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担心刘子琦几句话会吓到班上同学,实在是过虑了。大人总是会忘记小时候有多没心没肺,或者说无忧无虑。耐克偶尔的一句“核打击”“核导弹”比起他身上的耐克和阿迪达斯来说,影响实在小太多了。
1999年的时候,能在乡镇中学同时身穿这两个牌子,其轰动效应怕是连日后开宾利上学也无法媲美,刘子琦对初二三班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刘子琦刚坐定没两分钟,后面有人就悄声探过头来,“侬上海宁啊?”
耐克吓了一跳,上海话,有些走调,但确确实实是上海话。他惊讶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形干瘦、个子很矮的男生正努力从后面把身子探过课桌来跟他聊天:“吾亦是上海宁呀。”边说话,边对他笑。刘子琦不知道是惊喜多还是诧异多,一时转不过舌头,用普通话问:“你也是转学过来的吗?是上海哪里的?”上海哪里带着这种奇怪的口音呢?
说话的人正是喜欢八卦的薛晶,王瑞的好朋友,他就坐在王瑞斜后方,也就是刘子琦的正后面。薛晶大笑,用普通话回道:“我是汉旺的上海人啦。”
从小学到现在,这是薛晶第一次在班上跟人讲上海话。
1966年,404厂刚搬过来的时候,上海人和东北人最多,不过三十多年过去,第一代移民已经是爷爷奶奶辈了。现在上子弟中学的孩子多半都是第三代了。经过三十多年的语言文化融合,这个地方的标准语既不是四川话,也不是上海话、东北话,而是普通话。薛晶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都是上海人,父母也是出生不久就离开上海,在四川长大,之后在404厂上学接班,结婚生子。而像薛晶这样“土生土长”,还能在家里保持着上海方言的已经很少了。绝大多数404厂出生的孩子完全没有所谓的方言乡音,只会说普通话。
薛晶自出生以来,从没回过上海“老家”——其实上海也没有他的老家,只有极少联系的远房亲戚——不过,他家里始终认为自己是上海人。除了他这样从没去过上海的上海人,镇上还有一些类似的“东北人”和“河南人”。
现在,班上多少人盼着跟新同学说话,就算不说话,凑上来仔细看看衣服鞋子也行。裤子认不出牌子,但衣服是耐克,鞋子是阿迪,裤子想必也是什么进口名牌。
两节课连堂,虽然有了“上海人”的交情,但在老师的重点关注下,他们也不敢聊天。好不容易挨到铃声响起,课间操时间到了,同学们向操场蜂拥而去。刘子琦看上去有点六神无主,王瑞这才找到机会,“耐……刘子琦,走,去做操。你知道自己排哪儿吗?”
他当然不知道。铃声未落,由三个男生组成的小团体就围住王瑞的课桌叫道:“王瑞走啊,走啊!”叫的是王瑞,盼的却是赶紧和王瑞的同桌认识。
刘子琦大概从未被这样围着,几个男生拥上来,嘴上喊着王瑞,眼睛却都烧着自己。他有些不知所措,还是汉旺上海人薛晶主动破冰:“我叫薛晶。上海人。李勇。我们班上的帅哥。”
李勇大马金刀地点点头。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看得出帅哥的坯子,眉如剑,眼如画,足以让同龄女生过目不忘。虽然是主动过来,但这哥们儿还是有股等人拜码头的傲慢。
“程凡。班上第一名。”程凡抓了抓寸头下的头皮,对他一笑,“Hi!”
然后,一群人簇拥着往操场而去。人一多,王瑞就不怎么说话,薛晶却跟话篓子一样跟刘子琦你问我答,问的也就是些平常的问题: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啊?还习惯吗?上海人吃不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啊?你哪一年什么星座的?四川的气候跟我们上海不太一样吧?这里比较凉快吧?
