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航从公司回到家便往床上一躺,两只脚耷拉在床外,冲天花板大喊一声:“爸,瞧你给我起的破名字,我要改名!”
应声而至的不是爸而是妈,诧异地问:“怎么了航航?挺好的名字干嘛要改?”
“好什么好?难听死了!”
“谢——航,多好听啊,叫了二十多年也没谁说不好听。”
“你倒过来念!”
“航——谢,怎么了?没毛病啊。”
谢航没好气地说:“这还没毛病?毛病大啦!听得清的以为叫沆瀣,听不清的以为叫螃蟹,什么破名字,必须改!”
“谁没事儿吃饱撑的把名字倒过来念?”爸爸手拿锅铲走进来。
谢航一听更来气,忽地坐起身:“老外的名字都是倒着念!我要印名片,英文名字必须是名在前、姓在后!”
爸爸歪头想想:“那也不对,‘航’是二声,‘沆’是四声,怎么会念成沆瀣?”
“喂!老谢同志,您见过谁的英文名字上标汉语拼音声调?”谢航斜睨着眼睛一副鄙夷的神情。
爸爸不由得气馁,晃晃锅铲说:“唉,起名字那会儿谁能想这么多这么远……”
妈妈坐到谢航身边搂着她肩膀说:“你爸先是想给你起名叫谢芳,当时特有名的女演员,但我没同意。你爸那时候甭提多喜欢她了,没准儿现在还喜欢呢。”
“胡扯!现在还有啥可喜欢的?她都跟我一样老了。”爸爸下意识地抻平身上的围裙又掸两下。
妈妈立刻狠狠白他一眼:“啥意思?我也跟你一样老了。”
“喂,老谢老沈,我可还在这儿呢。”谢航抗议道,“别东拉西扯,讨论我的名字呢。”
爸爸有些得意地说:“你知足吧,我好歹是动了脑筋、花了心思才给你挑的这个名字,你看看咱楼里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不是叫红就是叫军……哎,叫谢军也不错,国际象棋下得那么好,明年没准儿能拿世界冠军。”
妈妈拆穿爸爸:“别吹了,你动什么脑筋、花什么心思了?当时大喇叭里成天都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你就挨个捋,‘谢大’不行、‘谢海’不行,得,就叫谢航了。”
谢航的鼻子都被气歪,恨恨地说:“好啊,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么来的。行,这名字我不改了,我干脆自己另起一个英文名,而且一定要‘A’开头,谢这个‘X’排得太靠后,至少我要让名字排到前面。”
“爱叫啥叫啥,反正我们就叫你航航。”爸爸冲妈妈挥一下锅铲,“老沈,赶紧盛饭,吃完饭还得看《围城》呢,李媛媛演得真好。”
“还是陈道明演得好,你看他那傻呆呆的书生气,跟你一个德性。”妈妈跟出去,谢航又躺倒在床上,冥思苦想哪个英文名字好,还得是“A”字头。
餐桌上摆好三菜一汤和三碗饭,三个人都已就座,老谢却不动筷子,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卷长长的纸条,捻开来递到老沈眼前,喜滋滋地说:“刚拿到这个月的工资条,真涨了十块钱,从这个月开始每月就是一百五啦!”显然他是按捺大半天专门等到这个全家聚齐的庄严时刻才宣布这一特大喜讯的。
老沈接过工资条确认各项数目明细,脸上最初的喜悦很快散去,淡淡地说:“估计单位每月又会多扣你十块钱买国库券,最后拿到手里还跟以前一样。”
老谢没料到如此大好消息不仅全然没有普天同庆的效果,简直是波澜不兴没见任何响动,不禁颇为失落,有些尴尬地说:“不会的不会的,退一步说,买成国库券也是咱们的钱嘛,到时候连本带息一起拿回来也不错。”
一直没插话的谢航这时起身回自己房间拿来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老沈说:“妈,我这三个月的工资,替我收好。”
老沈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厚厚一沓印着四位领袖像的百元大钞,惊呼一声:“怎么这么多?!”
