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益民家的晚饭是名副其实的晚饭,一般到八点多钟才吃,一方面因为两口子下班都晚,另一方面是因为双胞胎女儿学业挺重,经常要学到很晚才睡,如果饭吃得太早就还得再加顿夜宵,徒增一笔开销。
吃过晚饭,林益民在擦拭煤气灶,旁边洗碗的妻子忽然说:“还是差个厅。”林益民没听懂,妻子不耐烦地补充道,“我是说这两居室好是好,要是再有个厅就更好了。我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能分开,一天三顿都在床边吃,做梦都是满鼻子的饭菜味儿。”
“那还不好?”林益民打趣道,“当年上学的时候吃不饱,恨不能搬到食堂去睡,闻着泔水味都觉得胃里不那么空了。你呀就是不知足,四口人挤十二平米的日子忘了?”
“你知足?你要是知足还整天惦记下海开公司?”
林益民正要回应妻子的抢白,外面有人敲门,两人都有些奇怪,妻子说:“估计是邻居来收水电费。”
林益民问句“谁呀”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个人,左手拎个黄绿色的帆布旅行包,右手拎个黑色的人造革公事包,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个信封,想必是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一路打听来的。林益民仔细认了认,惊讶地叫道:“益富,你怎么来了?”林益富走进门,脸上挂着局促的笑,林益民对愣怔的妻子说:“这是益富啊,我老家的堂哥,86年来过咱们家。”
妻子匆忙打过招呼便走进房间把床上的东西草草拾掇一下,该遮掩的都用被子一盖,然后给已坐到桌边的林益富倒水,顺脚把一盆换洗衣服蹬进床底下。林益民看看已经褪色的旅行包和已经皲裂的公事包,忍不住问:“益富你怎么这副打扮?上次来还西装革履的呢。”
林益富却答非所问地说:“这个家我还是头一次来,蛮好找。”
林益民见状便提醒妻子去看看孩子下学期的课程预习得如何,随后关上房门又问:“这次来北京办事还是路过?”
“我打算住些天,然后再想下一步怎么办。”
“住些天?”林益民更为诧异,“你的工厂谁管着呢?”
“不用我管,我把工人都遣散了,把工厂交给镇上了。”林益富苦着脸说。
“啊?!你不开工厂了?那镇上给你多少钱?”
林益富又苦笑一下:“我没要钱,他们也不会给。”两人沉默一阵,林益富才说:“这次打击假冒伪劣太厉害,说是北京专门发了文件,省里、市里和县里都派了工作组到镇上,关了好些作坊和门市,还抓了十几个人……”
“唉,谁让你们那里假冒伪劣搞得遍地都是,不整治你们整治谁?”
“国营工厂就不产假冒伪劣?国营商店就不卖假冒伪劣?”林益富忽然梗起脖子愤愤地说,“口号就是‘严厉打击私营企业假冒伪劣违法行为’,你听听,究竟是打击假冒伪劣还是打击私营企业?我们从来不敢奢望被一视同仁,只希望能给我们留条活路,现在看来是没指望了。”
林益民也陪着叹口气,又看看林益富的打扮,试探道:“家里的钱……也都被收了?”
“那倒没有。”林益富用脚踢一下旅行袋,“我是觉得用这些家什不会引人注意。”
林益民笑了:“像你这样才更引人注意呢。对了,你吃饭没?要不要先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去找旅社或者招待所。”
林益富忽然扭捏起来,嗫嚅道:“最好不去外面住,我不想让他们查到我在哪里。”
“他们在抓你?你是逃出来的?”林益民又是一惊。
“不是不是,我又没犯法,他们凭什么抓我?我们那些家里工厂比较大的都躲出来了,谁也不知道谁在什么地方,还是小心一点好。”
林益民把妻子拽到厨房商量,妻子登时不满道:“就图省钱?!他好歹是个老板吧。”林益民忙解释不是钱的问题,妻子听完其中内情倒挺平静,显然并不比他更胆小怕事,只是迟疑地说:“大夏天的这么热,大人孩子都是裤衩背心的,在家里住多不方便。”
“先凑合两天再说,估计他也不会在一个地方住久的。”林益民哄道。
又回复到像住集体宿舍时的样子,妻子带两个女儿挤在大房间的那张双人床上,林益民和林益富则睡小房间属于女儿的两张单人床。夜里林益富又给林益民详细讲了不少温州那边的风波动荡,林益民不禁唏嘘不已。
林益富最后说:“明天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用你家电话行吗?”
