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望总是出现在几近绝望之时。
这年入冬较往年早,气温也低一些,但在一片肃杀中有一股热潮已经暗自涌动。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林益民一早就急切地问刚进办公室的谭启章:“昨天的会怎么样?”
谭启章笑道:“我真后悔昨天晚上没去你家找你,本来是怕被你缠住聊个通宵,结果我自己还是一宿没睡着。”
“怎么样?有好事?”林益民一听更急不可耐。
“人民大会堂啊,那地方是闹着玩儿的?谁想去就能去?真没想到人家能让民营企业家联谊会在那儿开大会,而且……”谭启章瞟一眼早就关严的房门,压低声音说,“还去了几个大人物,一个政治局常委、一个副总理、一个副委员长,是科委主任念的获奖名单,看着别人一个个神气活现上台领奖,我真感觉自己就是个可怜的旁观者……”
“这么说风向变了?”林益民喜出望外之际又不免将信将疑。
“嗯,要不然这些民营企业老板哪有这种登堂入室的机会?我猜这个会就是要传达一个明确的信号,科技人员开公司赚钱不仅无罪而且光荣。”谭启章笃定地说。
“那……所长什么态度?”
“说起来还得感谢季老师,要不是他特地请咱们所长务必去现场听一听,我不知道还得费多少力气才能做通所长的思想工作。”谭启章又下意识地瞟一眼房门,“所长昨天回来路上就跟我说,看来咱们所这方面落后了、保守了,搞得好像能人都在计算所似的。他明确说,咱们这个技术服务中心应该改叫公司,让咱俩带头走出去,做出样子给所里人看看,也让他们计算所看看。”
林益民习惯性地把椅子搬到谭启章桌子侧面,坐下说:“不单是改个公司名字,关键是咱们和所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人怎么办、钱怎么算,这些都得谈清楚。”
谭启章直视林益民的眼睛:“我先问你,干不干?是继续小打小闹地干,还是破釜沉舟地干?”
“当然干,而且豁出去大干!”林益民“嚯”地站起身,“难道你想下半辈子还这样混下去?一直当个旁观者,看人家发财致富、青史留名?”
谭启章也站起身,伸出手说:“老林,那咱俩就携手干一场!从此改变咱们的命运、改变亲人和员工的命运,再往大里说,争取改变国家的命运!”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谭启章情绪益发激昂,“老林,咱们运气不错啊!前半生虽说没躲过动乱可起码没遇到战乱,但后半生不仅赶上了好时候还碰巧做对了好行当。想想看,第一次工业革命把世界带入了蒸汽时代,中国错过了;第二次工业革命把世界带入了电气时代,中国又错过了;但即将把世界带入信息时代的这第三次工业革命,中国不能再错过也不会再错过。信息时代靠什么?当然靠电脑,各行各业、男女老幼、时时处处都离不开电脑。咱们做电脑这行的就是在正确的时间站在了正确的位置上,这不仅是上天赐给咱们的机遇更是上天赋予咱们的责任和使命!咱们不但不能让中国再一次被世界远远抛在后面,还要让中国走在信息化的前列,引领世界走向未来!咱们不干,谁干?!现在不干,什么时候干?!”
林益民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再一次用力握住谭启章的手。谭启章忽然想起什么,四下搜寻道:“此时此刻真该有一壶酒。”
“那就以茶代酒。咦——暖瓶呢?哦对了,小裴刚拿去打开水。”林益民说完就和谭启章不约而同看向房门。
很快,一阵夯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门外定住,而后听见裴庆华隔着门说:“林老师,暖瓶放在门口了,出来时小心别踢到。”随即脚步声再次响起,又渐渐消失。
屋里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不再惦记取水倒茶,谭启章先说:“人和钱这两条是关键,但最关键的是人。要有搞技术的,更要有跑市场的,搞技术的比比皆是,跑市场的就得从头学起。”
“对,要反应快、肯吃苦,形象也不能太差,要上得了台面、撑得起门面。”林益民补充道。
“但最重要的是——靠得住。”谭启章的思虑更深一层。
裴庆华一进门就发现萧闯有些反常,脸上总藏不住几分诡谲的笑意,他略加思索便试探道:“谢航晚上要来?你不会又要撵我去看夜场电影吧?”
