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姿绮敲打键盘的手停了下来。她慢慢撩起袖子,微微吸了一口凉气,只见手腕上有一点伤口,渗出了一点血丝。她从抽屉里拿出常备的碘酒,简单擦了一下。
罗锐恒一早进来脸色就不太好。他越走越快,一把推开了林姿绮办公室的门。
林姿绮迅速拉下了袖子。她瞟了一眼还放在办公桌上的碘酒瓶子,但是罗锐恒没有注意到。
“我要的许嘉峰呢?怎么没给我?”罗锐恒质问道。
“Calm down(冷静一点),我可是把最优秀的赛玲娜给了你呀。”林姿绮说。
“一开始我就说过,我要的是许嘉峰!”
“是赛玲娜强烈表达了对医药行业的兴趣,我才觉得你的项目更合适。许嘉峰可是老大钦点去做他的项目,我怎敢不放人?”
罗锐恒冷冷地说:“我听说,许嘉峰应该好好感谢你给亚当斯的推荐才是。”
“那你听说错了。”
“罗锐恒,你一大早就这么心急火燎,合适吗?”菲利普开着玩笑,也踏进了林姿绮的办公室。
罗锐恒瞟了林姿绮一眼,不再多啰嗦,拔腿就走。
“请把门带上,谢谢。”林姿绮漠然地说。
“好了,讨厌的人走了,现在就我们俩了。”菲利普暧昧地笑着。
“你来干嘛?”
菲利普一下倾身,拉近了和林姿绮的距离。林姿绮却离开位子去倒了一杯咖啡。
“不给我也倒一杯吗?”
林姿绮默默喝了一口,送客的意思不言而喻。
菲利普仍然赖着:“别这么不领情嘛。”
“我对毫无来由的善意向来敬而远之。”
“你看,你们都在抢许嘉峰。我可是很大方地说过,你们随意。”
“那你是来邀功的?”
“不,我是来建立友谊的。”
“作为同事,我想我们之间不需要友谊。”
“好吧,林小姐,我知道你铁石心肠,”菲利普直起身,百无聊赖地剃着指甲缝说,“难怪连乔伊那个老好人都不能带走你的心。”
林姿绮一下面露愠色:“听着菲利普,你大概很闲。但我马上有一个和总部的电话会议,我没工夫和你讨论我的心脏问题!”
“好好,那我换种表达方式。罗锐恒那个家伙,我知道你也不喜欢他,这点上你我一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说,我们难道就没有一点友谊的基础吗?”
“那要看这友谊的目的是什么。”
“老亚当斯也呆不长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看来你对接任亚当斯志在必得啊。”
“当然是要在获得林小姐帮助的前提下。”菲利普毫不掩饰地说,“你是总部最信赖的人,也就是我最信赖的人。”
“我相信总部也很信赖你。”
“不不,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这群家伙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可从来不会把‘政治正确’当回事。信任在他们那里是分阶层的,像你这种在国外读过书的华裔,当然比我这种土生土长的大陆人更让他们觉得像自己人了。”菲利普说,“你看,要是我们俩能一起……作为回报——当然这只是回报之一,我会想办法让罗锐恒另谋他处的。”
“菲利普,你有这么远大的志向,我为你高兴。但你应该知道,就凭我对总部的忠心,是不会允许我在罗申中国一把手还未走的时候,就开始盼着他走的。我也不太赞同什么‘信任还要分阶层’的理论。你要想获得总部的信赖其实不难,把你琢磨远大志向的心思放在琢磨客户上就好。而且说实话,被人当枪使的感觉并不愉快。要让罗锐恒的日子不好过,我有我的方法。”
菲利普的脸上挂着摇摇欲坠的微笑,说:“好吧,你一个人,可能得多花点时间了哦。罗锐恒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
“谢谢,我有的是耐心。下一次的全球合伙人会议要到两年后才召开,就看你的耐心和亚当斯比,究竟谁的更强了。”
菲利普脸上的微笑倏然坠落。
一早来了两个瘟神捣乱,林姿绮有些心烦意乱。她搅动着咖啡,那晃动的水面上浮现出了一个金发阔脸的男人面孔,令她望着出神。
她黯然地一搅动,男人消失在杯中的波澜里。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说:“罗锐恒,你是够优秀,优秀到把所有人都能得罪了,也算你有本事!”
她抬起手捋了捋耳边的发丝。丝绸的袖子顺着她的小臂滑了下去,露出了更多青紫的痕迹。
王晓菁很快就明白了为何林姿绮会爽快地答应她。此刻她抱着电脑包,坐在旅行包上,挤在一辆核载三十二人实载五十人的小中巴——的过道中间。中巴车一步三晃地开在崇山峻岭间,周围每一辆车都在以两倍快的速度超过它。
时至中秋,车里却像在过夏天,还是垃圾场的夏天。汗水淌过王晓菁的脖颈,一直流进她敞开的领口里。旁边座位上一个猥琐男人在盯着她看。王晓菁扣上了一颗扣子。
今天她已经在路上花了十二个小时了。飞机、高铁、中巴……接下来到了县上,她又包了一辆小车,在崎岖的乡道上颠簸了三个小时,才最终到达她此行的目的地——四川省简阳市禾丰镇胜利村的养猪场。
王晓菁在罗申所做的第一个项目,是为天元基金旗下的私募基金投资一家连锁养猪企业进行尽职调查。在项目组的第一次会议上,这个项目听上去非常简单。
“项目很简单,非常典型的DD 项目。我们核实完‘绿盎养殖'的业务情况,把结果交给客户,收钱,完事。”项目经理左安平一摊手说。
“对,很简单,简单到两周就可以做完。只是抱歉这是个体力活,不过对于你们两位新人来说,经历这样的体力活是必要的。”菲利普笑着说的同时,却没看到左安平一撇嘴。这个项目只有左安平带苏琪和王晓菁两个新人,尤其王晓菁还是候补名单上的。左安平一开始接到这个人员配置时是抵触的,不加班累死才怪。
苏琪“如愿地”上了菲利普的项目。然而从项目介绍会一开始,她就一直在强压着不乐意的情绪,脸上硬憋出了僵硬的笑容。养猪行业太不性感了,不是高端大气的金融行业,也不是光鲜亮丽的奢侈品行业,第一个项目就要深入到广阔的农村中去,苏琪隔着千里远似乎都闻到了臭气熏天的味道。
但她还是积极举手表现道:“既然是简单的项目,为什么客户不自己搞定呢?”