“我家这个是分机,打不了长途。”刚想说明天到所里办公室打,林益民又觉得不妥,万一被同事甚至领导碰到免不了费口舌遮掩,便改口说,“还是去邮电局吧。”
黄庄邮电局在白颐路西侧,小庭院里种有些花花草草,北面的小房子主要办集邮业务,西面朝东的大房子是主营业室。星期天上午人不少,林益民带林益富在长途窗口办好手续,听到工作人员叫“姓林的,到3号亭”,两人便找到编号3的小隔间,林益民本想让林益富独自进去,转念一想自己站在外头被熟人看见不太好,也想听听温州那边情况,便跟着林益富挤进小隔间。
林益富把话筒压在耳朵上等电话接通后并不开口,而是夸张地干咳两声,然后就一直默默地站着,表情凝重,时不时下意识地点点头,林益民莫名其妙,又过一阵林益富又干咳两声,随即就把电话挂了。林益民问:“怎么回事?没接通?还是人不在?”
“通了,说完了。”
“可你什么也没说啊?”
“我不用说话,听着就行。”林益富把手搭在小隔间的门把上,低声说,“我老婆让我多在外面走走,不要急着回家。又有两个老板被抓,说是偷税漏税,有个和我家关系不错的老板也跑了,说可能去了广州那边。”等走出小隔间林益富忽然很是伤心地叹口气:“唉,以后要是还能开工厂,再不做电路开关这种东西了,太不吉利,开关开关,开几年就关掉,再开几年又关掉……”
林益民听了也有些难过,心想星期一见到谭启章得马上和他聊聊,看眼下这种形势,既然有钱不是件好事,赚钱这事还是先放一放吧。
正在走神的当口,有个戴红袖标的忽然挡在林益富面前质问:“你暂住证呢?”
林益富一脸愕然,林益民抢前一步解释:“他是我亲戚,刚到北京,玩几天就回去。”
那人不理林益民,盯着林益富追问:“你身份证呢?”
林益富下意识地摸兜,嘟囔说:“没带在身上。”
“你跟我去做个登记!”那人伸手就拉林益富的胳膊。
林益民情急之下抬手把那人的手拨开,挡在他和林益富中间,对林益富说:“你去窗口把长途费结一下,记得把押金拿回来。”然后掏出自己的工作证举到那人眼前说:“有什么事你可以到单位找我。”
那人定睛看了看,撇下嘴,用手一指墙上悬挂的横幅,林益民才注意到以往什么“大干六十天”、“比学赶帮超”之类的语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彻底清理非法进京务工经商人员,确保亚运会圆满成功”。林益民醒悟到自己这是撞到枪口上了,邮电局正是外来务工人员经常来汇款、打电话的地方,在此守株待兔远比扫街排查事半功倍。林益富结完账不敢过来,远远站着不动,林益民不再理睬那个戴红袖标的,走过去搭着林益富的肩膀一起走出营业室。
林益富心有余悸地颤声说:“北京不欢迎我,我得赶快走。”
林益民想不出其他办法,刚想说句安慰话却忽然张口结舌地立定,手下意识地从林益富的肩头滑落,因为迎面站着的人他认识,是裴庆华。
就在同一瞬间,裴庆华和林益民都察觉到对方与自己其实同样尴尬和意外,显然对方也不希望在此时此地遇到熟人。林益民依仗自己的身份首先发问:“小裴,来邮电局办事?”
