块长方形的大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木小伟喜欢王丽花。木小伟是青菀的堂哥,王丽花是山桃的姐姐。
她们一边念一边嘻嘻笑,小树看着青菀,青菀也看着小树,她们的脸都红了。“咦,这是谁写的啊?快把它擦掉!”她们又是用手拍,又是用脚板蹭,想把那句话擦掉。
那八个字被小树和青菀擦得面目全非,石头上留下一片淡红色,但仔细辨认还能看清楚“木小伟”三个字。于是,青菀扯了一把青草,沾着溪水,把石头上的字擦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郑重其事地在石头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青菀。她往后退了一步,认真打量它,抿着嘴笑。
青菀那双含笑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一个碗—一个镶着金边的饭碗,“青菀”两个字端端正正地刻在上面。
青菀弟弟的满月酒办得很热闹,村里人都来喝喜酒,摆了十来桌,大家有说有笑。男人们大声吆喝着行酒令,大口喝酒。女人们有时候高声喊叫,有时候又交头接耳说些悄悄话。小孩子不能和大人一起坐在桌子前吃饭,青菀和小树端着饭,站在台阶上吃。
青菀给小树看她碗底下的字,小树摇着头说她不认得。
“‘燚’字,木燚,我弟弟的名字。”
小树问她,为什么她弟弟的名字不一样,她弟弟是单名,而她和两个姐姐都是双名。
“我不知道,我爸给他取的名字。”
小树又看了一眼碗底:“青菀,我觉得这个字好像一团火啊!”
“也许,我爸希望他生下来后,我们家里红红火火吧。”
晚上,青菀从小树家回来,看见爷爷在屋门前的晒谷坪上乘凉。他穿着宽松的白褂子,伸展着四肢躺在躺椅上,一只手时不时摇一下扇子。银色的月光倾泻在地上,浮着一层雾气,这让爷爷看起来像一条漂在水面上的大鱼。
“爷爷!爷爷!”青菀朝他跑过去,爷爷睡得迷迷糊糊,她俯下身,看着爷爷的脸。爷爷睁开眼睛也看着她。
“爷爷,你什么时候给我錾碗啊?”
“等你妈买新碗的时候。”爷爷含含糊糊地回答。
“那我妈什么时候买新碗?”
“这个呀,爷爷也不知道。”爷爷用扇子拍了拍他的小腿,“咦,有蚊子。”
“爷爷,你骗我!”青菀赌气似的说。
“爷爷不骗你,只要你妈买新碗,爷爷保证錾上你的名字。”
“爷爷,你真好!我要錾上‘青菀’两个字。”她俯下身子,紧紧地搂住爷爷的脖子。
爷爷抬起手拍了拍她的手臂,乐呵呵地说:“青菀呀,看你把爷爷这把老骨头勒得快喘不上气来了。”
青菀放开爷爷,高兴得蹦蹦跳跳进了屋。
“这眼下又没什么大事,哪会买新碗呢?”爷爷拿起扇子朝空中胡乱挥舞,驱赶蚊子。
过了好久,青菀感觉比一年还久,妈妈都没有买新碗。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问妈妈家里什么时候买新碗。
妈妈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问她为什么要买新碗。
她吞吞吐吐地告诉妈妈,爷爷答应她家里买了新碗就给她錾她的名字。
“原来你的脑瓜子里成天在想这样的事,怪不得最近做事也不专心,学习成绩也下降了。”
“哪有呀?我每天都认认真真干家务活,认认真真写作业!”青菀觉得好委屈,妈妈冤枉了她。
妈妈说,小孩子錾什么碗?
“可是弟弟更小,不也錾了他的名字吗?”
“一个碗而已,錾不錾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妈妈不耐烦地说。
“当然有关系了,如果錾了我的名字,那个碗就是我的了。”
妈妈看起来生气了,她让青菀早点死了这条心,不要总想着錾碗的事。“家里才买了新碗,不会再买碗了。”
青菀又急又难过,眼里含着泪水,死死地瞪着妈妈。妈妈的话像一枚针扎进了青菀溢满希望的气球里,砰的一声,她听到了气球爆炸的声音。
“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干什么?”