刘子琦的回答常常就几个字:“嗯。”“没有啊。”“还好。”他本不喜欢这种刨根问底的聊天,开始还有些烦,但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孩子初来乍到的不安就慢慢淡了下去,新学校也没有刚进来时那么陌生、那么面目可憎了。唯独薛晶问起是爸妈一起来的吗?他回答:“我没有妈妈。”众人一同沉默,好在马上岔开话题,假装没有尴尬发生。
大家在操场排起课间操的队形来。王瑞发育得早,初一一年长了十多厘米,刚初二身高就一米七,站在班级队伍的后面。薛晶是班上最矮的几个男生之一,程凡和李勇身高一米六出头,算是中等,几个人高高矮矮,站得很开。刘子琦跟王瑞身高相仿,王瑞便让他跟着自己,站在队伍的最后。不过今天,薛晶他们三个并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都插在王瑞前面。
“帮助新同学适应环境。”李勇对挤走的同学解释道。同学虽然不满,但被李勇铜铃般的大眼一瞪,自知惹不起,嘟囔几句也就走开了。
薛晶寒暄了半天,终于问道:“刘子琦,你这身耐克、阿迪很贵吧?”四个人全都竖起耳朵来。
若是子弟校的其他任何一个人穿这样的进口名牌来学校,肯定巴不得别人问,一问便如大坝决堤般滔滔不绝,说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艳羡不已。
但刘子琦只说了三个字:“还好啦。”然后就学着王瑞他们的动作,笨拙地做起课间操来。
没想到等了半天就听到这三个字,李勇转头对薛晶示意,薛晶又问:“是在上海买的?”
“嗯。”
“是要转学过来,你爸为了讨好你才买的吧?”
刘子琦没有回答。一时间,五个人都有些尴尬,薛晶又问:“你爸是做什么的呀?工资一定挺高的吧?”
刘子琦答:“我……我不知道。”
李勇虽然跟他隔着王瑞和薛晶两个人,但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刚才听这位上海大少爱答不理就有些意见,觉得他端着大城市人的架子,这时见他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愿回答,更认定他瞧不起自己这些小地方的人,顿时生起气来,哼了一声:“什么呀,你连你爸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搞研究的。”刘子琦一边伸展胳膊,一边答。
“研究什么?”李勇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
李勇不信,“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爸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刘子琦有点急了,“他不给我说,我从哪里知道?”
李勇问:“那你知道他调到厂里的哪个车间吗?铸造车间?主机车间?二轻车间?总装车间?转子车间?……”
听他稀里哗啦丢出一堆从未听过的名词,刘子琦完全摸不着头脑。还是王瑞插话进来给他解了围:“阿勇你真傻,他爸是国家专门调来的专家,肯定是去十二层大楼了。怎么会去车间?”
十二层大楼是什么地方?刘子琦一头雾水。这里似乎有一套自己的黑话,他听不懂,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但这名字一说出来,众人都“哦”了一声,显然是觉得有道理,便不再纠缠了。
他并不知道这群同学为什么要关心自己的父亲,更不知道王瑞一句话帮了他的忙。404子弟中学跟他在上海读过的中学有很大不同,也跟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学不一样。那时候,国内几乎所有的学校都是公立的,404子弟中学自然也是公立中学,但它又是这个厂的附属配套单位。全校几乎所有学生,都是404厂职工的子女,也就是所谓的“厂子弟”。
在这样的背景下,“厂子弟”某种程度上继承着父母在工厂的地位和权力结构。而“十二层大楼”,也就是厂总部办公室,自然是整个404厂地位最高的地方。
大家对转校生的热情,尤其是对阿迪、耐克的热情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加上他父亲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王瑞、程凡、薛晶,尤其是李勇多多少少都有点热脸贴上冷屁股的感觉。当课间操做完,大家最初那好奇躁动的心都有些淡了。
“你喜欢打街机不?”见三人抛开刘子琦,回到了小团体内部的嬉闹中,王瑞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刘子琦眼睛一亮,用力地点了点头。众人目光重新聚回来,王瑞鸡贼地笑着,“你有钱买币吗?”刘子琦从兜里掏出两张十块钱来。四个人立刻瞪大了眼,“大款啊!”
“人家新同学,第一天你就要带去游戏厅。”程凡骂道,“你还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啊!”
“那你放学别来。”王瑞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李勇一把攀住刘子琦的肩膀,“《街霸》打得咋样?《拳皇97》会吗?”