老谢也忙伸过脑袋看,狐疑地嘀咕道:“这得有三、四千块吧……”
“不知道,我没点。”谢航满不在乎,自顾自开始夹菜吃。
老沈粗略点过一遍,从中抽出几张递给谢航:“你也不能全给我吧,自己身上总得留点儿钱呐。”
“早留好了。”谢航歪头坏笑,“哪儿能都给你呀,我也得有私房钱,跟我爸学的。”
老谢顾不上为自己辩解,追问道:“你每月工资多少?”
“一千七!”谢航摇头晃脑地说。
话音未落就先听到“咣当”一声闷响接着“啪嗒”一声脆响,原来是老谢左手中的碗掉在桌上而右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被这个钱数惊呆的他甚至都没想到掩饰自己的失态与尴尬。倒是老沈还算镇定地帮他把碗扶正,又弯腰捡起筷子去厨房冲了冲拿回来。
老谢扭头对谢航喃喃地说:“我上了三十年的班,你上了三个月的班,你的工资比我多十倍……”他仰脸叹口气,“从1963年到1979年,每月62块工资我拿了十六年,一分钱没涨过。”
“那是国家剥削你们太狠,比资本家剥削我还狠。”谢航一撇嘴。
“别胡说八道!刚挣点儿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老谢教训道,“你呀,就是赶上好时候了。”谢航闷头吃饭。老谢把老沈手里的信封拿过来,又看看自己那张工资条,心里五味杂陈,像自我安慰又像自我证明似的说:“我如今也有些横向课题项目,不止这点工资。”
“我还有车补呢。”
老沈听谢航一说忙接口道:“我们也有交通补助,每个月三块五。”
“我是每个月一百五!”谢航不禁笑出声,“而且我还会有奖金,那可比工资多多了,也许是美金也许是港币。”
老谢忍不住担忧:“你在公司到底做什么?人家凭什么给你这么多钱?”
“Marketing Representative.市场代表。”
“啥?以前只知道党代表、军代表,市场代表是干什么的?”老沈问。
“代表公司向客户推广销售公司的产品。”谢航一字一顿地说。
“这名字语法不通啊,”老谢摇头,“党代表是代表党指导工作,军代表是代表解放军监督生产,你代表公司推销产品那应该叫公司代表嘛,你又不能代表市场。”
谢航哭笑不得无从理论,老沈皱起眉头:“闹半天就是卖东西的,你上了四年大学结果跑去站柜台?就因为给钱多?”
“哎呀我跟你们说不清楚。吃饭吃饭。”谢航挥着手中的筷子不耐烦地说。
“我和你爸都特想知道你每天上班都干啥,要是我们能变成小蜜蜂藏在你头发里跟你去上班就好了。”老沈笑眯眯地憧憬道。
“啊?想扎死我呀,整天顶俩蜜蜂,亏你想得出,而且人家看见办公室进来蜜蜂肯定得轰出去。”谢航白老沈一眼。
“那我和你爸不进去,我们俩就趴在窗户上看你在里面干什么。”
老谢板着脸咕哝一句:“越说越不像话!”
谢航想象老沈描述的画面,哈哈笑道:“太传神了!不过你们趴在玻璃上也看不到我,我周围没窗户,离得远着呢。”
“啊?小黑屋呀?这条件也太差了。”老沈惊呼。
“我们办公室占一整层楼,四周有窗户的房间要么是会议室要么归老板用,中间特别宽敞的一大片地方就是我们办公区,每人分配一个小隔断,互不干扰。”
老谢和老沈对望一眼,显然仍不得要领,老谢转而问:“怎么让你一个女孩子做销售?不能搞技术吗?”