“瞧你说的,哥们儿我是那种不仗义的人吗?哪儿能连着让你出去刷夜。”萧闯故作神秘地说,“来信啦……”
“谁的?简英?”
“不是,她的信都是小信封,这个是大信封。”萧闯继续卖关子。
“学校?”裴庆华忽然紧张起来,“哪个大学来的?”
萧闯慢条斯理地说:“别急,先谈谈条件。我替你收了大半年的信,你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吧?”
“房东替房客收取信件是理所应当,没听说这项还要单独收费的。”
“喂,房客付房租也是理所应当,从没听说住了小一年半分不掏的呢。”
裴庆华伸出手:“一码归一码,关于房租的事咱们择日再谈,现在你我还是房东房客的关系,你先把我的信交出来。”
萧闯上下打量裴庆华:“你这抠老西儿不做生意真是太屈才了。”他转身回房间从被子底下抽出一个大信封。
裴庆华愈发紧张,竟然不敢接,嘴上问:“能看出哪所大学吗?”
“普渡大学。”
“普渡?也在印第安纳州?”
萧闯看一眼信封上的地址,点下头。
裴庆华手心里都是汗,声音有些发抖:“你估计,是给了还是拒了?”
“嗯——听说要是拒了的话就一张纸,应该很薄,这封看着挺厚的。”
“算了,你替我拆吧,你手气好……别拿手撕啊,用剪刀剪开……”萧闯刚把几张纸抽出来,裴庆华又急切地说,“头一张,你不用全看,就告诉我头一句话的头一个字母是‘C’还是‘T’?”
萧闯用手遮住大半张信纸,一点点挪开:“是‘C’!”
“哈哈,我成功啦!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啦!普渡要我啦!”裴庆华扑上去把信抓过来看,“还真是这样,如果头一句是‘Congratulations’‘祝贺你’那就是给了;如果上来是‘Thank you’‘感谢你的申请’那就一定是拒了。”
“好事儿啊,那我也‘Congratulate’你一下,看来你和简英很快就要团聚了。”
裴庆华已快步走到墙上挂的世界地图前找到美国印第安纳州,抑制不住欣喜地说:“这州没多大,普渡大学离简英的印第安纳大学肯定不远,这真是老天成全我们。普渡、普渡,这名字谁翻译的?太贴切了,渡我出苦海、渡我过太平洋……”
萧闯有些落寞:“按说该为你高兴、为你和简英高兴,按说我肯定更愿意和谢航住而不是和你住,可如今你真的要走,我怎么居然好像还有点儿舍不得呢?”正喜不自胜的裴庆华竟好像全没听见,萧闯兀自苦笑一下,提高声音问:“那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裴庆华一怔,总算从憧憬回归现实,想了想反问道:“你说,是不辞职办护照容易,还是辞了职再办容易?”
“你算是问对人了,”萧闯哭丧着脸答疑解惑,“不辞职的话得找你们单位给你签字盖章;如果辞职,你的档案应该会转到人才服务中心,让他们签字盖章。按说是第二种比较容易吧。”
“总之都得先跟单位谈,要么同意我办护照,要么同意我辞职,没错吧?”裴庆华并未期待萧闯的确认,接着自说自话,“所里应该会放我,顶多再换个人给他们打开水……”
裴庆华在大实验室如坐针毡熬了没多久就又起身出来探查,刚才他借打开水的机会去过研究室主任办公室两次,两次都是门开着、人不在,他内心惶惶地在四楼和二楼走了几遭,再次溜近门旁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紧张地把台词又默诵一遍,这才长舒一口气站到门口。
里面的谭启章和林益民正兴奋地谈论什么,谭启章一眼看到裴庆华便叫道:“小裴,你来的正好,省得我们去叫你了,快进来。”
裴庆华步履僵硬地走进来站在办公桌旁边,林益民大声说:“小裴,咱们技术服务中心改名了,叫‘北京市华研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怎么样?咱们中华科研人员开的公司,华研,好不好听?大不大气?”
