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BP机初次接触时的裴庆华也经常被人唤作同学,他那时年方二十四岁。那是一个摩托罗拉Bravo型号的数字式寻呼机,扁方的六面体,比火柴盒大点儿有限,通体黑色,显示窗开在最小的侧面上,一排液晶条只能显示数字和字母。裴庆华仔细地把它别在腰带上,然后便热切地期盼它“哔哔”响起,可惜它发挥功用的次数极为有限,倒是往往在裴庆华奋力蹬自行车的时候硌到他的胯骨,有几回甚至在他上厕所时几乎滑脱到便池里,惊得他一头冷汗。
当然也有令他一头热汗的时候。这天临近中午裴庆华正拿着铝制饭盒下楼去所里的食堂,腰间的BP机忽然响了,他低头一看,小小的显示窗里是一串数字“99-81-00”。裴庆华回手从屁股上的裤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把饭盒夹在腋下,双手打开代码本翻查,很容易便找出这几组数字对应的意思——“99”代表“先生”,“81”代表姓氏“萧”,“00”代表“请复台”,破译过来便是“萧先生请您给寻呼台回电话”。裴庆华一边琢磨会不会是萧闯在逗闷子,一边走到一楼的传达室窗口拿起窗台上的电话开始拨号。
寻呼小姐很快接通,裴庆华问:“刚才有人呼75362?”
“是的先生,有位萧先生给您留言。”
“留的什么?”
“萧先生的留言是……”寻呼小姐忽然卡住,裴庆华等了片刻正诧异着要追问,却听见寻呼小姐哆嗦着吐出两个字:“想死!”
“想什么?死?!”裴庆华难以置信,忙问道,“他用哪个电话呼的我?”
“很抱歉,萧先生没说要留电话号码,我们不便向您提供。”寻呼小姐的声调还没完全恢复正常。
裴庆华顾不上和寻呼小姐再费口舌,又气又急地挂断电话。他从记在代码本后面空白页上的几个常用号码里找到萧闯家楼下那个公用电话,拨过去,占线!他一摸兜,自行车钥匙不在身上,便转身冲向楼梯,刚跨上几级又猛地刹住,心想骑车太慢何况还要跑上四楼去取钥匙。他又回身向楼外冲,经过那部电话时脑子里闪了一下要不要通知谢航,才想起谢航今天不在单位,天知道上哪儿去找她。
裴庆华冲出楼门又跑过不大的院子,出了院门的他站在保福寺这条不宽的马路边,朝东西两个方向不停张望,平日随处可见的黄色“面的”竟然难觅踪影。他狠跺一下脚,骂一句该死的墨菲定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本想非常时刻破费一把却偏偏不让他如愿,正恨恨间一辆“小公共”滑到他面前。
“木樨地啦,320沿线,到头儿两块,上车就走啊!”卖票的立在车门处,胳膊勾在车窗框上探出身子吆喝。
裴庆华往车里瞟一眼,已经几乎满座,连中间的折叠椅都放下坐着人,暗想“上车就走”应该所言不虚,便一招手跨上去。只剩离车门最近的那个座位还空着,除非再无空座否则卖票的绝不肯把这个座位让出来,裴庆华一边坐下一边从衬衫口袋里捻出一块钱递给卖票的。
“到哪儿?”卖票的站在车门内侧的台阶上先接过钱再发问。
“魏公村。”
“一块五!”卖票的又伸出手。
裴庆华瞪他一眼,开始发挥平常没少演练的老北京儿话音:“昨儿晚上还一块呢,今儿涨的价?”