菲利普答道:“你说的没错,客户其实并不需要我们,但他们太懒了。他们要是愿意访谈那么多养猪场,他们早就去做了。”
众人一直来来回回地讨论,王晓菁却没有说话。她在寻找契机,在第一次会上就博得菲利普好感的契机。
“菲利普,您的意思是,这个事的关键是在两周内做完十几家养猪场的访谈吗?”王晓菁问。
菲利普点头说:“晓菁说的对。我们需要掌握前线的数据,估算市场规模和绿盈……”
“是‘绿盎', ‘盎然'的‘盎'。”左安平纠正道。
而王晓菁也想纠正菲利普第二次喊错她的名字,但她忍住了。菲利普总是念错一些人或一些公司的名字,她也不是例外。
菲利普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Make sure(确保)在报告最后给他们一条改名的建议。这么拗口的名字,谁记得住……不管怎样,有数据支持我们就好建模型。客户最后要的不过就是回答两个问题:一是市场规模大不大,二是绿盎贵不贵。前者决定未来收益空间,后者决定投资成本。”
苏琪马上说:“模型我可以做的!我实习时做过。”
“行啊。”菲利普赞赏道,“安平,那就让苏琪做模型吧。晓菁,那就劳烦你去访谈养猪场吧。”
苏琪脸上的得意太明显了,是一种“赚大发了”的得意。成功地将最苦最累的活踢给别人,同时还能获得老板的赞赏,王晓菁实在不屑同苏琪争抢这个。
她对苏琪的回应就只是把投影仪连到自己的电脑上,将一张excel表显示在大屏幕上。表上详细列出了十五家养猪场的所在城市、地址、到达方式和时间。
左安平惊喜地说:“这个好!难怪你昨天问我要养猪场的列表。”
“嗯,我已经规划了一下行程安排。第一周能完成十家的访谈,第二周前半周访谈剩下的五家。再留半周时间写报告,时间应该够了。”王晓菁“友好”地对苏琪说,“同时,第一周我应该就能向苏琪陆续提供模型所需的关键数据了。”
苏琪翻着白眼,看着王晓菁的头顶,风头正在王晓菁的头上旋转着。但她也不甘示弱,说:“访谈的量还是挺大的,万一晓菁这边完不成,我也可以帮忙。”
“哦了!”菲利普说,“我手下的女将就从没让我失望过!我可以放心去睡觉了!”
“老板!”眼看菲利普要撤,王晓菁喊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天元基金为什么一定要收购养猪场呢?为什么不看看禽类或牛羊?”
“中国人吃的肉类主要还是猪肉。现在猪价都涨疯了,可能因为消费升级、人均猪肉消费量多了吧。客户既然看好养猪市场,我们就不要让客户失望,要帮客户证明他们是英明神武的。”菲利普说。
王晓菁并没有觉得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犹疑了一下,隐约觉得这个回归本源的问题可能有用,也许在访谈的过程中能发现点什么吧。
“如果没有问题,我先撤了,你们几位辛苦了。”菲利普拔腿就要走。
左安平追了出去:“哎!老板,您不能现在就走啊!我还要跟您讨论一下storyline(故事线)怎么写呢!”
菲利普风轻云淡地摆摆手说:“明天再说,明天再说。”
会议室的门关上了,只剩下苏琪和王晓菁了。苏琪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说:“王晓菁,既然项目的难点在你这,希望你的数据可以准时给到我。”她强调了一下“准时”二字,“要是拖了后腿,别怪到时候和老板、客户交代不了。”
“那要看这是以谁的时间为准了。如果是老板们的deadline(目标时间),我有信心一定能准时交付。但要是按照你的要求,我肯定会拖后腿的。你可是清华经管的大牛,‘咨询界的女王’啊!我怕赶不上你的进度呢。”
“少来这套!你以为夸两句好话就管用吗?”
“不管用我就再夸八句。”王晓菁已经够忍让了,她的原则就是不要树敌,不要和人正面起冲突。要是换做以往她早就睚眦必报了,但是现在她的目标是平安通过试用期、留在罗申,可不能再搞出什么幺蛾子了。
突然,苏琪冷冷地说:“我是上海文科状元,清华毕业,我辛辛苦苦做了三家顶尖咨询的实习才进了罗申。有些人不知道从哪混出来的,也不知道凭什么才混进罗申的。”
王晓菁不笑了,她吞咽了一口,像把一团难吃的饭硬咽了下去。
苏琪打量了她一下说:“你啊,换身好点的衣服吧,也不看看周围都是什么样的人。”
王晓菁手上只有一支铅笔,她很有冲动戳向苏琪那张自负可恶的脸。可她刚一动弹,脖子上戴的那枚玉观音就动弹了一下。红绳勒住了脖子,提醒她周红梅的教导。她又忍住了,竖起了两根手指,说:“这是你第二次欺负我。苏琪,我的原则是‘事不过三’。”
苏琪看着王晓菁黑云密布的脸色,后退了一步。她走到门口,不屑一顾道:“候补名单出来的,也不是什么正经货,自己掂量掂量什么时候滚蛋吧。”
王晓菁看着苏琪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手中的铅笔也一撇,断了。
说实话,王晓菁倒挺愿意离开办公室去一线访谈的。不用见到苏琪那张讨厌的脸,她求之不得。更重要的是,东游西逛总让她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见多识广令她也不会为过去种种而哀叹。
王晓菁背着大包,像一个风尘朴朴的背包客,站在禾丰镇汽车站的门口,踏出的第一步便迈进了热闹的集市。农村初一、十五的赶集,农民们往往会把自家的农产品拿来卖。她注意到了一个蹊跷的地方,走遍整个集市,卖猪肉的不少,卖鸡鸭的却几乎没有。不过她还来不及探寻这个疑惑,就赶着包辆车去村子里的养猪场了。
这里是绿盎旗下的一处中型养猪场,有五百头猪的规模。出乎王晓菁意料的是,她本以为绿盎应该是现代化经营的高科技养殖场。可眼前只有一排蓝顶彩钢板的猪圈,简易到极简的地步,令她大跌眼镜。
王晓菁穿着平底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肮脏、臭气熏天的猪圈里。肥硕的猪们在她耳边欢快地嘶叫着。无数飞虫缭绕着她,脸上都有密密麻麻的触感。一种裹挟着肮脏和腐烂的臭气,在她憋了两分钟气后终于攻破了鼻腔。她强忍着这腌臜气味,同时详细记录下与养猪场负责人的谈话。
走出猪圈,王晓菁在养猪场里转来转去,看到有工人在往一辆货车上装死猪。货车晃晃悠悠地开出养猪场,她好奇地跟在后面,一直走到养猪场外的一个山坡边。
山坡下是湖泊。湖边有低矮的木屋和用网子圈起来的一片水面。几只鸭子稀稀拉拉地漂浮在水面上。货车掀起了后盖,将一车死猪直接倾倒了下去。王晓菁走到山坡旁一看,眼前竟然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山坳里不光有死猪,更多的是大片的死鸡死鸭。密麻的苍蝇和寥寥的恶臭在这些洒满石灰粉的尸体上盘桓着。周围有几辆铲土车在疯狂地填土。
“喂!你要死啊?!那边不能过去!”一个养猪场的工人过来撵人了。
王晓菁后退了好几步,问:“好家伙,这是集体自杀吗?死那么多鸡鸭?”