谭启章不待裴庆华回应又说:“这可不单单是改个名字,咱们那个中心不是独立法人,连自己的账都没有,这回成立公司就是把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我发展彻底明确下来。”
裴庆华有点晕,心想这名字改的真不是时候,那该找谁辞职、找谁签字呢,嘴上就不由自主地问:“那我还是所里的人吗?”
林益民与谭启章对望一眼,会心一笑说:“你看,我就猜到大家会有顾虑。”随即转向裴庆华,“小裴,你还是所里的人,一切待遇都不变,将来评高级职称、累积工龄都不受影响。你要和华研公司签一份聘用合同,在公司工作,另拿一份工资外加奖金,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我的档案还是在所里?不用转到人才服务中心?”裴庆华还在琢磨谁负责盖章。
谭启章也笑:“小裴你的心思够细的,是不是已经做过功课了?咱们所里的人到公司来,档案还是在所里;将来咱们从社会上招聘来的人,档案就要放在人才服务中心。”
林益民接道:“所里的人如果想来,我们也是要择优录用的哟。不过对于你小裴,我和谭老师都很希望你能投身到公司里来,我们俩都很看好你。”
裴庆华已经大体理顺关系,便犹豫应该如何张口,谭启章还以为裴庆华是被突如其来的发展机遇以及领导的高度器重砸懵了,症状类似于范进中举,便试图把节奏调整一下,说道:“小裴,不用着急表态,你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我和林老师准备找几位将来公司的骨干分头谈一次话,你正好来了就先跟你讲几句,咱们另外找时间再细聊。”
“哦,好的,那我先回实验室了。”裴庆华机械地转身走出办公室。
梦游一般走到楼梯口,经过一扇打开的窗户,忽然一阵冷风迎面扑来,裴庆华才一下子回过神,不对啊,自己是要找领导辞职的,怎么莫名其妙还没开口就被打发了。他把脸凑到窗口,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的院子和马路,一片萧索中看不到任何生机与色彩,他狠下心转头又走向室主任的房间。
裴庆华重新站在门口,一口气说道:“谭老师、林老师,我是来向所里提出辞职的,我已经接到普渡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准备去再念个硕士,也可能直接转博士,我女朋友已经在那边等我。请两位老师批准我的申请。”说完便走到桌边,从腰带上取下那部数字式寻呼机,放在林益民眼前。
这下换作林益民和谭启章被搞得措手不及,林益民率先从懵懂中反应过来,他气得一拍桌子:“小裴,你这是演的哪一出?要是不愿意来公司就明说嘛,辞什么职?”
“你误会了,他应该是准备辞职才来找咱们的,和公司没关系。”谭启章纠正道,然后很不高兴地看着裴庆华:“小裴,你既然要辞职,为什么刚才来的时候不明说?”
裴庆华很是无辜:“我刚要说,您就说正要找我,然后你们就说开公司的事了……”
谭启章回想一下,勉强笑道:“好像真是这样,那冤枉你了。”他站起身把裴庆华拉到沙发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走过去关上门说,“那咱们现在重新来一遍,你已经正式表达了辞职的想法,我们也明确表达了希望你加入公司的愿望,下面咱们好好谈一谈。”
裴庆华一坐下就发觉自己的处境很难受,这沙发的弹簧早已失效,坐垫瘪瘪的,他几乎直接坐在沙发底架上,硬梆梆倒在其次,关键是整个人陷下去像蹲在坑里,且不说站着的谭启章,即便相对于坐在椅子上的林益民他也登时矮了三分,正局促间听见谭启章问道:“你刚才说哪个大学?”