卖票的便作罢,伸出的手就势朝后面座位上虚晃一下:“中关村,后排有下车的没有?往前挪挪啊。”
总算坐稳了的裴庆华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感到浑身都被汗水湿透,衬衫里的背心黏乎乎地贴在前胸后背上,额角的汗不住地往下淌,他抬手去擦,却听到“咣当”一阵金属撞击声,手上什么东西碰到座位前面的横杆。他惊愕间赫然发现原来自己左手还拿着那个饭盒,里面叮咚作响的是他的勺子,而他这一路连跑带奔竟始终浑然不觉。
“小公共”在中关村拐上白颐路一直向南,裴庆华运气不错,车上没什么人下车,司机中途也就没怎么停车揽客,但心里担忧萧闯的他仍然嫌车开得太慢。一到魏公村裴庆华就跳下车,快步奔入一个路口向西疾走,没多远就到萧闯家的小区。这是一个由五栋楼房组成的家属院,楼层数均为六层,八十年代初建成入住。离院门最近的一栋便是萧闯家所在的楼,最边上的单元一楼拆墙打洞变身为小卖部,窗户顶部伸出个“公用电话”的小牌子,裴庆华猜萧闯就是从这儿打的传呼,他往里瞥一眼没看到人,便加快脚步继续走。萧闯家的单元门外空地上有几个人,被围在中间的是个穿草绿色制服的民警,他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双脚踏着脚蹬子,手里捏着大檐帽一脸烦躁地扇。裴庆华一见民警已经到场暗暗叫声不好,急忙冲进楼门、一步两个台阶向上跑。萧闯家是顶楼,等裴庆华呼哧带喘爬上来就看到萧闯家门口围着不少好事者,他的心脏已经几乎要跳出来,顾不上歇口气便拨开众人往里挤。
萧闯家的大门洞开,围观的人却不敢进去只能旁听,紧靠着门框的就是看管公用电话的老于头儿,他伸出胳膊拦住裴庆华,问道:“你谁啊?警察不让进。”
裴庆华用手中的饭盒拨开老于头儿的胳膊,回一声:“我住这儿。”径直走进去。
萧闯的家是两室一厅,所谓的厅其实也是个没有门的“室”,权当一间屋用。裴庆华听到有人声从萧闯的房间里传来,走到门口往里探看,站在地当央正口沫四溅训话的是一位大妈,裴庆华认得是此地居委会的主任,姓曹;还有一位年纪轻轻的民警斜倚在写字台前,依稀似曾见过他在周围查访,大概是负责这一区域的“片儿警”,此刻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摆弄一个魔方;萧闯则抱着膝盖蜷缩坐在床头柜一侧的墙角里,正垂头丧气地挨训,三个人居然都没发觉裴庆华的出现。裴庆华一见萧闯还全须全尾地活着,一颗心落了地,浑身的神经立时松弛下来,也不出声,静观事态发展。
曹大妈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萧闯:“你以为我们多稀罕监视你呐?!你爸妈长年累月不在家,我们这是替他们照顾你、管教你!人家寻呼台发现异常情况马上联系咱们派出所,是不是为你好?人家老于头儿发现你言语可疑马上向咱们街道反映,是不是为你好?你倒还有理了?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
片儿警停下手上的动作,握着魔方的右手伸出来,翘起食指正告萧闯:“你去年夏天的事儿忘了?想想那段时间你都干什么了?你什么身份忘了?你一直是我们所里的重点控制对象,你还有情绪?趁早端正态度!”
曹大妈又说:“人家单位不要你,把你退回学校;人家学校不要你,把你退回街道;我们街道没说不要你吧?还不都是为你好、对你负责?你自己也得对自己负责啊,哪儿能整天胡思乱想的,你说你对得起谁?!”
片儿警又看一眼手里的魔方,嘀咕道:“邪门儿了,以前还能弄成一个面儿来着……”说完便气呼呼地把魔方扔回萧闯床上,厉声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性质吗?要是搁十几年前,你这就是打算‘自绝于人民’!你今天要是不把问题交代清楚,这事儿没完!”
裴庆华眼见事态趋于严重,脑中灵光一闪便开口说:“你们闹误会了……”屋里的三个人同时惊愕地扭过头,既惊讶何时多出个人,更诧异这人的说辞从何而来。裴庆华咽口唾沫,忐忑地接道:“萧闯他留的言不是‘想死’,而是‘想死……你了’。”
“拉倒吧你。”曹大妈首先反应过来,“差着两个字儿呢,人家寻呼小姐能听错?再说了,就算电话有杂音、寻呼小姐没听全,于大爷当时就在萧闯旁边听着呢,人家能听错?谁不知道于大爷耳朵最好使、记性还特棒?”