“禽流感!你不要过去,会死人的!”
“只有你们这有禽流感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关心猪死不死。”
王晓菁回到养猪场,隐约觉得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无法单用数据解释。本来她应该直接回到镇上,可是她却和养猪场负责人要求,搭乘一辆运猪的大卡车,直接回到简阳市。
上车前王晓菁给左安平发了一条微信,拍下了她要坐的大卡车的车牌号,说了今晚可能要挺晚才能电话汇报工作了。
一路上,王晓菁坐在副驾驶座上,事无巨细地问了司机很多问题。夜已深,大卡车行驶在崇山峻岭间的盘山公路上。一旁是黑黝黝的群山,另一旁是深不可测的山坳。窗外只能看到远处星点车灯在缓慢地移动,是对面山上行进的车辆。
拐过一道山坳,司机在一处停满车的空地前停了下来。那里有一间灯火通明的瓦房。深夜的大山里寂寥清寒。可当王晓菁走进这间瓦房,扑面而来的却是热腾腾的生气。这是司机们歇脚的一个小饭馆,大家吃着喝着聊着,几个年轻小姑娘端着锅子在人堆里穿梭着,空气有点呛人,是辣椒和烧酒的味道。
王晓菁刚才不觉得饿,现在她的胃被那些锅子勾走了魂。她挤坐在其中,面前上了一个水泥花盆,盆子下方开了一个洞,里面放着固体酒精。一个铁锅啪地放了上来,里面已经炖着满满当当的炖菜了。
这就是中国。从罗申的落地窗望出去的十里洋场是中国,萧瑟的何家村是中国,禾丰镇上热闹的集市是中国,养猪场边死尸成堆的山坳是中国,茫茫大山里灯影稀疏的盘山路是中国,这间热气腾腾的瓦房里也是中国。
王晓菁饶有兴趣地吃了起来。这种经历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吃苦,在她好奇的眼里却是难得的体验。
就在纷杂的聊天声中,王晓菁捕捉到了一句特别的。
“……最近活不好拉……都成批成批地杀了……我那车也改不了,要不然我早就去拉大家伙了,猪啊牛啊现在赚钱得很……”
一个蓝衣司机正在跟同伴抱怨着。王晓菁递上了半盒白沙烟给他,聊了几句。蓝衣司机欣然起身,带她去自己的车边。他掀开罩布,拿手电筒一照,又狠狠地拍了拍卡车,车上的货物发出了细碎的声音——是上百只母鸡。
司机懊恼地说:“妈的!都蔫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都了。”
王晓菁望着夜空下远山清晰的轮廓,她的脑中终于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米其林餐厅华丽的水晶灯下,许嘉峰主动拉开椅子,让徐芳琳坐在自己旁边。对面的苏琪在和候捷说个不停。
苏琪没好气地说:“你们知道我这个项目有多辛苦吗?好多数据都没有!王晓菁问来的都不能用,我还得自己上网查。查的都是些什么啊?全中国的公猪和母猪分别有多少头,多久交配一次,如果打了药能产多少,不打药又能产多少……你说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呢,我关心这猪交配的事去干嘛?!”
大家都笑翻了。许嘉峰转头就和侯捷说:“苏琪都说这话了,你还不赶紧去安慰安慰她?你们俩不都正好单着吗?”
侯捷大吃一惊道:“她可是清华毕业的啊!”
“那又怎么?”
“说明她聪明能干……挑剔,还说明……她不需要男人。”
这时候,苏琪中气十足地高喊道:“服务员!我们的鸡汤怎么还不来?”
服务员过来了,是个年纪相仿的女孩,此时却不得不在这里听着训斥。
苏琪不依不饶地教训道:“你们是在等鸡从鸡蛋里孵出来吗?都催了五次了!米其林餐厅就这样?叫你们老板来!”
服务员好言好语,答应送个果盘,苏琪这才罢休。服务员走后,她看着集体沉默的同事,得意地说:“对他们就得这样!花那么多钱当然得享受最好的服务!哎对了,你们的budget(报销预算)都贡献出来,这顿饭没个几千吃不下来呢。”
侯捷则给了许嘉峰一个“你看,我就说吧”的眼神。许嘉峰无奈地摇摇头。
趁着赛玲娜不在,苏琪又开始八卦起她来:“哎,你们知道赛玲娜有多受男生欢迎吗?”
侯捷假装惊讶道:“是吗?从她那张脸上还真看不出来呢!”
“那当然,大美女嘛,很挑剔的。以前她在北大经院时,有个华裔男生旁听,结果看上她了,猛追!号称家里几个亿,还要给北大捐款进经院。那玫瑰花买的,都是千朵千朵的送。结果人家愣是给拒了。”
“你怎么那么清楚?”许嘉峰问。
“因为那男生没考上北大,捐款也没要他。后来他来清华了,进了我们学院。这些都是他自曝的情史。”苏琪说。
“苏琪,你这是在自黑贵校吗?”侯捷促狭地说。
“这有什么?黑黑更健康。你以为北大就那么清高啊?”苏琪说,“唉,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赛玲娜把她那些男朋友分我一个就好了。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不过这种死缠烂打的肯定不喜欢。”苏琪翘着椅子,一晃一晃地说。
“对,是不喜欢。”赛玲娜说。
苏琪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她回头一看,赛玲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施施然地笑着。
“赛玲娜,对不起……”苏琪赶紧道歉。
“没事,我就是凑巧到了。”赛玲娜一手拉开了许嘉峰旁边的座位。许嘉峰赶忙为她倒上了一杯茶水,夹了几块咕咾肉。
苏琪倒是厚颜无耻地继续问:“所以你真的拒绝了那个身价上亿的男生咯?”
“是啊。”
“就因为他死缠烂打?”
“还因为他胖。”
侯捷听了这话,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赶紧吸气收了收,问:“那大美女现在名花有主了吗?”
“嗯,算有吧。”赛玲娜说着从咕咾肉里挑出来一块菠萝。
“真谦虚。赛玲娜这么漂亮,男朋友肯定是男神。什么时候带出来让大家见见呀!”徐芳琳说。
“等回头有时间吧。他平时工作太忙了。”赛玲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抱歉大家,我刚下高铁。”王晓菁是最后一个落座的。她从四川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都没来得及回办公室,拖着行李就来吃午饭了。只有苏琪身旁有空位,王晓菁不得不坐在她旁边。
“哎哟,我要的数据终于回来了。”苏琪惊叫起来,“你身上什么味?离我远点!”