“普渡大学。非常棒的学校,尤其是我们专业,在我们系同学的心目中不次于麻省理工。”
谭启章点头认同:“我在卡内基梅隆做过访问学者,中间好像隔着个俄亥俄州,都是好学校、好地方。”他扭脸冲林益民笑道:“哎,还记得那年我刚回来时跟你说的话吗?”
“当然,怎会不记得,你当时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你差一点就不回来了,第二句是如果你回来干不出个样你还会走。”林益民又反问:“你还记得我怎么跟你说的吗?”
“当然,怎会不记得,你当时也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要干咱们一起干,第二句是要走咱们一起走。”
房间里一时沉默,谭启章和林益民都沉浸在回忆里,这些年的意气与期盼、挫折与无奈齐齐涌上心头,他们深知被压抑许久的能量一旦释放出来将意味着什么,但裴庆华不可能理解这些,他与他们不是一代人。
谭启章语气和缓地说:“小裴,你还没去美国,我这个过来人给你讲讲我当时的感触。完全不同的世界,那种差异是我在这边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冲击和震撼就这么强烈。但冷静下来我就想,这些和我有关系吗?有一分一毫我的贡献在里面吗?没有。我就是来享受的、是来沾光的、是来蹭的,人家鄙视我、排斥我再自然不过。那边好不好?好;该不该去?该。但我为什么回来,因为我不甘心!小裴,如果你到那边能心安理得呆下去,不觉得有一种空落落的滋味儿,只能说明我今天看错了人。”
裴庆华咽口唾沫,沙哑着仍旧干涩的嗓子说:“我觉得我应该会回来吧,我知道国内有更多更好的机会,所以我先出去开阔一下眼界、长长见识,不说别的,单单拿个更高的学历回来也值得。”
“你属什么?”谭启章冷不丁问。
“我?属马,66年的。”
“我比你正好大二十岁。大学毕业我二十一岁,你算算是哪一年就知道我赶上了什么。从我二十岁到三十岁这十年是我最好的年华,也是中国最乱的年代,可想而知我有多倒霉,但实际上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惨,为什么?因为一切都是相对的,我一看周围的人都这么惨。整整二十年前我和林老师正在江西农场,我负责喂猪他负责修农具,中国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一批人都和我一样在干不该干的事,整个国家几代人都被耽误了,相对于封闭在这个时空坐标系里的个人而言其实谈不上什么耽误。”
趁谭启章拿起茶杯喝水的工夫林益民插话说:“小裴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相对论这个思维你应该有。”
裴庆华下意识地点头,又听谭启章问道:“你打算念几年?”
“嗯——快的话三年拿到博士,慢的话五年吧。”
“好,就算五年完成学业。你刚才说女朋友已经在那边?所以你还会娶妻生子,孩子太小的时候你肯定被拴住走不开,所以等你成家立业可以回国一展身手恐怕是十年之后。也就是说,有至少十年你会和中国处在不同的坐标系。想想看,十几亿肯吃苦、肯动脑的中国人如果没有了束缚终于可以一门心思奔好日子,十几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到那时候你才回来,不担心太晚了吗?现在看是你主动跳出这个坐标系,将来再看更像是你被甩出这个坐标系的。如果你耽误了这十年,损失可要比我和林老师耽误的那十年大得太多太多。咱们今天可以做个约定,就用你和小戚作为参照,看看十年后你们俩相比如何。”裴庆华正掂量这些话的份量,谭启章口气忽而一转,“唉……其实关键在于你这辈子想怎么过,看你想要的是什么。是想在这边做一名开拓者还是去那边做一个享受者,是想在这边做一名参与者还是去那边做一个旁观者。如果你在潜意识里想成为后者,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吧。”
房间里一时沉寂,谭启章走回自己的桌子坐下,翻看桌上摊着的微机市场报告,林益民也对裴庆华视而不见,裴庆华实在耐不住尴尬便没话找话地问:“咱们公司能做起来吗?”
林益民没好气地回一句:“不做怎么知道?!”
谭启章反问:“你觉得我和林老师行不行?你觉得你自己行不行?”