裴庆华心想老于头儿真是罕有的把兴趣所在与能力所长都与本职工作完美结合的人,只是不知门外那些也常在老于头儿那里打电话的人闻听此言作何感受。裴庆华正走神,冷不防片儿警却发现了新疑点,他皱紧眉头冷峻地问裴庆华:“想谁?想你?!你是干什么的?哪个单位?”
“我住这儿,原来和萧闯一个学校的。”裴庆华并未意识到问题之严重,如实回答。
“你……一个大男人,他……想死你了,你们俩还住一块儿,这不是耍流氓嘛?!”片儿警扭头问曹大妈:“他们这样儿已经多久了?”
曹大妈也被事态的急转直下弄得措手不及,她搞不懂怎么案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而且性质骤然加重,搞不好自己也受牵连落个失察责任,愣愣地说:“这房子是萧闯爸妈的,这大个子大概是临时借住吧,之前见过几次,骑自行车早出晚归的……”
片儿警已经把一直夹在腋下的黑色人造革文件夹拿在手上,拉开侧面的拉链,摊开来准备记录,同时严肃地提醒曹大妈:“您把事情想简单了。这种同性耍流氓的不少,南边民族歌舞团那个院儿有,西边‘北外’那个院儿也有。眼看就到亚运会了,该清理的必须清理,该抓的必须抓!”说完他冲裴庆华一扬下巴:“说吧,什么时间开始的,有没有其他人参与?”他忽然想到什么,忙又对曹大妈布置任务:“辛苦您下去一趟,把小崔叫上来,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得和他分头问这俩小子,要不他们该串供了。”
曹大妈又愣愣地点下头,但腿脚却不听使唤,钉在原地不动;萧闯瞪大眼睛张惶地望望片儿警又望望裴庆华,这时候他才真的害怕了;裴庆华更是懊恼不已,不仅没替萧闯解围反倒把自己陷了进去,他正不知如何申辩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丽的女声:“不是想他,是想我。”
四个人都向房间门口看去,一个女孩平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笃定地扫过他们,最后落在片儿警脸上,女孩微微一笑冲他点下头,不知算是致意还是强调自己刚说的话不容置疑。女孩穿一件翻领的耐克体恤衫,下面是一条萍果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那时人称雷宝牌、后来改成锐步的Reebok运动鞋,浑身上下透着爽利。曹大妈虽然弄不清这些品牌的名堂但也知道价码不菲,正咂舌就听到片儿警开口发问:“你哪个单位的?”
“我叫谢航,FESCO的,外企服务总公司,我是萧闯的女朋友;这位是裴哥,我和萧闯的学长。那个寻呼机是我的,裴哥临时借去用,萧闯不知道,他给寻呼台留言‘想死你了’是对我说的,不是对裴哥说的。”谢航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说完先后瞟裴庆华和萧闯一眼,意味着口径就此统一。
片儿警眯起眼睛,冷不丁问道:“你呼机号是多少?”
“126呼75362。”谢航不假思索地答道。
裴庆华一愣,这个号码他只是前些天告诉过萧闯,随口对在场的谢航说了句你有事也可以呼我,当时并没见谢航特意记下,后来谢航也从未呼过他,没想到谢航对数字这么敏感,难道真能“过耳不忘”?
忽然片儿警的一声呼喝吓裴庆华一跳:“于大爷,您在外面呢吧?麻烦您下楼打个传呼,126呼75362,我听听这呼机响不响……”说话间他始终死死盯住谢航的脸。老于头儿颠儿颠儿跑进来把片儿警的吩咐煞有介事地重复一遍,刚喜滋滋地正要转身去完成这一光荣使命却被他叫住:“哦,不用了于大爷,才想起来,我这本子上记着呢,寻呼台给过我这个呼机号……”老于头儿颇为失落地在门口讪讪地站住,不肯再回到大门外,就势把待遇从旁听升格为旁观。
连曹大妈都看穿了片儿警这一惊一乍打草惊蛇的招数,忍不住说:“我看这姑娘讲的是实话。”
“不见得,我待会儿就让寻呼台查一下机主到底是谁。”片儿警虽然没能从谢航坦然的表情上发现丝毫破绽但仍不肯罢休。
曹大妈显然不愿看到事情闹大,言之凿凿地说:“我认得这姑娘,老来找萧闯,俩人手拉手好得不得了,萧闯和这大个子不可能有那方面的事儿。”不待片儿警表态她又扭头数落萧闯:“我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有话不会好好说啊什么死呀活呀的,就算是死呀活呀的你倒是把话说全啊,你看看,给我们大伙儿惹多大麻烦!”