裴庆华扭身向右边一指,就势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遮了遮,嘴上说:“林老师,我来看看邮票,上个月刚发一种秦始皇陵铜车马的小型张,不知道还有没有。”
林益民故意和林益富拉开些距离,尽量自然地笑着说:“你还集邮?好啊,兴趣挺广泛嘛。”随后匆忙扬手道别,往院外的白颐路走去。
裴庆华顾不得猜测林益民有何不可告人之处,先瞧瞧自己手里的袋子,特意伸直胳膊离远些再看,确信林益民应该看不到里面的内容,这才稍稍放宽心,抬脚走进营业室。
等裴庆华寄完信,萧闯正从北面的小房子钻出来,手里拿着刚买到的秦始皇陵铜车马小型张。裴庆华看到便笑:“幸亏你路上提过这小型张的名字,不然我刚才真说不上来。”
萧闯一怔,裴庆华忙摆手敷衍过去,萧闯也不以为意,问道:“你的资料寄了?”
“嗯,真够贵的,心疼。”
“你个抠老西儿,把学校申请资料一总寄给简英,再让她替你给学校寄去,这样比你分别寄给美国那些学校已经省不少钱了。”萧闯数落道。
“简英花钱,我也心疼。”裴庆华讪笑。
萧闯捶他一拳:“你真会过日子。哎,你在这儿等我,我进去问装电话的事儿。”
裴庆华猛然想起刚才一时慌乱竟忘了原本要给家里寄钱的事,便也回身走进营业室。他现在每个月能攒下五十块钱,一个季度可以寄一百五,给爸妈一百块,给姐姐五十块,这种分配方式他在上一封家信中就明确说明了。姐姐比他大七岁,丈夫经常外出跑运输,去年年底在内蒙车翻进沟里,死了,孤身一人的姐姐只好重回娘家住,爸妈身体都不好,姐姐的全部心思便都放在二老身上。
不一会儿萧闯也出来,没好气地说:“我家不归这儿管,还得回魏公村邮电局排号。人家还说就算他们想给我装也没法装,马上几个局都要改程控,得等改完以后再开始装。”
“你真下决心装电话?很贵吧?”
“初装费五千,抢钱呐,挨宰还得排号。”萧闯悻悻地骂了句又说,“我爸妈一直让我装,我不想被他们随时查岗所以一直没答应。现在嘛,为了方便谢航找我,我豁出去了。”
裴庆华不断地咂舌:“五千……”
“哎,要不你也出点儿血?”萧闯用胳膊肘拱一把裴庆华,逗他说,“虽然这钱我爸妈巴不得出,你作为使用者也应该分摊一部分初装费吧。”
裴庆华很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这个电话作为你家的固定资产,完全属于你家所有,我只是偶尔使用,所以初装费我不该出,倒是可以出使用费,计次或者计时都行。”
“好你个抠老西儿,把我当成老于头儿啦?!”萧闯笑骂道,“那你先说说你睡的那张床应该怎么出使用费?该计次还是计时?”
裴庆华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嘿嘿一笑腆着脸说:“既然床给我免费使用,电话就依照先例也免费吧。”
裴庆华只比萧闯大两岁却高三届,个中缘由便是萧闯时常拿来讥诮他的那一条——裴庆华正好赶上最后一届两年制高中,萧闯有时还会对着裴庆华悲天悯人地说一句:“基础差不怪你,毕竟少念一年书,底子薄啊。”裴庆华硕士读了两年半就通过答辩,所以萧闯本科毕业的时候裴庆华已经硕士毕业快半年了,按说他俩并无太多交集,可萧闯与裴庆华的关系却远远好过他与任何同级同班男生的关系,用他的话说他与裴庆华是连襟,并从连襟成为兄弟。
萧闯他们班有二十六个男生、四个女生,僧多粥少得令人发指,男生们自然不会仅停留于发指而是立即各展所能投入丛林法则的实践,入校两年之后尘埃落定,四朵金花各有所属,其中来自北京的女生有两位——谢航和简英,萧闯争得谢航,而简英的男朋友便是裴庆华。谢航和简英在高中时就认识,后来更是好得情同姐妹,因此萧闯第一次见到裴庆华时便伸出手说咱俩是连襟。而落败的众男生对萧闯简直视作寇仇,后来竟污蔑是萧闯把简英介绍给研究生班的裴庆华,都骂他是“吃着碗里的卖着锅里的”,挤兑得萧闯连宿舍都住不下去干脆搬回家了,但这也让他与同为胜利者的裴庆华越走越近。