王晓菁摆开餐具,又故意猛甩了一下餐巾布,抖开的风吹了苏琪一脸。她说:“猪圈味。没办法咯,你又不和我一起去做访谈。你吃米其林,苦只能我来吃咯!”
苏琪被噎了一下,不甘心,又问:“怎么样?市场是不是一片大好?我的数学模型就等米下锅了。”
王晓菁说:“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果不其然,她们从饭桌上争论到了办公桌上。在左安平的办公室里,两人当着左安平的面吵了起来,或者说只有苏琪在把讨论当架吵。
苏琪一巴掌拍在桌上说:“不!我坚决反对!你给我这个数据,我的模型怎么可能做出那么大的市场规模呢?怎么可能只涨5%呢?如果是个年复合增长率只有5%的市场,客户还投什么投?我给他们推荐银行理财好了呀!还能有8%呢!”
“今年大涨,不代表明年会涨。要是年年大涨,干脆大家都去养猪得了。”王晓菁淡定地说,“况且今年猪价大涨是有特殊原因的,我可以解释……”
然而左安平连解释都不想听,说:“晓菁,不管是什么特殊原因,你告诉客户这个市场增长没那么快,他们肯定不会投资绿盎了。在客户的印象里,中国的养猪市场一片光明。转变客户的观念比喂给他们一个新想法更难。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轻易打客户的脸。客户同你讲的是猪的事,你就不要去跟他谈鸡鸭。明白吗?”
“就是!要不然客户不是白付钱请我们了吗?客户要什么,我们就应该给他们什么。跟客户开会时你也听到了,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这个市场有多promising(确定性的)。意思不已经很明确了吗?如果我们不能给他们一个promising的估算,他们花钱请我们干嘛?”苏琪撇嘴道。
“我不太同意这个观点,客户花钱不就是想听到事实吗?”王晓菁坚持道。
“Ok,退一步说,你调研来的结论和我们买的报告说的也不一样。你说你的是事实,难道我们花钱买的行业报告就不是事实了?”
“那报告我也看了,我甚至还打电话去求证过,数据来源是一家口碑很差的本土咨询公司。他们的‘事实’你敢用吗?”
“那你要去问菲利普,报告的钱可是他批准的。”
“行了!有时候决定投资成功与否,事实只起一半作用。”左安平说,“能画个大饼才更重要。我们给客户画大饼,客户还要给他们的投委会画大饼,投委会也要给他们的金主画大饼。大饼就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我们就是画第一张饼的人。”
左安平还是采纳了苏琪的建议,要求王晓菁务必把访谈的市场增长率从5%做到25%。
“晓菁,要记住在咨询行业历史也是数据。而你肯定听过一句话,”左安平最后教育王晓菁,“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深夜,王晓菁看着电脑屏幕上整理出的访谈结果。鼠标光标处填写着她打扮过的数字:25%。
嗒嗒,许嘉峰用手指弹了两下她的座位挡板,微笑着问:“一起走吗?”
在王晓菁眼里,那笑容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油花一样,让人起腻。
许嘉峰最近好几次来和她套近乎,不是要中午一起吃饭,就是要一起下班。可她对这种无来由的凑近总是心生戒备,除了一起吃过两次午饭,并没有走得太近。
王晓菁说:“谢谢你,我倒是很想让你陪着回去呢,但是客户不让呀,我还没写完报告呢。”
“要我帮忙吗?”
“没法帮呢,是访谈的总结。”
“难怪看你愁眉不展的。”许嘉峰并不介意她委婉的回绝,说,“我看你天天下班都那么晚,是还在介意候补名单的事吗?用不着那么拼命,罗申只是用一个试用期来恐吓大家努力工作,事实上大家一定都能通过的。”
王晓菁有点头疼,好像周围所有人都比她更在意这候补名单,时时刻刻在提醒她。她心里一直绷着这根弦,但也用不着别人来替她上弦。
然而她还是展开了一个笑容说:“谢谢,有你安慰一下好多了。我是挺担心的。”
“有什么困惑的地方尽管问我吧,毕竟我比你大一点。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吃吃饭、喝喝茶,交流一些工作方面的事。”
“真的吗?那太好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挺晚的了。”
许嘉峰一转身,王晓菁的笑容就荡然无存了。可许嘉峰没走两步又转回来时,她的笑容又迅速浮现。
“到家给我发条信息。”
“好。”
一转过拐角,许嘉峰看到消失在电梯口的赛玲娜,又追了过去。
赛玲娜站在电梯里,拿掉了皮筋,把头发披散了下来,随便捋了几下,就打理出来个随意又慵懒的发型。她换上了平底鞋,这才背着大包走出了电梯。
秋天的夜晚,天气舒爽了一些。风撩起了长发,人也觉得惬意了。
“赛玲娜!”
赛玲娜回头一看,原来是许嘉峰。许嘉峰上赶着要陪她走回家,路上又是为她拎包,又是在便利店给她买牛奶,甚至还提出要顺路天天接送她。赛玲娜避之唯恐不及,好不容易才在进小区之前甩掉了他。
赛玲娜头也不回地就进了小区。她越走越快,干脆就在曲折的林荫小道上小跑了起来。低矮的灯光隐藏在树丛里,如云如翼的枝叶快速地擦身而过。一根枝条打在了她的脸上,她也顾不得疼了,继续小跑着。
她从红玺公馆的另一门出来了,张望了下四周,确定许嘉峰不在,才走到马路对过一辆跑车面前,熟门熟路地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不好意思久等了。”
“没关系。”
赛玲娜把包放在了后座上。然后,她倾过身去,就要去吻那个开车的人。
罗锐恒偏了一下头躲开了。赛玲娜愣了一下,在离他还有寸把距离的地方停住了。她一手钩上了罗锐恒的脖子,怅然若失地趴在了他肩上。罗锐恒坐那一动不动,只是直视着前方。
几秒钟后,赛玲娜坐直身子,系上了安全带。
“走吧。”
“去哪?”
“不知道,随便吧。”
罗锐恒发动汽车,便朝滨江大道的方向开去了。
两人的沉默像地震的裂缝,越裂越大,成为一条鸿沟。赛玲娜注视着前方倏忽而过的流光。阴影和光亮在她那张年轻的面孔上交替出现。她的相貌中有些忧郁的成分。不是少年强说愁的肤浅忧郁,而是真正经历过什么她这个年龄不该经历的事,一种沉重的、浓稠的忧郁沉淀在她的身体中,使她的美貌有了一种分量,足以坠在人的记忆中,不再离去。
“租的地方还好吗?”终于还是罗锐恒打破了僵局,问的却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挺好的。”
“租金贵吗?”
“两万一个月。”
“那个许嘉峰为什么送你回家?”