谢航马上笑盈盈地说:“阿姨,萧闯老这样,毛毛躁躁的常捅娄子,以后我和您一块儿说他。”又转向片儿警:“警察叔叔,真不好意思,大热天的还让您跑一趟,我代他跟您说声对不起。”
片儿警脸一红:“别这么叫,我不比你大多少……”又心有不甘地问曹大妈:“您看……就这么算了?总得跟我回去签个字吧?”
“还签什么字啊,就是虚惊一场啥事儿没有,这不挺好嘛。”曹大妈边说边推着片儿警的肩膀往外走,到门口见老于头儿还意犹未尽地左瞧右看便说了句:“走吧,看热闹能当饭吃啊?”
那三个人走了,剩下的这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萧闯穿着皱皱巴巴的文化衫,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我毕业了”,他百无聊赖之际探手从床上拿过魔方,三下两下先拼成一个面,又很快把相邻的四个面拼出横长竖短的“T”字图案,接着十指扣在魔方表面各处翻看同时嘴唇翕动像是默念什么,然后停下动作,闭上眼睛做个深呼吸,随即十指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动令魔方旋转翻飞,此刻已经无从感觉时间的长短,萧闯忽然一扬手把魔方扔回床上,同时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六面精准完成的魔方。裴庆华和谢航好像对此都已经习以为常,淡漠地看着萧闯。萧闯从地上站起来踢一下椅子,咬牙切齿地骂道:“笨蛋,连一个面儿都弄不出来,也配教训我?!”
这还是裴庆华和谢航自打进门后听到萧闯说出的第一句话,两人相视一笑。裴庆华问谢航:“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这么巧?”
“该来的时候来的,就这么巧。”谢航莞尔一笑。
“哎,对了,你怎么记得我的呼机号?你一次都没呼过我吧?”
不等谢航回答,萧闯已经很不屑地说:“区区八位数,去掉呼台的号就只剩五位,这还用得着专门记?什么脑子!”
裴庆华被气笑了:“哎,我怎么感觉咱们仨好像不是一个学校出来的……”
谢航刚想宽慰裴庆华,萧闯又一脸认真地抢先说道:“哥们儿,跟你说过不止一次,虽然咱们是同校同系,但你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你那一届正好赶上很多高中从两年改三年,重点高中都没有毕业生参加高考,像你这号欠发达地区的非重点高中的学生才考上了,你呀纯属捡漏。”
裴庆华被噎得怔住,恨恨地作势冲萧闯一扬手,叮咚作响之际谢航才注意到裴庆华手里拿着东西,诧异道:“老裴你怎么还带个饭盒?”
“还不是这小子惹的祸,害得我饭都没吃,抱着个空饭盒折腾到现在。”裴庆华又问谢航:“你从哪儿过来的?你怎么知道他出事了?”
“我哪儿知道他出事呀,今天是FESCO给我们去外企前搞的上岗培训,就在友谊宾馆,我以为他们能讲些有价值的真货,结果全是些大道理,什么不卑不亢啊、国格人格啊之类,中午下课我就溜了。离这儿多近啊才一站地,我就来找萧闯,结果楼下和门口都围一帮人,那个老头告诉我说是他……”谢航冲裴庆华用口型无声地说出“想死”二字,随即不放心地望向萧闯。
裴庆华笑着晃晃手里的饭盒:“行了,就凭这小子还有心思损我就说明他没什么事,我回去了,下午还要政治学习呢。”
谢航刚要送裴庆华下楼,又担心萧闯身边不能离开人,正犹豫却听见萧闯嘟囔:“还不去送送你裴哥,叫得多亲啊,也不嫌腻得慌。”
谢航气得刚要回击,裴庆华冲她使个眼色:“你看,他都有心思吃醋了,没事的。”谢航明白裴庆华有话要说,便狠狠瞪萧闯一眼,随裴庆华出了门。
俩人从六楼往下走,谢航小声说:“老裴你觉得他会不会真想不开?刚才都把我吓死了。”
“昨天晚上我和他聊了一宿,以为没事了,结果来这么一出。”裴庆华叹口气,“其实都怨这小子那张破嘴。他去年夏天那点事本来学校都替他遮掩过去了,‘双向选择’的时候他和502所谈得挺好、人家也要他了,结果报到没几天他自己把那点事都嚷嚷出来了,502所参与那么多重大工程,又红又专是必须的,当然对这种问题看得很重,人家二话没说立刻退档。萧闯去找学校就业指导中心的老师,又把人家惹烦了,学校不肯再帮他找工作,说毕业分配环节已经结束,把他的档案转到街道让他自谋职业。大学毕业生本来是干部身份,这下变成工人了,唉……”
“其实,萧闯真在乎什么身份吗?”