裴庆华毕业时必须办离校手续,可他在北京无处可去,研究所里根本没宿舍给他,正想和要比他晚半年毕业的同屋室友商量能否继续在宿舍偷偷住下去,室友直白地告诉他没戏,说我比你更盼着你早点毕业,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女友带来同住,原来室友觊觎他那张床为时已久。裴庆华苦笑着谢谢室友两年半里的不杀之恩,没有“谋床害命”把他干掉。苦思无计,裴庆华想到萧闯宿舍里空出来的那张床,他问萧闯,萧闯说你脑子没病吧,我在那儿都住不下去,他们能容得下你?肯定立马向系里举报你,你卷铺盖走人也就罢了,我还得落个“擅自容留校外闲杂人员夜宿”的罪名,你还嫌我背的处分不够多?裴庆华唉声叹气一筹莫展,萧闯便说那你到我家住吧,在厅里给你搭张床。裴庆华大喜过望,原本只想先解决半年住处问题不成想得了个中长期解决方案。谢航眼见萧闯和裴庆华同吃同住、不分彼此,不免有些嫉妒地说,你们俩还是连襟吗?怎么搞得我和简英倒像是妯娌……
不知日后是记忆有误还是蓄意不提,其实裴庆华这辈子拥有的第一个“可穿戴智能电子设备”并不是那台数字式寻呼机,而是一块电子表,卡西欧的,是简英临出国前从爸妈四处筹措来给她换美金的钱里拿出两百多元为裴庆华买的。简英念完大三就到印第安纳大学留学,谁都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走,包括她自己。去年夏天美国使馆发签证简直像发疯,据说是来一个签一个,爸妈让简英也去碰碰运气,谁知一碰就成了。随后的日子便是一阵仓皇忙乱,裴庆华帮简英跑前跑后,跑着跑着忽然发现已经跑到了机场,即将分别两人才意识到关于未来还一句都没商量。简英拿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那块电子表给裴庆华戴上,裴庆华心疼得够呛,既心疼钱更心疼简英。机场墙上挂着几个显示世界主要城市时间的时钟,简英对照着把电子表设置成纽约时间,叮嘱裴庆华:“记住,你不许把表改成北京时间,就让它一直这样错着。印第安纳和纽约是一个时区,什么时候你的表和当地时间对上,咱们就又在一起了。”裴庆华明白简英的意思,搜肠刮肚想找出点海誓山盟的话语,可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技术性问题:“夏令时怎么调?美国和中国是同一天改夏令时吗?”
简英走了,谢航也早就想走,学校录取通知书拿到了、护照也办好,但萧闯不想走。萧闯的父母是外经贸部的,常年派驻美国,他一个人在北京优哉游哉,担心到美国反而受父母钳制。谢航没办法只好把留学搁置一边,安心找工作,去了外企。现在萧闯整天闷在家里无所事事寻死觅活,谢航又开始旁敲侧击动员他,说树挪死人挪活,你到美国不一定非得和你爸妈在一个城市嘛,美国那么大,纽约到洛杉矶比北京到乌鲁木齐还远,他们怎么管你?萧闯听了就走到墙上贴的世界地图前面,比划着手指丈量距离,觉得倒不妨看看西北角的西雅图和西南角的圣迭戈有什么大学可以申请一下。
要申请留学就必须有成绩单,萧闯按照裴庆华的指点回到学校,在主干道西面的一个绿色小楼找到办理成绩单的地方,屋子里、楼道里人满为患,萧闯挤过去报上姓名和学号做完登记便又挤出来跑到楼外等着。在走廊里和楼梯上他看到几个相识的同学但都懒得打招呼,头一低就过去了。估计快到了又跑上楼,结果远没叫到他,只好又出去等,如此这般几趟下来终于轮到他,一位老师核对过他的信息便上下打量他几眼,然后拨电话像是请示什么人,挂上电话又打量他几眼,这才说:“没法给你开成绩单。”
“什么?”萧闯愕然。
“你得先交培养费。”
“什么培养费?”萧闯又一脸愕然。
“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你,你不为国家服务就出国,所以你得把培养费还给国家。”
“以前没听说啊……多少钱?”萧闯已经把钱包掏出来拿在手里。
老师笑了:“怎么着,你兜里装着一万块钱呐?”