气氛马上重新热烈起来。
回到教学楼的走廊上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五个人刚走上楼道,几声巨大的爆破猛地从学校对面的山上传来,震得整栋大楼玻璃直颤,然后他们听到巨石从上坡上滚落的声音。刘子琦不明所以,吓得脸色有些发白。还攀着他肩膀的李勇大笑道:“别怕,别怕,没事儿的。”然后他指着正对面的山说,“炸矿而已,不是……”他想起先前刘子琦的话,“不是美国的核导弹。”
距离教学大楼不远处就是绵远河的河堤,枯水期时,几百米宽的河床铺满了卵石,过了河就是龙门山脉。山腰升腾起白色的烟圈,几秒钟后又是巨响传来,黄色巨岩被炸碎,从山腰岩壁上垮塌下来。仔细看去,碎石在山腰上堆成坡状,运输车停在碎石滚落的安全距离外,等着运送矿石。
刘子琦在上海哪里见过露天采矿?何况就算是露天采矿,用炸药碎山如此豪放做派也实属罕见。他愣了半晌,才问:“我的天,炸矿?什么矿?”
这话把李勇问住了。他回头看向程凡和王瑞,程凡答道:“是磷矿吧。这边的清平磷矿好像是全国四大磷矿之一。”
“就……就这么开矿?”刘子琦震惊不已,“不危险吗?”
“嗯。”程凡点头,“反正我们从小这里就一直这么炸。炸了这么多年,山也没啥变化。”
“太……太刺激了!”刘子琦忍不住感叹道,“你们这个地方好刺激啊!”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这有什么好刺激的?小镇旁边还有超大的煤矿呢。”李勇摇头,“你们这些外面的人,真是啥都没见过。”大家听着纷纷点头。
之后这一整天,四个人都盼着早点放学,用刘子琦那二十块钱去游戏机厅玩到爽。中午十二点,厂里下班汽笛响起时就是放学,刘子琦虽然有了准备,却还是被那警报惊惶的呼啸声吓得心怦怦跳。下午又听过两次后,他终于有些习惯了。
相比以前读过的城市学校,乡镇初中课业负担并不繁重,除非老师留堂,下午通常只有两节课。所以三点五十五放学时间一到,王瑞就赶紧拉上他,“走啊!”
五个人飞奔着冲出学校,王瑞带头跑进了几百米外的游戏厅。
不许玩游戏,这是中国教育,尤其是小学和中学教育一以贯之的理念。尤其是电子游戏,那是电子海洛因。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全国教育界还搞过声势浩大的抵制活动“告别两室三厅”,电子游戏室就名列第一,与台球室、卡拉OK厅、舞厅、录像厅并称“两室三厅”。
身为学习委员的王瑞开学时还受命组织过全班签名仪式,并且带领大家宣誓:“我是xx,承诺新学期好好学习,告别‘两室三厅’。”
然而,告别并不难,进去才难。因为每个游戏币要卖三毛钱,技术不行的话,三分钟就能输掉。在那段大家兜里连一块钱也少有的年月里,进游戏厅大多数时间并不是玩儿,而是围观。站着一看就是一小时,连摇杆都没机会摸是常事。
可今天,有来自上海的转校生刘子琦包里的二十块钱。
刘子琦当然不知道游戏厅在哪里,一路跟着大家瞎跑。没一会儿,他就远远看见路边一个门面,厚蓝布的帘子把里面挡了个严实,他马上明白:到了!
原来四川和上海的规矩是一样的,游戏厅的门口都挂着蓝布帘。有了这块帘布,父母就不能路过时一眼望见里面有没有自己的小孩,除非专门进去抓,否则老板的客人就是安全的。也不知这是全国老板们共通的智慧,还是卖游戏机的商家传授的诀窍。
店不大,但也不小,跟上海的差不多,当然了,跟大商场的高级游戏中心是比不了的。但里面十多台机器,装载着《街霸》《拳皇》《三国志》《小飞侠》《恐龙快打》《名将》《彩京》……应有尽有。
薛晶说:“只有你有钱哦。”这是让他请客的意思。刘子琦点了点头,掏出十块钱就去找老板。程凡见状立马从后面拉住他,“别啊!”