“我们这次新招的一共六个人,三男三女,老板说做销售的不能都是男生,又说我比那两个女的更适合做销售,结果我就成了市场代表。”
其实谢航所言不完全准确,因为她并不知道详情,老板的结论是她比那两个女的和那三个男的都更适合做销售,谢航更不知道为了她的归属还导致经理层发生过争执。
外企服务公司把谢航派遣到IEM——国际领先的信息技术巨头,同一拨来的三男三女经过三个月的试用和实习,几个部门的经理要汇总做一次评估。前几年派来的几批大多各色人等背景资历参差不齐,流向几乎涵盖公司各种岗位,当然也有不合格而退回的,但这一批有所不同,清一色名牌大学的佼佼者,公司设定的岗位也明确只有两个:市场代表和系统工程师。
针对另外五个人的评估都还算顺利,主持评估的是主管人力资源的高级经理,一个姓陈的美籍华裔,他事先有意在排序时把谢航留到最后。果然如他所料,轮到讨论谢航的环节时一上来便出了岔子,主管商务的一位美国来的白人经理直接提出能否改派谢航做他的的个人助理,他愿意在下一批聘用时从商务部拿出一个人员编制做交换。在座的除陈经理之外都非常惊讶,陈经理私下已经获悉商务经理有此念头,这时便说还是先回顾一下谢航的表现,从而评判她是否有资格留在IEM,如果有,最后再讨论她的岗位分派。几个人都说好,随即默默地都看着商务经理,意思是既然你对她如此青睐有加,自然应当你先说。
商务经理并未立即开口,而是起身从会议桌中部拿起一摞A4纸随意分为厚薄不一的几沓,稍加整理又摊回桌面上,用手一指请大家定眼观瞧。众人都探身看,只见每沓纸都错落有致地让下面那沓的顶部露出寸许,就像竖着握在手里的一把扑克牌,每张牌的上沿都将将露出花色和大小,众人一头雾水不解商务经理作何把戏。商务经理这才郑重开口:“商务部白天黑夜都会收到很多传真,每天早晨迎接我的都是一大摞,以前都是乱糟糟扔到我桌上,但自从航来了以后我每天早上见到的就是这样,让我能一目了然看到每份传真来自哪家公司哪个人、主题是什么以及接收时间,我可以马上拣出最重要的传真予以处理。再加上航为我做好的那杯咖啡,让我每天都能拥有一个完美的开始。对了,说到咖啡,你们知道航是一个多么细心的人吗?我告诉她咖啡只放奶不放糖,但开始几次奶不是多了就是少了,直到有一次我说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从那以后我的咖啡就一直那么好喝,再没变过。你们知道航是怎么做到的吗?她发现我习惯咖啡里加很多很多奶,一直加到咖啡颜色和她手背皮肤的颜色一致就对了,请问有谁这样为你们做过咖啡?”
房间里沉寂片刻,一个人说:“我也发现航很注重细节。”另一个人说:“她确实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可能与她接受的工科训练有关。”
“航不仅让我每天有个好心情,她还让我有了一些改变。我每次叫她做什么,她都会问我一句‘最晚什么时候要’,我总是回答‘越快越好’,但下一次她照样问我‘最晚什么时候要’,这样好几次之后我忽然想,我叫她做的每件事真的都重要到非得‘越快越好’吗?她不只为我一个人服务,难道我的事真比她手上其他事都有更高的优先级吗?”商务经理居然露出一副忏悔的神情,“航让我觉得,要么我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认为我的事情比所有人的都重要;要么我是一个不太称职的人,分辨不出事情的轻重缓急。所以她后来每次问我‘最晚什么时候要’,我都先会想一下,然后告诉她一个大致时间。你们知道吗?现在她已经不常问我这个问题,因为她自己已经总结出规律,什么事情需要什么时间做好,只有从未遇到的特殊情况她才会又问我。”
一位从美国来的白人女主管冲商务经理挤了下眼睛,笑道:“我发现了,你现在确实比以前好打交道。”