裴庆华只得换个问题:“咱们公司打算做什么?”
“四通现在有2401打字机、联想现在有汉卡、北大新技术公司现在有激光照排,但在刚起步的时候他们根本想不到做这些。咱们的条件比他们都好,一上来就有个明确的方向,就是做康朴电脑在中国的总代理,这个起点比他们都高。”谭启章信心满满。
“那我具体做什么?”
“跑市场,跑销售!”
裴庆华不由得踌躇:“可我以前根本没跑过,不知道该怎么跑。”
林益民笑道:“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跑。”
谭启章严肃地望着裴庆华:“小裴,你不觉得对你来说这正是机会所在吗?什么叫开拓者?这就叫开拓者!”
谭启章的一腔豪言壮语对裴庆华并没有起到醍醐灌顶的功效,他神思恍惚地回到家,开门的是谢航,她劈头就问:“怎么样?辞了没?”
萧闯站在过道上冷哼一声:“谢航今天可不是冲我来的,是冲你老裴来的。”
裴庆华在两个人的注视下默默走到厅里,脱下厚重的外衣放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辞倒是辞了,但他们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谢航与萧闯对视一眼,用料事如神的口吻说:“怎么样?让我猜着了吧,他们肯定来这手,一个字——拖,事业单位都这样,毫无效率可言。”
“今后倒不一定是事业单位了,我们所刚成立一家公司,他们想让我去公司干。”
“公司?干什么的公司?让你去公司干什么?”谢航和萧闯连声追问。裴庆华把情况大致一说,谢航笑道:“康朴?那是我们IEM的竞争对手啊,不过他们的产品和市场都比较低端。让你做销售?那以后咱们就成同行了……”
“那以后你们就更有共同语言了。”萧闯阴阳怪气地说。
谢航白萧闯一眼,又问裴庆华:“你的想法是?”
“还能是什么想法?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做,除非他脑袋被驴踢了!”萧闯毫不客气,“他们让你去公司做销售纯粹是利用你,而且是毫无成本的利用,死马当活马医,你做不好对他们也谈不上多大损失。但反过来你不一样,人家学校要了你,人家简英等着你,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你的机会成本太高了。甭跟他们废话,坚决辞职,坚决出国!”
“不过现在去公司倒也可能是个机会,我感觉这半年市场在起步,今后几年咱们国家一定会掀起一波信息化的浪潮,这么多单位都要买计算机,看来咱们是赶上好时候了。”谢航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道。
“你可别害他!将来他倒打一耙说都是你撺掇的。”萧闯拽一把谢航的衣襟。
谢航不理他,盯着裴庆华说:“其实你们头儿说的那句话是对的,关键看你自己想要什么。你不是也说过其实你对博士什么的不是特别看重、也未必想走学术这条路嘛,所以留学只是个途径,目标是和简英在一起。其实和简英会合也只是个阶段性目标,最终的目标是你们俩既能在一起又都能事业有成,所以晚一点儿会合也并非绝对就不好。”
两位“医生”争执不休,“病人”总算插了句话:“我们头儿今天提到几家公司倒是让我有点动心,像联想和北大新技术公司。也就短短三、五年吧,当初没人、没钱、没产品,如今都是好些亿的知名大公司,想想确实挺来劲。你们也知道我家里条件一般,出国留学是花钱,留下进公司是挣钱,肯定应该先挣钱再花钱吧。”
“哥们儿,你是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这三、五年里关张的公司多了,你们头儿怎么不提?”
谢航说:“做不下去的公司肯定有,不过现在肯定是个不错的时机。你想我进IEM才几天,人还没认全呢,居然已经有公司想挖我跳槽,说明这个市场已经大到做不过来。”
萧闯忽然生气道:“算了,你们两位都是职业人士,我一个没见识的无业游民跟着起什么哄……”说完就拧身要走,谢航忙一把搂住他的胳膊。
裴庆华见因自己的事闹得人家小两口不愉快,不由得歉疚地说:“我还是自己再考虑考虑吧。”
“哎老裴,我倒有个不算主意的主意,你想不想听?”谢航见裴庆华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便又问,“你想不想‘并行处理’?”两个男生都一头雾水,谢航却抛出第三个问题,“普渡什么时候开学?”