他一脸疑惑,王瑞赶紧解释:“三毛钱一个币。两块钱老板给你七个币。但你拿十块钱去就只给你三十三个,二十就给六十六个。你两块钱买一次,十块钱能买三十五个,二十能买七十个,能多四个呢。你别一次买啊。”
听了王瑞的讲解,刘子琦立刻算了一下。三毛钱一个币,跟他们那里价钱一样。三块钱买十个,两块钱买七个,少一毛就抹掉了,也是一样的。是啊!他彻底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自己亏了多少币啊?!
刘子琦一边肉痛懊悔,一边去买了七个币。自己三个,四个伙伴一人一个。刘子琦技术不行,很快死光,又买了七个。李勇跟刘子琦水平差不多,死完了便来找他要。程凡和王瑞双打《彩京1945Ⅱ》,过了三关,跟上海的同学一样,第四关就过不去了。唯独薛晶技术惊人,其他几个人已经耗掉了好几个币,薛晶玩《合金弹头2》一命不死到了最后一关。
刘子琦第一次见到《合金弹头2》的通关画面,看得眼睛发直,不由对这个瘦小的汉旺上海人佩服起来。
“他有一次打《小飞侠》,一币通关了三次,占了机器一下午。”李勇再次死光,过来见刘子琦看着薛晶发呆,从他手里不客气地拿了一个币,“最后老板气得把机器的电源给他拔了。”
大家一边玩游戏,一边无拘无束地瞎聊天,凭借游戏这种社交硬通货,刘子琦终于跟大家真正熟悉起来。
程凡,成绩最好,年级第一,读书多,懂得多。喜欢飞行射击游戏,但技术平平,输了会跳脚。最开始一个币用掉,又再要了一个,又输完后就没再要了。刘子琦主动给他,他挠挠寸头说:“不用了,多不好意思。”
王瑞,班上学习委员,年级第二,特别讨厌做作业。什么都玩儿,除了《三国志》能背板 ,其他游戏都很水。他每用完一个币,就站在旁边看刘子琦玩儿,不断给他出主意,暗示两个人双打多好玩儿。刘子琦“听信谗言”,立刻给他投了币,王瑞见状还悠悠叹气说:“那我就来帮你过关好啦。”
李勇,有些暴躁,死了会拍机器,然后过来毫不客气地再拿一个币,而且还会顺路指手画脚一番:“你选的这个人不好用的。发波啊,发波啊!唉!叫你发不发,太矬了。”
薛晶用第一个币打了三十分钟就通关了《合金弹头2》,第二个币玩《三国志》死在了最后一关吕布手里,第三个币让刘子琦见识了《恐龙快打》里的大BOSS——博士变身的第三形态。死的时候刘子琦忙不迭说:“接一个,接一个马上通关了!”说着就要投币。但薛晶拦住不让,“好亏啊!这个币只能打一分钟了!”薛晶收下刘子琦给的币,往包里一揣说:“都要六点了,以后再玩儿吧。”
游戏厅的挂钟显示五点四十,也就是说,二十分钟内他打什么游戏都不会死。刘子琦对薛晶佩服得五体投地。
薛晶小心地收好游戏币,问刘子琦说:“明天五一放假,我们几个说好去山上玩儿,你要不要一起来?”嘴上说着,眼睛却望向王瑞和李勇。刘子琦顿时明白过来,这两个人才是小团体中拿主意的人。薛晶想要邀请自己也是要这两个人至少一个通过,或者两个都通过。
王瑞愣了一下,“明天我们要去山上吗?啊!”刚一分神,关羽便被许褚一锤敲死了。
“我早上给你说的时候,你没听到吗?”薛晶问他。
程凡冷不丁地呛道:“他那时候抄别人作业呢,能听到什么啊。”
“哪个山啊?”王瑞确实没听到。
薛晶长叹一声,“你没听到别答应啊,说得好好的。跟你说了你说没问题,我才跟大家说的。我以为都确定了呢。”
“没啥特别的事儿,去什么山上。”王瑞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却不松口。
如果是炸山开矿那边,不会很危险吗?刘子琦嘴上没说,心下却这样想着,但少年心性又使他隐隐有些期盼。
“那我再说一遍吧。反正刘子琦还不知道。”薛晶深吸一口气,突然换了一副神秘的表情,“听说昨天晚上,我们厂的后山那边,有什么东西大半夜突然亮了,把半个山都照亮了。好多人下夜班时,在厂里的地上发现了很多死鸟。还有人捡到死了的老鹰!早上还有很多虫子、蚂蚱什么的,也都死了,翻在草里,从树上掉下来的。”
“咦!”王瑞害怕各种蠕虫,听到这话浑身不自在,“说得跟你亲眼见到一样。谁要去看那个啊!不去!”