裴庆华看谢航一眼:“这你还不了解?他就是较劲,不服气凭什么单位和学校有权决定他的命运,凭什么比他笨的人却能决定他的生死。昨晚上他唠叨好几遍‘万念俱灰’,我说你有什么可灰的,吃住不愁,过一阵子想出国就抬脚走人;可我呢,除了你家客厅这张床我还能去哪儿?一天没工作立刻就得喝西北风。他呀,就是各方面条件太优越,闲得没事就钻牛角尖儿。”
谢航歪着脑袋问:“老裴你跟他讲这些有用吗?”裴庆华顿时泄了气,谢航幽幽地像是自言自语:“哀莫大于心死,真不想看他这样下去,心疼死我了。”
两人下到楼门口,裴庆华收住脚步,严肃地看着谢航:“你等我一下,我脑子慢,得把思路捋一捋。”
谢航笑了:“您可是正宗嫡派的硕士,我们都是小学士,您脑子还慢?”
“得看和谁比。你们北京的不稀罕读硕士,要么出国要么去外企。哦对了,最烦你们动不动‘您’啊‘您’的,乍一听真以为是尊称,其实都是损人的。你别打岔,刚捋清楚又乱了。”裴庆华望着远处默默地想了想,忽然问:“你记得马斯洛那一套吧?”
谢航一愣:“马斯洛?分析人的不同层次需求的那个?好像是五层吧……”
“对,五层,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被尊重的需求,最高层次是自我实现。”裴庆华又把饭盒夹在腋下,扳起手指头,“萧闯有点儿太虚无飘渺,总惦记什么实现自我、要求别人都尊重他,这些需求的层次太高,他整颠倒了,不能从上往下,应该从下往上,他要能认识到还有哪些低层次的需求没有满足,就不会成天钻牛角尖儿了。”见谢航若有所思,裴庆华又点一句:“他要是自己认识不到,咱们就得帮他认识到。”
谢航自以为已经明白裴庆华所指,她有些不自然地挤出一丝笑容,岔开话题:“你现在回去已经没饭吃了吧?”
“当然啦,只能吃精神食粮了,下午所里政治学习,学马克思。”
“马克思、马斯洛,这么些姓马的,姓马的总能搞出一套一套的。”谢航故作轻松地打趣道。
“而且今年是马年,我的本命年!”裴庆华笑着说完刚要转身离去又扭头问:“你下午还要回去接着培训?”
谢航摇头:“当然不回去了,好不容易溜出来,回去万一被抓个正着怎么办?”
裴庆华扬下手:“好,尽量多陪陪萧闯,能陪多久陪多久。”
谢航看着裴庆华的身影拐过楼角不见了,才喃喃地重复道:“能陪多久陪多久……”
从一楼到六楼,谢航这次上得比以往每次都慢,她一边迈步一边琢磨裴庆华所说的话、琢磨马斯洛的一层到五层需求分析、琢磨萧闯。她清楚萧闯的需求,也清楚自己的需求,她只是需要下个决心,那个对她具有重大意义的时刻是否该来得这么早、这么突然,她还毫无准备。但谢航又一转念,也许她的内心其实早已做好准备,只是今天才意识到。
走进萧闯的房间,谢航一愣,她本以为萧闯要么在弄吃的要么躺在床上发懒,没想到萧闯正站在书柜前发呆。谢航问:“你饿不饿?”