“什么?一万?”萧闯惊呼。
“对啊,每年两千五,国家培养你四年,是不是一万?今年刚实行的政策,你运气好赶上了。”老师心情愈发的好。
萧闯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嘀咕道:“上哪儿找一万块啊……”
老师又一笑:“不过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就算交了培养费也不一定能开成绩单。”
“为什么?”
“国家规定本科毕业生的服务期是五年,服务一年就可以少交两千元培养费,但这只适用于已经开始工作的同学,你好像不属于这种情况吧?我刚才特意问教务处,他们也说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是我不想工作,是单位不让我工作、让我回家!”萧闯猛然爆发:“就是因为国家不许我服务,没办法我才想出国!”
老师被吓一跳,全没了刚才的兴致,摆手说:“反正办不了,要不你等开学以后到教务处去说吧,现在放假,没人拿主意。”
萧闯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离开绿色小楼、怎么走出校门的,等他被街上的汽车喇叭声惊醒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处书报亭前,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压在纸板上的一部公用电话。
萧闯拨谢航的电话,没人接,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直到又遇见一处公用电话便又拨一次,这次通了。谢航问清原委之后忙安慰几句,又试探着说:“其实出国不一定办留学,也可以办探亲吧。你就说要去看你爸妈,还能不让你去?可以到美国以后再申请学校。你说呢?”
仿佛茫茫黑夜中出现一颗闪烁的星,萧闯又打起精神挤上公共汽车往家的方向奔,他要先去街道办事处打探一下。到紫竹院萧闯下车,一路打听找到一座不起眼的小楼,门口不断有人进出,他探头探脑往里走,遇到一位像是工作人员的就问:“劳驾,想了解办护照的事儿找谁?”
“进门第一间屋,先去那儿咨询。”
萧闯转身找到咨询的地方,见一位戴眼镜的人刚空下来就过去问,对方喝口水说:“带上户口本、身份证到公安局的出入境管理处领表,好像在王府井八面槽那一带,填完表让单位出具意见、盖个章,拍照片交上去,然后等着。”
“要是……没单位呢?”萧闯惴惴地问。
对方看他一眼:“学生吧?让学校出具意见、盖章。”
“也没学校,已经毕业了。”萧闯愈发忐忑。
对方又看他一眼:“那你档案在哪儿?人才中心?”
“在……街道。”
“哦,那就由管片儿派出所出具意见。”对方再一次看看萧闯,问道,“你家地址?叫什么名字?我这就打电话帮你问问。”
萧闯犹豫片刻,不太情愿地如实报出,对方让他稍等就走进里屋,萧闯的心怦怦打鼓,有一瞬间都想撒丫子逃之夭夭,却连拔腿迈步的力气都没有。等那人再次出现在萧闯面前,他一看那张脸就知道完了,对方神情严肃地说:“刚问了,像你这样的情况派出所不会同意你申请护照,这里面的原因你自己应该清楚。”
“凭什么啊?”萧闯没想到自己的嗓音竟带着哭腔,“我去看我爸妈不行吗?”