“航会把事情按优先级排序,”另一位说,“而且我注意到她习惯于‘多任务并行处理’。”
“是的。”那位白人女主管附和道,“你们发现了吗?航在办公室里各处办事的路线都是优化的,她是那种为少走一步路而宁愿动几下脑筋的人。”
陈经理笑道:“我想这可能又是她在学校受到的训练,她的专业是制造工艺与流程,用最优化方法获得最大效益大概已经成为她的思维定式。”
白人女主管又说:“航不仅敢于提出问题也敢于提出请求,至少以我的观察她因此比别人得到了更多指点以及更多资源。”
陈经理看表格上每一项评估指标下面都已经记得满满当当的评语,便扫一眼众人说:“很显然我们对于航是否有资格留在IEM已经达成一致,下面讨论把她放在哪个岗位。我认为应该让她做销售,刚才提到的做事主动、有条理、懂得判断事情的优先级、习惯用最小代价获取最大回报,这些都是一名优秀销售人员的宝贵素质。尤其她现在敢于问她老板‘你最晚什么时候要’,将来就敢于问她的客户‘你最晚什么时候签合同’,这对于每个季度末按时结单非常关键,我们太需要能主导客户而不被客户主导的销售人员了。”
“但IEM需要很多像航这样的市场代表,而我只需要一个像航这样的助理。”商务经理双手合十恳求道,“请把航给我。我相信还会有同样出色的年轻人来IEM做销售,但我不相信还能遇到像航这样出色的助理。”
白人女主管又冲商务经理挤一下眼睛:“还记得你刚说过的话吗?不要总以自我为中心。”
商务经理忽然抬高嗓门:“难道你们都没意识到?航为我们做这些并非为了取悦我们,她每次为我整理好传真、每次进来看看咖啡是不是凉了、每次提醒我会议五分钟后开始,都不是为了取悦我,就是很单纯地觉得我需要她做这些,而她也愿意为我做这些,这种关切几乎出于她的本能。你们没感受到吗?航的身上有一种母性的光辉。”
在座的都忍不住笑,一个年过半百的秃顶男人大谈特谈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所散发出的母性,这画面确实比较喜感。片刻过后陈经理说:“你讲的这点更加证明航应该做销售而不是助理,需要她关切的不只是你,更包括我们的客户。航不用取悦客户,她发自内心对客户的关切一定可以赢得客户的心。我确信,即便在这六个人中只选择一个做市场代表,也应该是航!”
在那个时期的IEM或者大多数外企里,人事经理相对于业务部门主管往往比较强势,因为这些主管大多刚从国外轮派到中国这一陌生环境,不仅不如人事经理熟悉当地法规,连自己与家属的衣食住行、子女上学都需要人事经理操持,所以那时人事经理是名副其实管人的,而后来则逐渐沦为办事的,因为随着外企自下而上的本地化,同样洞悉本地情况的业务部门主管已经不再依赖于人事部门的提点和关照。
当一脸委顿的商务经理不再固执己见,一位香港来的经理第一次开口说道:“刚才好像有人提到航的专业是制造工艺与流程?我猜想你们一定都会同意航加入我的团队,因为我负责的就是全中国的制造业。”
百无聊赖的萧闯探头往布帘后面的客厅瞄一眼,只见裴庆华正像往常一样坐在茶几旁边的地上用功,不过与往日摆放的GRE备考资料不同,茶几上摊着一张像是图纸的东西。
萧闯凑过来盯了一会儿没看出所以然,便问裴庆华:“研究什么呢这是?”
裴庆华把纸挪个角度使其正对萧闯:“简英刚租的房子,又四处捡了几样N手家具,信里给我画了一张户型图。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干嘛自己租房子?学校没宿舍?印第安纳那地方应该地广人稀吧……”
“我也不懂,好像学校提供的宿舍更贵,自己找省些钱,就是条件差一点。”
“差的不是一点儿吧,这是相当的差,房间这么小,家具这么少,”萧闯一撇嘴,“比起我无偿、免费、仗义、友情提供给你的这个房间差太多了。”
“不是说房子,是布局,你看出毛病没有?”