“都说好了啊!”李勇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彩京1945Ⅱ》,“不去怎么行?哎呀!”他放掉了最后一颗保险炸弹。
“第一,你不觉得听起来很神吗?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有意思的现象呢。”程凡也劝王瑞,“第二,你之前不管听没听到,你反正是答应了,做人要言而有信。第三,你看刘子琦也很想去的样子,你是他同桌,应该帮助新同学熟悉我们镇上的环境。”
“行吧行吧。先说好,谁再敢拿毛虫吓我,我弄死他。”王瑞只能认了。
这时,李勇那边突然传来一声不满中又有些怯意的声音:“你干吗?”
四人立刻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年龄和他们差不多的男孩儿正跟李勇抢着摇杆,他的言语中带着一股从《古惑仔》里学来的横气:“哎呀,你炸弹都放光啰,马上就要死啦,剩下给我耍会儿三。”说的是一口四川话。
除了刘子琦,他们四个都认识这人——闫涛。上个学期,闫涛还是隔壁班的同学,但是除了开学当天,谁后来也没再见过他。连续旷课九十天后,校方在期中奖惩大会上宣布把他开除学籍。他现在也甩掉了404厂的普通话口音,在社会上学来一口脏字不断的四川话。据说,他现在混社会混得可以,按本地的说法,十四岁就已经是一个“小超哥”。
每当在游戏厅遇见他的时候,王瑞就觉得,告别“两室三厅”其实还是有点道理的。眼见两人抢着摇杆,屏幕上的飞机也左摇右晃——
“算了,阿勇你给……”王瑞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刘子琦冲上前去,猛地一把将那“小超哥”推开,“你干吗?自己买币去啊!想抢吗?!”
糟了!王瑞瞬间汗就下来了。这人据说是真抢劫过啊!闫涛身板并不强壮,被胖乎乎的刘子琦这么一推,立刻往后面的墙上撞去,只听咚的一声响。伴着这声响,旁边两个本来趴在机器上看人玩儿《恐龙快打》的高大家伙站了起来。
真高啊,高了王瑞大半个头。
“跑!”王瑞大喊一声,这时也顾不上哥们儿,转身第一个冲向了游戏厅的蓝布帘。薛晶反应也快,跟着跑了出去。程凡一把推开自己面前的家伙仓皇逃窜。李勇大喊:“刘子琦你快跑!”然后把冲向刘子琦的家伙往后一拽,又转身跟闫涛虚晃一拳。等刘子琦反应过来逃出去后,李勇才敏捷地闪出两个人的包围,转眼就跑没了影。
王瑞发疯一样往前跑,不敢回头,听到背后的脚步,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兄弟还是闫涛他们。游戏厅里好像有几个他们社会上的人?五个?六个?快跑!刘子琦他们几个没事儿吧?自己先跑回家属区,真出事了可以找家长,找同学……
镇上的格局很简单。404厂占据镇西面的高山,工厂在山脚的一南一北有两道门,两道门的中间是一条一公里多长的街道,这便是汉旺镇上“地方” 的范围。游戏厅就在这条狭长的街上。这条街往东是一条小河,过了河再往东,就回到了404厂占地几十公顷的巨大家属区。
王瑞第一反应是往自家方向——也就是东面家属区逃。冲过家属区的门,就是自己的地盘了。这是厂子弟的本能,汉旺镇的街是“外面”,家属区和工厂是“里面”。回到里面,到处都是熟悉的叔叔阿姨,“小超哥”就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他一路冲过河上小桥,冲过家属区敞开的铁栅栏门,这才敢回头。