“你看到了?”
“嗯。”
“他在追你?”
赛玲娜终于转过脸来,认真地说:“是的。”
罗锐恒不说话了,神情严峻得像在上法庭。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为什么想上我的项目?”
“医疗行业复杂……”
“说真话。”
“这就是真话。”
“我说过我们不能在一个项目上。公司规定同项目的人不能有……男女关系,否则……”
“否则你就要赶我走?”
“我根本就没想要你!我跟林姿绮说过不要你上我的项目,谁知她竟然还是安排你上了!”
“你……”赛玲娜质问道,“你又这么干?暑期实习时你就不想让我拿到return offer(返聘录用),现在又想把我推下项目?倒是你这样三番五次对我避之唯恐不及才会引人怀疑,你要是真想不被人发现,就顺其自然相处好了。”
“我们俩之间本来就没有自然可言。”
“最自然的方式是永不相见吗?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这是两码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上床?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上床?”
罗锐恒叹了口气,久久没有说话。
“是以为只要不在一个项目上就没事吗?”赛玲娜又直视着前方问到。
“是有这个想法。”
“我会装得很好的,你不用担心。”
“你怎么装?很容易看出来的。”
“都一年多了。从暑期实习之后到现在,不都谁也没发现吗?况且公司又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员工谈恋爱。”
“那也不行,对你不好。”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怕我利用你?你放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用不着对我开后门。”
“我不担心这个,但不代表别人不会往这方面想!说实话,我甚至都以为你不一定会选择罗申。你有纽约高盛的Offer(录用),为什么不去呢?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会去的吗?”
“那是和你吵架,那是在赌气!”
“哦,我还真没看出来。那你现在不去又因为什么呢?因为我?”
“哈!”赛玲娜冷笑了一声,“男的都这么自以为是吗?我本来就不喜欢投行,拿个高盛的Offer只是为了证明我有这个能力,选择的自由最终在我。我想进罗申是因为我的确喜欢咨询行业,罗申又是最顶尖的公司,我看不出来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赛玲娜,这样真的对你不好。在罗申行事不能有一点缺陷,每个人都在被人拿着放大镜观察,你也不例外。你现在还年轻,不知道‘人言可畏’的分量。我不希望你将来有一天因为这个毁了自己的前途。而我已经做到这个级别了,公司不会拿我怎样。最差的情况大不了换个公司就是了。”
“如果你都无所谓,我也无所谓。”
“你不要感情用事。工作中切忌感情用事,你让我怎么面对你?”
“我跟你保证,我会很理智的,该完成的工作一点不会少。在公司,你就是我老板,不会有第二种角色。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花瓶,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能把工作做得很出色。我想我在暑期实习时已经证明这点了。”
“可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你那么喜欢我。”
“不是,我是个自私的人,任何可能暴露我们俩关系的风险我都不能承担。要么你下项目,要么我们分手!”
赛玲娜有些不敢置信。她笑了起来,轻蔑地、费力地笑了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好。我们分手吧!”
半晌,罗锐恒才应道:“好。”
“你听好,我答应分手是因为我有信心,有一天你还会再回头的!”
爱情一旦面临两难选择时,似乎女人要比男人决绝得多。这种平日里软弱的动物,却会因爱情变得无比强大。相较而言,男人却往往要懦弱的多。
他们沿着滨江大道兜了个来回。罗锐恒把赛玲娜送回红玺公馆时已是深夜了。下车时,赛玲娜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罗锐恒的车后看着他离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红玺公馆的小区内,沿着小径横穿了整个小区,又从另一个门出去了。
赛玲娜穿过马路又走了几步路,进到了一个老破小的居民楼里。这才是她真正住的地方——一个隐藏在陆家嘴万千华厦间的破旧小楼,一个月租五千、面积不过五十平的小开间。
又不知几点了,王晓菁因脖颈酸胀浑浑噩噩地醒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坐在马桶上睡着了。她去茶水间倒了一杯咖啡,伸展了一下,一不留神又路过了罗锐恒的办公室。她记得罗锐恒明明都走了,怎么还在这里?简直跟镇宅之物一样。
无家可回的人才会甘愿天天加班吧。不过王晓菁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但她并不反感加班,尤其是在罗申这么舒服的环境里。办公室总比她住的学生宿舍强,她大部分三餐都在公司叫外卖解决,加班饿了就去休息室拿点零食,甚至半夜还会抽空在公司的淋浴室冲个澡清醒一下。
她也开始习惯像其他人那样躲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把工作都打到投影上,这样便于修改。她像绣花一样美化着PPT,做完一页就奖励自己一袋薯片。有时候美滋滋地还觉得加班挺享受。
她揪了一下自己肚子上屯起来的肉,加班唯一的坏处就是这个了。她的大部分家当也都基本放在公司了,办公桌上堆得满满当当。她万一要被学生宿舍扫地出门,可以一个大包就打包走全部东西,在罗申打地铺都是可以的了。她还认真想过彻底住在公司节省房租的想法,但考虑到天天都有人在公司通宵,还是作罢了。
王晓菁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从罗锐恒的办公室前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罗锐恒发现了她,招手让她进去。
“我以为您下班了呢,刚才见您都走了。”王晓菁说。
罗锐恒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含混过去,问:“怎么样?新项目?”
“还行。”
“你负责哪部分?”
“访谈。”
“那要去养猪场了?”罗锐恒突然吸了吸鼻子,“我说这味道怎么不对。”
“呵呵。”王晓菁轻微反击道,“我也闻到了,好像是……威士忌?”
罗锐恒这才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说:“王晓菁,回头我们要好好谈谈。我是你的导师,理论上我们每个季度都要吃一次饭的。”
王晓菁心话,那就让他们俩的关系停留在理论上吧。
“不能浪费公司的补贴。”罗锐恒补充道。
“好……等您方便的时候,我随时安排。”
王晓菁作势就要离开,可罗锐恒又问道:“新项目真没事吗?我听说你们挺苦的。”
王晓菁犹豫了一下,她隐约感觉罗锐恒和菲利普不太对付,她该不该把菲利普项目上的问题拿来讨教呢?可她又不想让罗锐恒觉得自己对他有所隐瞒,或者说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菲利普的人了。职场上最忌讳有明显的站队,尤其对于刚进入职场的年轻人来说,埋头苦干、把自己打造成任何老板都喜欢的万金油才是正经路子。
于是,王晓菁还是把那个5%和25%的增长率之争告诉了罗锐恒,但强调这纯粹只是她跟苏琪的意见相左。
“王晓菁,你确信自己的调查吗?”
“我确信。”
“不是片面的一家之言?”
“不是,是从很多地方调研来的共同结论。”
“Fact is fact(事实就是事实)。陈述事实没有什么错。”
“您的意思是?”