青菀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衬衣下摆,那上面点缀着图案,既像绿色的毛毛虫,又像蜷起来的树叶。青菀很想脱下这件外套,把它摔给妈妈,离家出走。
“好了,别东想西想了。”妈妈让青菀去溪边的芝麻地里帮着两个姐姐一起砍芝麻,“天黑前得把芝麻全收回来。”
青菀一言不发地去灶房拿起镰刀就往外走。风吹来芝麻熟透后馥郁的香气,青菀越走越伤心,她想大哭一场。如果你也是一个才十岁的女孩,你的希望像气球爆炸一样破灭了,你也会忍不住在无人的田野里放声大哭吧。
突然起了一阵风,头顶上飘来几片乌云。青菀擦干眼泪,抬头看天空,她看见灶房上空飘着一头灰色的“大鲸鱼”。青菀心想,要是那头“大鲸鱼”掉下来的话,她家的灶房准得被压扁……
她看着它,直到它被风刮得散了架,飘到别的地方去了,她才撒开腿朝芝麻地跑去。
青菀家的灶房起了大火,幸亏灶房离得远,其他房屋没受灾。天气燥热得厉害,火起得急,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火扑灭,灶房里的东西全烧光了,只剩下黑乎乎的灶台和水缸。
碗柜被烧成了木炭架子,坍塌在地上;大大小小的碗变成了一堆碎瓷片;水缸盖子和几条木凳子烧成了灰,只剩下几只凳脚在烟雾中闪着明明灭灭的小火花。
事后,大家议论纷纷。有人怪青菀爸给他儿子取的名字不好,偏要取什么木燚,四把火多厉害啊!不烧光才怪!
“吃满月酒那天,我特意看了一眼他家碗底的字,越看越像一团火,我寻思这德民叔咋给錾了一团火呢?”
“这怪不得德民叔,那个‘燚’字怎么錾都像一团火。”
“唉,这下好了,灶房都被烧干净了。”
晚上,青菀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她一会儿想起大家的议论,一会儿又想起飘在灶房上空的那头“大鲸鱼”。莫非她当时真的犯迷糊了,把那根柴火从灶膛里抽出来时,火明明灭了呀,为什么后来又烧了起来呢?如果她当时从水缸里舀一瓢水浇上去,说不定火就灭了。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那么做,肯定是因为太害怕了。她被吓傻了,傻得什么事都不敢做,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火燃烧起来。
青菀在床上辗转反侧,她隐约听到窗户外面有说话声,好像是妈妈和两个姐姐在说话。她问她们俩还有没有几个完整的碗。
两个姐姐回答说,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
青菀把头蒙进被子里,又哭了起来。
第二天,青菀家没有买新碗,妈妈从爷爷和叔叔家借了一些碗过来吃饭。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妈妈都没有去集市买新碗。爷爷和叔叔说碗不用还了,送给青菀家了。
爸爸没有请木匠过来做新碗柜,而是自己动手做了一个水缸盖子,又用石灰重新刷了一下灶台和墙。他们一家人又开始在水缸盖子上吃饭了。
妈妈说家里没有钱了,所以,那些事情都得缓一缓。
过了几天,青菀去找小树,喊她帮忙一起去山上找碗。她爸把灶房里烧毁的东西都丢在村后的山坡上了。
小树说:“那些碗早就变成一堆碎片了。”
“变成碎片我也要。”青菀一脸坚定的神色。
“你找那些碎碗干什么?”
“有用。小树,你究竟帮不帮我一起去找嘛?”
“好吧,好吧,那就去吧!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山坡上稀疏地盛开着紫色的桔梗花,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冲她们点头。被烧毁的杂物胡乱堆在草地上,远远看上去,像绣了紫色桔梗花的地毯被烟头烧了一个小黑洞。
青菀和小树坐在“小黑洞”边,用棍子在一堆破碎的瓷碗片里翻找,不时地捡起碗底的碎片看看。
“小树,你看,‘燚’字还在。”
“青菀,你看,‘华’字也在。”
她们又把它们扔回垃圾堆里,这些都不是她们想要的。其实小树根本不知道青菀要找什么。
不一会儿,青菀和小树的手掌脏得看不见一块干净的地方。那些碎瓷片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手摸一下,指头印就清晰地印在上面。
全部都是残碗碎片,没有一个完整的碗,但青菀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半边没有錾字的碗片。
“小树,你看,好大一片呀,好完整!”青菀脸上沾着烟灰,把那块残碗片高高地举起来。
青菀把那半片碗在裤子上擦了又擦,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尖尖的朱砂石—一笔一画地在碗片上面写下了“青菀”两个字。
“小树,看见没有?我终于在碗上面写下了我自己的名字!”
小树先是愣愣地看着她,后来,突然就明白了。她高兴地说:“是呀,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她们抱在一起,又叫又笑。
青菀把那块残碗片的四个角磨得光滑圆溜,又用洗衣粉反复刷洗。原来的白色变成了米黄色,怎么洗也洗不掉,却把青菀用朱砂石写的名字洗掉了。
爷爷帮她在那块残碗片上錾上了“青菀”两个字。他说:“这下你再用力洗也洗不掉了。”
木村人都知道了爷爷给青菀在残碗片上錾了名字。他们说德民叔和青菀这爷孙俩都是怪人。
有几个孩子跑来找青菀,要看那块碎碗片,青菀就从文具盒里拿出来,在衣袖子上擦了擦,递给他们看。
但他们看了之后直摇头,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宝贝玩意儿。
后来,青菀上初中时跟着爷爷学会了錾碗。慢慢地,村里錾女人名字的碗越来越多。青菀十七岁那年,爷爷生病去世了,她成了木村唯一会錾碗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