“巴掌大的地方,就这么几样东西,能有多大毛病?”萧闯很不以为然。
“亏你还是工科的……”裴庆华拿起一支笔在图上指点,“首先,床头不该摆在窗户正下方,这是大忌,外面的光线和声音都会对睡眠造成干扰,何况还可能有异物打破玻璃掉进来,后果更不堪设想;其次,根据图上分析简英应该会从这一侧下床,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沿客厅这面墙走到卫生间,在这条路径上不该放置家具或大件物品,否则起夜的时候很可能发生磕碰,你看紧靠门口这个可能是床头柜也可能是个箱子,绝对是隐患,必须挪开。”萧闯看眼图又看眼裴庆华,冷哼一声。裴庆华不以为意,自顾自接着说:“我准备替她重新设计一下,也画个图,再标注上刚才提的这些一起寄给她,光有文字不够形象。”
“用得着吗?没准儿你的信还没到简英已经又换房了,起码家具很可能连扔带捡全变了,你这纯粹是无用功。”
“即便这样,我列出的所有原则仍然同样适用,她后续可以参照执行。”
萧闯俯下身凑近裴庆华的脸端详一番,认真地说:“老裴,我认为你不适合当简英男朋友……”裴庆华一凛,正要问个究竟,萧闯已经慢悠悠地说:“你适合当简英她爸。”
裴庆华闻言不禁赧然,但很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照我看谢航也不该做你女朋友,应该干脆当你妈。”
萧闯没料到裴庆华如此反戈一击,愣愣地像是在咂摸这话里的深意,然后有些尴尬地一笑:“想想还真是,你和谢航倒像是一路人,都挺会照顾人的。”
裴庆华见气氛不对忙转移话题:“对了,你这儿有军大衣没有,借我穿一天。”
“军大衣?你要干嘛?我又没说撵你出去露宿街头。”
“后天上午GRE考试报名,海淀这边好像已经排不上了,我打算去经贸大学碰碰运气,明天下班回来拿上东西就过去,估计得在外面排一宿。哎,你有马扎没有?起码我不用站一宿。”萧闯没多问,径直回房间翻箱倒柜,裴庆华跟过来说,“四月份考的那次成绩一般,这次再努一回,就是不知道成绩来不来得及送到我申请的那几所学校。”
萧闯从大衣柜最下面抱出一件军大衣,神色黯然地说:“我倒是不用受这些罪,报也是白报、考也是白考,反正出不去,我就在家里混吃等死算了。”
裴庆华没想到这个话题才说几句气氛又不对,他默默接过军大衣,实在不知道还能找出什么别的话题了。
星期天上午裴庆华浑身是土、满脸疲惫开门进来,谢航系着围裙从厨房探身出来察看,被裴庆华的模样吓一跳,赶紧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马扎和文件夹,问道:“萧闯说你去报名了,报上没有?路上骑车摔的?”
“报上了。”裴庆华倒杯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脱下军大衣搁在凳子上,惊魂未定地说:“跟打仗一样,人山人海,那叫一个乱,早上一开门所有人一起往里拥,把弹簧门都给挤坏了,要不是我这体格肯定报不上。想想都后怕,万一有人摔倒很可能会被后面的人踩死。”
“报上就好,没白辛苦一趟。我正摊鸡蛋呢,待会儿叫萧闯一块儿吃。”谢航说完就回厨房。
裴庆华刚躺到床上想歇一会儿就听见萧闯的房门开了,萧闯大摇大摆走进厕所声音嘹亮地小便,回来瞥见裴庆华就揉着惺忪的眼睛说:“哟,你回来啦。”
裴庆华勉力从床上起身,也揉着涨红的眼睛说:“你可真行,睡觉睡到自然醒,就等着饭来张口。”他指一下军大衣:“肩膀上破个口子,可能是被钉子刮的。”
“钉子?哪儿来的钉子?”萧闯还没彻底清醒。
裴庆华又把对谢航讲的再叙述一遍,然后说:“那场面太震撼了,我当时就感觉所有人拼命也要出国似的。”
“所有人?胡扯,我就不想出国,现在这样多好,你以为都像你似的穷折腾。”
“瞧你这点出息!”裴庆华忽然莫名地烦躁,苦熬一宿又从人堆里拼杀出来的他感觉神经快要崩溃。
“我?怎么了?”萧闯脖子一梗,“你羡慕还来不及呢,有谢航天天陪我,我快乐赛神仙,夫复何求?”