“他们可以回来看你。刚才派出所的同志还说,建议我们街道向你父母所在单位反映一下你的情况,希望你父母能够尽早回来,一起对你加强教育……”
那人好像又说了什么但萧闯根本没听进去,他扭头就跑,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恍惚中竟感觉有好多脚步声杂沓追赶他,但他不敢回头,一路向东再向北跑回了家。
萧闯坐在家属院外面的马路牙子上,望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他羡慕所看到的每一个人,觉得他们都是自由的,都能去他们想去的地方、能做他们想做的事,而自己却不能,他想干的每件事都有人制止,他想去的每一个方向都有人横在路中央阻拦。萧闯难过地低下头,地上有几只蚂蚁正忙碌地往一处地砖缝隙里搬东西,他无聊地捡起一根小树枝挡住其中一只,任凭蚂蚁几次转换方向他都轻而易举屡屡把它挡住,有时故意在蚂蚁即将到达目的地时把它拦在砖缝前面,有一次蚂蚁爬上枝杈他还很小心地把蚂蚁拨落到地上,生怕伤到它,倒不是出于慈悲,而是他懒得再去找一只新蚂蚁玩儿。萧闯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任人主宰、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只是去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蚂蚁;而为难他的那些人其实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各自也有绕不过去的坎儿,而他萧闯则是送上门去供他们欺负的一只蚂蚁。他越想越委屈、绝望,竟然有一大滴泪珠掉下来砸在地砖上,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流泪是何年何月,小学还是初中?他赶紧手忙脚乱把脸上和地上的痕迹都擦掉,却不防有一双穿着平跟小皮鞋的脚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谢航低头满眼疼惜地看着他,他仰脸呆呆地看着谢航,不知该说什么。谢航穿着西服裙和衬衫,小西服上衣搭在肘弯里,脸上沁着汗珠,她轻声问:“去问过了?能办护照吗?”
萧闯摇头。谢航伸出手拉萧闯起来,萧闯的腿麻了一时没站稳,谢航被他拽个趔趄差点摔趴下,还没说什么却听见萧闯恼羞成怒地嚷:“别拉我,摔死我算了!”
谢航颤声说:“都怪我不好,不该跟你提出国的事儿。”
“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又不是你不给我开成绩单,又不是你不给我办护照。”萧闯还是气鼓鼓的。
“怎么能让你开心点儿?”谢航发愁道,“不能出国就不出呗。我以前想出国来着,后来你说不出国,我不是在北京也过得好好的?”
“我又没拦着你,你想出国就出呗。”萧闯赌气说。
“哎呀我又没说是你拦着,是我自己乐意。你不能想开点儿吗?不能让自己开心点儿吗?”
“开心?要是你碰上这些事,要是你发现所有人都和你作对,你能开心?”
“能啊,怎么不能?出不去、没工作、没钱挣,照样可以开心。”
萧闯愣愣看着谢航,慢慢地眼睛又开始一点点亮起来,问道:“怎么开心?”
谢航挽住萧闯的胳膊,笑眯眯地说:“走,回家!忘掉那些人怎么和你作对,就想着我怎么和你成双作对!”
窗帘被风吹开,一股清凉的风涌进来,谢航侧头看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萧闯说:“不用管,我不呼老裴他不回来。”
“那也不能让人家在外面呆太晚吧?”
“没所谓,反正老裴在哪儿都是背单词、刷题,只要不耽误他回来睡觉就行。”
谢航望着天花板忽然轻笑出声,萧闯诧异扭脸看她,谢航没头没脑地说:“需要与被需要,都是一种需要;拥有与被拥有,都是一种拥有。”
萧闯想了想似懂非懂,忽然坏笑着跟一句:“满足与被满足,都是一种满足。”
谢航拱他一下,嗔道:“讨厌!你根本不明白。”
“我只要明白你对我好就行了。”萧闯憨憨地回应。
“嗯,明白就好。你记着,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你想要我在你身边,我就一定会在你身边。”
“那怎么可能?你不上班啦?”
“不上班就不上班,工作大不了不要,有什么了不起……”谢航忽然侧起身子说,“哎对了,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外企服务公司压榨我们有多狠,外商给我们开的工资,我们自己只能得到35%,而外企服务公司竟然拿走65%!”
“啊?!这也太过分了!我知道外企服务公司要从你们身上扒皮,可这何止是扒皮,简直是敲骨吸髓!”萧闯愤然道,“不在他们那儿干了!太黑了!”
谢航静静地看着萧闯,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萧闯被盯得发毛,抓一下脸上又抹一下身上,以为粘着什么东西。谢航见他不知所措便开心地说:“我就喜欢你现在这样,虽然没工作、一分钱不挣,但就是有股子硬气,特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