“如果安平也不同意,那你直接去问菲利普吧。”
“如果菲利普也不赞同呢?”
“有可能。如果合伙人也不赞同,那这个项目考虑的就是事实以外的因素了,那就和你没关系了。”
王晓菁咀嚼着罗锐恒的这句话,若有所思道:“看来咨询届身不由己的项目还挺多。”
“这是商场,身不由己是常态。”罗锐恒一边说,一边点开了赛玲娜发来的一条长微信,他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说,“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王晓菁还是采纳了罗锐恒的意见,去找了菲利普。菲利普正在沏茶。他信佛吃素,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幅“佛”字书法,卷轴几乎拖到地,甚是扎眼。他后面的书架上摆满了和家人同事的照片,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摆件玩意,比如铜鼎之类的。
这样一个人应该挺好说话的吧,王晓菁心想。
菲利普对王晓菁的闯入有些意外。王晓菁刚想开口,却突然不经意地一瞥眼,注意到书架上的一张照片,是菲利普和一群同事的合影。
“怎么了?”菲利普问。
“这张照片……您看着真帅!”
“哦,呵呵呵,那是过去一个项目组的合影。这项目做的,头发都白了一半。”菲利普抓着脑袋上珍稀的头发说。
王晓菁没再多问。她在干什么?她的目的不是帮罗申服务好客户,也不是来争个对错的。她一下断了和菲利普争辩的念头。
菲利普问:“对了,你刚才说有项目上的事想和我谈。怎么了?”
“哦,是想问问您对我的表现怎么看。”王晓菁马上换了一套说辞。
她回到座位上,把整理好的访谈数据发给了苏琪,抄送了左安平,还在邮件里将养猪市场的增长率25%用红色加粗字体标明。她能想象到苏琪看到邮件时的得意神情,但这又怎样呢?
最重要的是,她刚刚在菲利普的那张合影上,看到了陈浩然。
一个公司里永远有两种老板。一种严于律己、严以待人,总是让周围人紧绷着神经。另一种则举重若轻、轻松随和,让人如沐春风。在罗申,这两种的代表人物分别就是罗锐恒和菲利普。
“我真不能理解,菲利普怎么能这么心大呢?明天就要和客户汇报了,报告的最终版还没有发出去,我都快急死了!”左安平捶着胸口说,“我儿子奥数题做不出来我都没那么着急!”
“你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看你,皱纹又多了几条。你老公该嫌你丑了。”王鸣飞说。
“他敢嫌我?养家糊口的钱都是我挣的!”
“所以啊,你那么厉害,你老公不用操心,菲利普自然也不用操心。”王鸣飞喝了一口老鸭汤,咂了咂嘴,舒坦地拍了拍肚子说,“上能搞定客户,下能拍扁儿子。老公不敢说你,老板夸夸涨薪。说的就是你!”
左安平看他这副闲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说:“为什么你们都可以那么轻松?怎么就我是一个劳苦命?劳苦还不讨好。我现在最轻松的时候就是送两个娃去上围棋课,一个小时四百块,我老公还觉得太贵了!”
“妈呀!我也觉得贵,养娃太贵了!我还是算了吧。”
左安平忿忿地说:“哪里贵了?这不是花四百块买围棋课,这是花四百块买一小时的清净啊!”
“你消消气,你不觉得我们的组合很有趣吗?菲利普配你,罗锐恒配我,天造地设啊!”
“什么意思?”
“一个懒的配一个勤快的,一个命好的配一个命苦的。挺平均啊,哈哈哈!”王鸣飞为自己独特的发现得意了起来。
左安平直翻白眼说:“也不知道罗总为何看上你。”
“眼瞎吧,哈哈。其实跟菲利普看上你是一个道理。你想,菲利普是个那么能忽悠客户的合伙人。要是底下的项目经理也跟他一个风格,谁来干活呀?同理,罗总是靠严谨实干服务客户的,但有时把底下人也逼得够呛。如果没有我这种人做润滑剂,谁还愿意给他干活?”
“好吧,我勉强被你这种歪理说服了。那你觉得林总和亚当斯又是什么风格呢?”
“姿绮当然是女神啦,希腊神话的那种,适合活在古代,适合留在国外,对本土客户的地气可能就差点。说实话,她当年真应该和乔伊一起回总部,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嗯……那亚当斯呢?”
“亚当斯嘛,可别说是我说的,他有点儿像君主立宪制里的国王。”
“怎么说?”
“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呗。他手上的客户资源有多少都是来自总部介绍的,或者是吃乔伊以前的老本。他要是再不能发展一两个本土客户,这大当家的位子哟……恐怕迟早要让给能带本土客户的合伙人了。你看现在管理层会议上罗总发言的时间有多少,亚当斯的又有多少?”
左安平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她话头一转说:“不管怎样,我宁愿和踏实肯干的人一起工作,至少在一个频道上。”
“我跟你想的一样!这样我就轻松啦!话说回来,这次的CD 给我配的人不错。”
“赛玲娜吗?”
“嗯,暑期实习时就跟着我们团队了,用起来也得心应手。难得是一个能干的花瓶,关键脸和腿都好看,齐佳药业的项目就靠卖她的脸拿下来了。哈哈哈!”
左安平翻了个白眼。
“你呢?你新带的那个姑娘如何?”
“苏琪吗?干活特努力,没得说。项目报到第一天就跑过来问了我一句话,你猜她问了什么?”
“晚饭给报销多少?”
“她问,怎样才可以最快地晋升。”
这回轮到王鸣飞翻白眼了。他说:“试用期都还没过,她想的也太多了吧。我可不喜欢这种把想要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女孩,虚荣心太强。”
“职场上的虚荣心和进取心是一回事。至少这样我就知道该拿什么来激励她了。”
“那个王晓菁呢?”
“不好说,干活是一把好手,PPT(幻灯片)画得尤其漂亮。那个色彩搭配哦,虽然罗申有自己的模板,但她的看上去就是比一般人的赏心悦目。不过有点拎不清,她居然想改客户的想法。罗总当初把她放候补名单上还是有道理的。”
“啧啧,啧啧,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家里可能有矿,勇气可嘉!”