怒其不争的裴庆华脱口而出:“你这是玩物丧志!”
话一出口裴庆华就知道糟了,但悔之晚矣,谢航正端着一盘三个荷包蛋立在厨房门口,怒目圆睁地瞪着他。素来伶牙俐齿的谢航又羞又恼竟一时无言以对,最终只恨恨地甩出一句:“你不会用成语就别用!”
萧闯见状忙打圆场:“老裴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甭跟他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搬出小折叠桌打开架在过道上。
裴庆华嘿嘿讪笑一声:“我们那种地方哪儿有体育老师,不过我五年级的语文真是自学的,因为老师自己只上到四年级。”
“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谢航气咻咻地把盘子往桌上一蹾。
“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萧闯再这样下去就废了……”
“我哪儿废了?”萧闯又一梗脖子。
谢航盯着裴庆华:“这不正是当初你希望的吗?你也想看到他开心起来,不再胡思乱想。”
“但我当初指的不是这方面,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希望你能让他不再跟人较劲,脚踏实地找一份事做。”
“当初?什么当初?”萧闯虽然懵懂但也起了疑。
谢航把萧闯伸向荷包蛋的筷子拨开:“你能先去刷牙吗?不然对得起这荷包蛋吗?”
萧闯听话地走到洗手台刷牙,裴庆华也进厨房用凉水冲了把脸。等三个人重新坐定,裴庆华仍然觉得话在嘴边不吐不快,便说:“我就是觉得萧闯你这么聪明这么有才华,再这样呆下去就彻底荒废了。”
谢航直冲裴庆华使眼色,萧闯已经把大半个荷包蛋塞进嘴里,咕哝道:“你以为你有出息、你没荒废?你一个堂堂硕士在堂堂国家级研究所,就整天打开水、背单词,这不算荒废?”
“我当然没觉得我有什么出息,但起码应该有个目标、有个奔头。”裴庆华底气泄掉不少,头也低下去。“其实读硕士那两年多我已经发现自己不是搞学术做研究的料,唉,出国也未必能混出个样,就是为了跟简英会合。”
“这挺好啊,为了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当然值得付出一切努力去争取。”谢航一脸满足的样子,“这个目标我和萧闯已经实现了。”
“那就应该争取实现下一个目标,人这一辈子怎么能只有一个目标?”
萧闯用筷子一指:“哈哈,老裴你还说我这人太理想化,原来咱俩是一丘之貉,我是永远对现状不满,你是永远对现状不满足。”
“不满的人多了,我们单位的几个头儿也都对现状不满。”裴庆华扭头望着窗户外面,出神地说:“我觉得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吧,总不能让咱们整整一代人找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
萧闯忽然仰起脸吟诵:“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岁月易逝——一滴不剩……”
谢航有些伤感,抚摸着萧闯的手问:“又想起海子了?”
萧闯的眼睛里充满苦闷与痛楚,摇着头说:“海子死了,中国的诗歌就死了,咱们这个时代已经不会再有诗歌;一个民族不再有诗歌,这个民族的心也就快死了。不管你怎么忙忙碌碌,也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不管你怎么歌舞升平,也只是苟延残喘……”
房间里一片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制造沉默的是萧闯,打破沉默的也是萧闯,他自嘲地一笑:“你们以为我真的只知道钻牛角尖儿、好高骛远?实话告诉你们,我只是不甘心,过不去我自己这道坎儿。一旦我想开了,我比你们俩更豁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