这时,恰好看见薛晶、程凡两人气喘吁吁追上来,然后是刘子琦(王瑞松了口气),最后是李勇慢悠悠地跑回来。李勇没进大门就骂道:“忍者,你倒是跑得越来越快了啊!跑那么快干什么?他们没有追!你们几个倒是回头看一下啊。”
“忍者”是王瑞的绰号,因为他遇到风吹草动消失得最快。几个人相视大笑。彼此攀着肩膀,都狠狠松了口气。薛晶重重拍了刘子琦的背一下,“你是不是我们上海人啊!我们上海人都不跟人动手的啊。”
“就是。”李勇的爸爸是哈尔滨人,妈妈是四川人,“都说你们上海来的就没见过会打架的。你是不是上海人啊?”少年们劫后余生,放松地说笑着。
没过半分钟,六点到了,下班汽笛骤然拉响。刘子琦沉浸在惊吓中又忘记了汽笛的事情,惊惧地抬头一看,随后记起了这声音是什么含意,重新松了口气。
四人都看在眼里,王瑞说:“没事儿,你待一周就习惯了。”
六点,全厂下班,大家的父母都会在不久后回到家里。厂很大,家属区也很大,根据车间离家远近,基本都会在十几二十分钟内回屋。按理说,他们所有人都该在两小时前回家写作业了。
“回家!”李勇叫道。
“等一下。”王瑞拦住大家,问刘子琦,“你现在住哪儿?”
“404宾馆,”刘子琦一五一十地说,“我爸说下周厂里会分房子给他。”
“宾馆有厂里电话的,你知道号码吗?”刘子琦摇头。“你爸叫什么?回头我可以打宾馆主机查。”
“刘佩。玉佩的佩。”
“好,明早见!”说完,众人赶在父母回来前各自飞奔回家。
刘子琦一路回到宾馆,心还一直咚咚跳个不停。来这里之前,他一直非常不开心,莫名其妙从上海转学到这么个地方,心里窝着一股火。可没想到,第一天就这么刺激。太刺激了!一天五次防空警报;学校对面有人用炸药炸山,飞石乱滚;游戏厅还遇到了“古惑仔”。也许正因心里这股邪火,自己这个上海人在游戏厅跟人打了起来。
像有魔鬼追一样逃跑,跑到心脏跳出嗓子眼儿,然后劫后余生一样傻笑。
在上海哪有这种事情?
十四岁的孩子没有那么多忧愁,对父亲的积怨也消了不少。此刻,他也不恨爸爸成天不着家,没人管他了,也不恨他好容易回来一趟就说:“子琦啊,爸爸有个工作调动,必须去很远的地方。你要转学了。”
现在,他就盼着爸爸早点回来。
等啊等,等到七点,终于门响了。他饿得快不行了,冲到门前,叫道:“爸,你知道这地方用防空警报当上班铃吗?”
刘佩拖着疲惫的身躯,也没接儿子的话:“子琦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叫了宾馆的盒饭送到房里。我马上还要回单位,你晚上不要等我了。做完功课看会儿电视,不要太晚,早点睡。”
刘佩一边说,一边翻自己的行李,取出一个黑色小箱子来,转动密码打开,从里面找到了几个牛皮纸封袋,清点了一下,然后装进了随身包里。之后他把箱子锁上,放在了房间的角落。
“爸,这边的山上还用炸药炸矿……”话还没说完,刘佩已经头也不抬地出去了,顺便带上了门。
刘子琦愣了一会儿,等了两分钟,他抓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往地上死命一摔。
地毯吸收了绝大部分冲击,但遥控器电池还是摔了出来。他又踹了两脚墙,这404宾馆的墙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硬得要死。
“回单位回单位!”刘子琦冲着刘佩的行李箱怒吼,“天天就知道待在单位!我死了你才不会回单位吗?!”
谁也没想到他一语成谶,第二天去山上,就真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