勇敢的王晓菁却一战成名了。
今天就是养猪项目的最终报告会。他们这个项目的客户是顶尖私募基金天元基金,是最挑剔、最难缠的客户之一。本来不是一个大项目,可是不知道为何天元的高层特别上心,竟然派了个副总带着团队来听汇报。因此,除了菲利普还在那一副优哉游哉的无事人样,其余三人都如临大敌。
“不能出错!”这是左安平在会前和全组人说的四个字。
演示报告是由菲利普做的,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洋溢着兴高采烈的劲儿。菲利普戴着一副眼镜,可大家都认为他并不真的近视。戴眼镜只是为了压制一点他略显浮夸油滑的性格,显得更成熟稳重一些。不过那些客户肯定不会因一副眼镜就信服了。很多客户看了菲利普的名字以为他是港澳同胞,好感油然而生。这个“港澳同胞”的普通话也的确变扭,让人分不清真假。此外,他的好酒量以及广博的吃喝玩乐的知识,也是与客户建立亲密关系的法宝。
可是,像天元基金这样不近人情、只认结果的私募基金客户,却不是那么容易忽悠的。报告进行到一半时,天元的副总陈奂生就质疑道:“菲利普,市场的增长率只有5%?会不会太悲观了?”
“5%?”左安平一看到PPT上的数字,眼前就一阵眩晕。她明明记得苏琪的模型用的是25%的增长率假设啊!怕什么来什么,肯定是苏琪漏写了“2”了!
而此时,菲利普正在就这“5%”的数侃侃而谈地解释着。有理有据,言之凿凿,就差引经据典了。
左安平扶着额头,都没眼看菲利普就错误的数据在那信口开河了。也怪她自己竟然会在这么重要的一张PPT上失误。凌晨4点多实在太困了,最后一遍检查时竟没有发现这个笔误。她现在只能祈祷客户不会注意到小字的解释部分和这个“5%”说的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苏琪也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嘴唇都发白了,几次欲说还休。
好在陈奂生一听到“5%”就不干了,开始专注地和菲利普争辩,连屏幕上的内容都不看了。菲利普说增长缓慢的原因之一是行业太过分散,效率不高。可陈奂生却坚信大企业的并购调整会加速市场增长。
就在两方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王晓菁插话了:“陈总,我有点看法。”
大家都看着王晓菁——整个会议室里最不起眼的低级员工。
就像唯一的聚光灯打在了舞台上,台下无数双眼睛注视着的感觉;就像要冲进暴雨滂沱的黑夜里,不知会经历怎样的打击;就像一下坠入深海,身边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依靠,孤零零地沉浮着……
王晓菁却义无反顾地站上了舞台、走进暴雨中、纵身跳进了深海里——因为她早有准备,所以才无所畏惧。
前一晚,当王晓菁从苏琪座位路过时,苏琪不在位子上,电脑是开着的。她瞥了一眼,就看到屏幕上正好显示着讲解市场增长规模的PPT。“5%”的增长速度赫然在目。
王晓菁有点疑惑,不是改成了老板们要的25%了吗?怎么又变成了“5%”了?
她再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是苏琪笔误,少写了“2”。
就在这时,苏琪端着一杯牛奶从远处走过来了。王晓菁迅速点了一下PPT,切换到了下一张。
“你来干嘛?”苏琪走到跟前问。
“我完事了,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王晓菁甚至带着一点讨好的意思说。
“你别添乱了,我还有几页检查一下错别字就没事了。”
“你也别太辛苦了。我先回去咯。”
于是此刻,才有王晓菁坚定又清晰地说道:“菲利普所说的背后有现实依据。我去四川访谈时,亲眼见到绿盎旗下的一家有着五百头猪的养猪场就是水泥房。而这样的养猪场在全中国有成千上万。它们基础设施差,人员素质低,交通不便。指望大企业整合这种养猪场,耗钱耗时,还没有协同效应。这是其一。”
“其二,”王晓菁看了一眼左安平,“最近猪价上涨并不是因为消费升级,而是另有原因。禽流感在很多省份蔓延,使得鸡鸭供应量大大减少。大家都改吃猪肉了,推高了猪价,这才是关键。而陈总您是农业专家,必然知道‘猪周期’。猪肉价格起起伏伏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今年的这点涨幅,摊到五年上基本都抹平了。农业就是这样嘛,好三年、坏三年。”
陈奂生将信将疑,问:“你去的什么地方访谈?”
“四川简阳禾丰镇胜利村。”王晓菁一字一句地说,“我走访了五个省十五家养猪场,都是同样的结论。我们有详细的访谈记录,会后就发给您。”
陈奂生必然是没有去过这种地方实地考察过的。他那锃亮昂贵的皮鞋,大概从未踏出过一线城市以外的土地。
模型并不是王晓菁所做的,她只是负责给苏琪提供数据作为关键假设的依据。理论上她可以袖手旁观,让苏琪的笔误一错到底,但此时她选择维护菲利普的面子和罗申的声誉。没想到阴差阳错,正是她当初的发现派上了用场。
王晓菁想起罗锐恒说的那句“fact is fact(事实就是事实)”,心中不免一动。冥冥之中,到了最后关头得到了验证。
陈奂生还是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结论,又问:“如果市场增长这么慢,那我们还投什么投?你现在是告诉我,我们花了几百万请罗申做项目,最后得到的就是nothing(没有什么)?”
王晓菁对这个问题自然也是有准备的,从容答道:“我理解您的想法。虽然整体市场的增长一般,但绿盎的业绩增长却很快。他们一方面在做区域性的兼并整合,获取市场份额。另一方面,也在进入养殖服务业这个利润率水平更高的环节,打通全产业链。绿盎依旧不失为一个好的投资对象。”
“而且我们研究过天元的其他投资项目,你们投过不少肉类加工企业,比如琼花火腿。抓住产业链的上游也会形成协同效应,此处少赚的钱可以从别的地方赚来。”出人意料的是,苏琪在此时选择站在了王晓菁这边,一起佐证这失误的“5%”。
眼看着陈奂生似乎有点被说服了,苏琪又趁热打铁说:“您要是想了解更多详情,届时我们把模型发给您,您可以仔细检验。”
这等于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了。陈奂生想了想,不再质问什么,只是要求会后罗申团队提供详细的访谈记录和模型文件。
一顿午饭的功夫,王晓菁在客户面前为合伙人挽回失误的功绩就传遍了罗申。很多人都跑来祝贺她,而最后一个来到王晓菁面前的则是苏琪。
王晓菁看苏琪的脸色就知道她不是来和解的。
苏琪刚从左安平那里过来。尽管她说都是王晓菁老在那说5%、5%的,把她脑子都给搅乱了,但仍免不了被左安平一顿臭骂。左安平教训她说应该先想想自己的责任。这幸好是在菲利普的项目上,写错一个数字不要紧,要是换做罗总,苏琪早就烧成灰了,还好意思把责任推给别人?罗申当然也讲竞争,但是是与自己竞争,工作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站得足够高,完全就不需要在乎别人的表现,谁能打压到你?”左安平说。
“可您明明也说25%才是正确的啊!”苏琪不服气道,“不能说改就改吧?”
“此一时彼一时。在客户面前最终呈现的数才是唯一正确的数。我们是罗申,什么时候犯过错?绝对不能!就是错了也得说没错!”