“通知书上说明年春季开学,不过也写了如果我有困难可以和学校商量改为秋季报到。”
“所以,你的头儿跟你搞拖延战术,你也可以跟学校搞拖延战术,这样就可以把现在要做的抉择推迟到半年以后。这期间你一方面办护照办签证,一方面看你们公司的发展情况,到时候无论你决定走还是留都不会有什么遗憾。”
裴庆华眼睛一亮,但随即又为难道:“可是办护照仍然需要找头儿签字,如果他不同意我还是得辞职。”
“就拿这件事当试金石,看看你们领导究竟对你怎么样。护照是一个人的旅行证件,凭什么不给办?”谢航说到此处特意抚慰地在萧闯后背上拍了拍,又接道,“你已经为了跟他们办公司推迟和女朋友团聚,如果他们仍然丝毫不肯替你考虑,这样的人不值得一起走下去。”
萧闯一听“女朋友”三个字便问:“这么大的事,你不问问简英什么意见?”
裴庆华早已在考虑这个问题,他不必问也知道简英会怎么想,而他要么顺从简英尽快过去团聚,要么就此与简英发生分歧乃至争吵,前者他于心不甘,后者他非心所愿。过去一年半的经验教训已让他深知通过漫长的国际通信讨论这种敏感而复杂的问题绝对弊大于利,尤其是如果他过一段时间拿定主意去投奔简英,此刻这场跨洋争吵岂不是毫无必要,白白对双方感情平添一次无谓的伤害。所以“拖”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至少不是最坏的。
“先等等再说吧。就算我把现在的想法写信告诉她,也许信还没寄到,我自己的想法已经变了。唉,这种长延时的半双工通信真耽误事,要是隔着太平洋也能实时双工通信、就像面对面一样该多好。”裴庆华忽然想起什么,盯着两人问,“我能拜托你们俩一件事吗?”
谢航一听立刻举起右手、竖起中间三根手指说:“老裴你放心,我向毛主席保证,一定不会透露给简英。”
萧闯一撇嘴:“我和简英根本就没联系。还假模假式拜托我们俩,你就明说拜托谢航不就完了么……”
裴庆华冲谢航一拱手:“暂且替我隐瞒一段时间,我和简英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靠你了,千万千万。”
萧闯捅一下谢航:“亏你还号称和简英情同姐妹呢,就这么胳膊肘往外拐,老裴怎么收买的你?”
“呸!我这是为简英好,懂不懂啊你?难道你巴不得他俩吵起来?”
“不对,我越琢磨越不对。”萧闯坏笑道,“单为咱们俩方便着想,你也应该和我一起劝老裴赶紧去美国才对,你这么希望他留在这儿,啥意思?”
谢航沉下脸:“胡说八道什么?!这可是老裴长这么大要做的最重要的决定,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夜深人静的时候裴庆华又把简英留给他的那只电子表拿在手上,按一下侧面突出来的一个小按钮,荧荧的光亮起,液晶显示出此刻的时间是十三点一刻。简英在做什么?辗转于食堂与教室之间?抑或宿舍与实验室之间?她会猜到此刻的自己仍在床上辗转反侧吗?
裴庆华把表塞回枕头下面,双手扒在两边的床沿,这张行军床窄窄的,比担架宽不了多少。在无边的暗夜中他想象自己漂泊在一片漆黑的水面上,千里之遥的那一边是美国的印第安纳,近在咫尺的这一边是北京的白颐路。那一边有简英,有普渡大学,有明媚的蓝天白云,有一栋栋花园洋房,遥远却清晰;而眼前的这一边却是一片看不清、一片未知数。但让他自己都觉得无法理解的是,就在一片混沌中仿佛有个巨大的存在,那个存在带有巨大的吸引力,让他身不由己又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