苏琪不服气、不甘心,又不能反驳领导。这一腔的怨气只能撒给王晓菁了。她说:“王晓菁,你不要得意太早。不要以为我今天顺着你的话说了,就代表我赞同你的‘5%’!”
“说真的,这个‘5%’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你也看出来了,不管是‘5%’还是‘25%’,客户最后都一定会投的。我们还争这个对错有什么意义呢?”
“对你没有意义,但是对我有意义。我不能允许犯错!我不能容忍告诉客户一个明显的、错误的结论!我也不能容忍我们交付的和客户想要的答案不一样!”
王晓菁有些诧异,她本以为苏琪是来争个意气之争。现在看来,苏琪是骨子里相信“25%”的正确性,这其实和她自己一直坚信“5%”是一样的,的确是没有对错而言,只不过是两人的观点不同罢了。
她有点释然地妥协道:“我们在这争也没有人能评判的了。我怀疑连养猪场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市场的真相是如何。毕竟中国太大了,任何一个市场大到一定规模,数据就会开始失真。我也不想和你再争下去了,你要真想看对错,那就等五年、甚至十年之后,看看天元投资绿盎的收益率如何好了。时间会验证一切的。”
“好啊,我们让时间来证明,你不要以为我会忘掉的。正确的东西走再远的弯路也会被证实的,哪怕这要耗上五年、十年的时间!”
王晓菁心中一乐,这个苏琪把她想说的话都说了。她就更不想再争下去了,打着哈哈说:“你是清华毕业的,你说什么都对。高山仰止懂吧?你在我面前,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你做的模型我看着就头晕,以后还指着你教我呢。你什么时候有空呀?”
王晓菁的身段都已经低到地底下去了,苏琪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个王晓菁也不知道哪来的魔力,只要她一开口,总会被她带到她的逻辑圈里。然后就被说服了,连自己的初衷都忘了。
但王晓菁心里清楚,自己其实也打着小九九,差点就临阵脱逃没有坚持事实。她应该感谢罗锐恒。这个导师总是不给她好脸色看,却在关键时候抛下了一两句话点醒了她。
但她还是无法当面向他言谢。他们俩,就像是买错了衣服,穿上身总是别扭。她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真实想法,甚至还发现了一点点惧怕的因素。自己擅长与人交往的一套,在他那里竟然不起作用?这可是罕见。
王晓菁正思忖着,菲利普竟然亲自来找她了。她跟着菲利普去办公室,一进门看到左安平也在,不免有些意外。是谈项目后续的收尾工作吗?
“晓菁,你今天在客户面前的表现很好。”菲利普表扬道,“不过,我们还有一点工作需要你帮忙完成。”
果然是收尾工作,王晓菁心想。
“我们需要你把5%的增长率改为15%。”菲利普又说。
“啊?”王晓菁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安平也略带歉意地说:“你的访谈报告,看看话怎么重新表述一下。苏琪的模型也会跟着一起改的。”
“我不明白……”王晓菁嗫嚅了一下。
“客户要求的。这个项目必须要过天元的投委会。5%让他们没法和上面交代。”菲利普说,“我们商量了一下,25%可能也太冒进了,就折中15%吧。”
王晓菁没有再做争辩。事已至此,事实已经不重要了,这个项目明显客户有别的想法。
“姑娘,咨询这行是什么?其实我们就是客户的挡箭牌。客户不方便提的想法,我们提。客户做砸的事,我们来顶罪。客户为什么喜欢罗申?就是因为罗申总能说出客户想要说出的话,而且是以最正确的形式,有理有据,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哪怕就是裁员的战略,都能让被裁的人心服口服。有时候客户雇佣咨询公司,并不是因为他们想知道什么高明的战略,而是他们已经有了想法,需要借助第三方去说出他们的想法。什么叫客户至上?就是客户哪怕想上天,我们也不要去问为什么,而是要马上找出最近的航天基地!”菲利普可真能说,说得王晓菁几乎都信了。不过这种事他也见多了,冠冕堂皇的话总是很容易说。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指点。”王晓菁又问,“可是具体要怎么做呢?”
菲利普说:“发挥你的想象力吧。”
深夜还在一起加班的人天然会铸就友情。王晓菁发现,因为加班常聊这点,毒舌的艾瑞斯竟然看着也挺可爱的。
“你干嘛来找我抱怨?我是什么?你的垃圾桶吗?”艾瑞斯吐着烟说。
“不,是因为你可爱脾气好。我都奇怪,你这么可爱又帅气的人,怎么还在这里加班不去约会?”
“是吧,那你怎么还不给我介绍男朋友呢?我的性生活都快和菲利普的头发一样少得可怜了!”
“行了行了,你的性生活和菲利普的头发都轮不到我操心。你还没告诉我,我们项目的情况正常吗?”
“这有什么稀奇的?多半是那个什么陈总,或者其他什么总私底下收了绿盎的钱,反正基金投资的钱又不是他自己的钱。”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而且罗申竟然也会答应?”
“小姑娘,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那些画PowerPoint 的人,既没有power(权力),也没有point(观点)?说的就是我们这行!我们是乙方哎。乙方是什么意思?做小姐也是乙方啊,还不是客户要什么姿势,你就得摆什么姿势么?姿势摆得越好,客户付钱才会越爽快,对吧?”
“我不知道客户爽不爽,我反正被fuck(搞)得很不爽。这行这么没底线吗?”
“你以为呢?每一个行业都有所谓的底线,但底线就是用来给突破的。客户就是上帝,你信不信上帝?你要信上帝的话,是不是为了上帝什么都得做?出卖自己的灵魂是不是也可以?”
“没有例外吗?”
艾瑞斯想了想说:“还真少见。不过……如果换做是另一个菲利普,可能就不会这样做。”
“另一个?有几个菲利普啊?”王晓菁的心跳漏了一拍。
“哎?你不知道啊?你导师啊。”
“罗锐恒?罗总?”
“是啊,罗总以前的英文名也叫菲利普。只不过现在这个菲利普加入公司后,为了避免叫错,他就只用中文名了。”
晴天霹雳!
王晓菁死命保持着正常好奇的语调,问:“那个嘉华项目是罗总的项目吗?”
“是啊。当年他是项目经理。”
“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恰在此时响起。多么应景,也如重锤一样敲打在王晓菁的耳膜上。声音正是从罗锐恒的办公室方向传来的。
王晓菁走过去,越走越快。
她倚在了门框边上。第一次,她在路过罗锐恒的办公室时主动停了下来。
罗锐恒在摆弄手机,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说:“进来吧。”
王晓菁随手关上了门。她凝望着罗锐恒,不知道一切究竟该从何说起。
罗锐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王晓菁突然一笑,满眼的笑意如充沛的春水。
“我要好好感谢您。”王晓菁说,“早该感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