萧闯像没听见,抬手把书柜的玻璃门打开,先把几本最厚最沉的工具书搬出来重重地掷到地上。谢航惊问:“你要干嘛?”
萧闯又扔出一摞书才闷闷地说:“扔东西,都用不着了,看着烦。”谢航刚要劝阻不料萧闯却已经停手,他绕过谢航走到房间外面的过道上,看着那间关闭的房门说:“我爸妈的房间就不动了,都是他们的东西。”又转头看着拉上半边布帘的客厅:“这里有些是老裴的东西,给他留着吧。”
谢航害怕了,又问一遍:“你要干嘛?”
萧闯惨兮兮地看着谢航,忽然一副哭腔说:“没意思,没活头,没希望,什么都没了……”
谢航大声说:“你有我啊,有你爸妈啊,你可以找工作,咱们也可以一起出国,怎么就没希望了?!”
萧闯嘶喊道:“他们不让!你想怎么样他们偏不让你怎么样!咱们拗不过他们……”
“那咱们就慢慢来,一点一点来,咱们才二十二岁,有的是时间。这点挫折你就垮了,那你这辈子还‘闯’什么?!”
萧闯无声地走回自己房间,坐到床边悲戚地说:“太远了,咱们等不到。我想让今天和昨天不一样,想让明天和今天不一样,我等不了十年二十年……”
谢航身子一震,就在这一瞬间她下了决心,她不一定能让明天和今天不一样,但她一定能让今天和昨天不一样。
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说:“这么大的太阳,你不嫌晒啊?”随手把窗帘拉上,又担心风把窗帘吹开,便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本《辞海》把窗帘下摆压在窗台上。萧闯对谢航的举动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呆坐。谢航也走到床边坐下,夸张地用手在脸前扇风,过一会儿说:“热死了,你家楼顶太薄,都快烤焦了。”
萧闯有些不高兴:“我心都凉透了,你却还嫌热。”
“真的,不信你摸。”谢航拽过萧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俩人同时惊讶地看一眼对方,因为脸确实滚烫,手确实冰凉。
萧闯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朝门口一指:“电扇在厅里,老裴怕热,你要想吹风可以搬到屋里来。”
谢航不理会,低头搓弄自己的手指,忽然“啪”的一声,她把自己的腰带扣解开,抽出腰带放到一边,腰带扣的重量拖着腰带从床边滑到地上,又发出“啪”的一声。谢航见萧闯仍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就干脆说:“这条牛仔裤太热了,我能脱掉吗?”
萧闯扭过脸怔怔地盯着谢航,渐渐他的眼珠开始活泛起来,眸子里出现一点亮光、越来越亮,又有了灵气、有了渴望,他就这样从一个“死人”变成“活人”,又从“活人”变成“男人”。谢航紧张地注视着萧闯的每一分变化,直到萧闯忽然咧开嘴坏笑着问:“你以前不是只许我碰‘两个基本点’,不让我碰‘一个中心’吗?”
谢航咬一下嘴唇,郑重地说:“从今天开始,都可以。”
两人笨拙地摸索了好一阵,谢航忽然说:“放首歌吧,太静了,我紧张。”早就紧张得不行的萧闯忙起身去把写字台上的双卡录音机的播放键按下,房间里很快回响起韦唯和刘欢唱的《亚洲雄风》。等听过几遍“山是高昂的头”,萧闯正觉得自己已经高昂起来,却听见谢航又说:“换首歌吧,太闹了,我紧张。”萧闯只得忙又起身把这盘磁带停下,按下另一个卡带的播放键,片刻之后响起的是毛阿敏在这年元旦晚会上唱的《九零就灵》,听着毛阿敏一遍遍地重复“九零就灵”,萧闯却绝望地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灵。他沮丧、他惶惑、他羞愤,他想怎么样却偏偏不能怎么样,他再一次垮了、放弃了,任由自己随波逐流。谢航忽然嚷起来:“哎呀什么东西啊,都弄到我身上了,你快擦掉……”萧闯慌忙随手抓过什么就草草在谢航身上擦拭一番,然后颓唐地歪倒在一边。
过了好一阵,谢航轻声问:“你会记住今天吗?”等一会儿不见萧闯回应,她又问:“你会一直记得吗?”
萧闯瓮声瓮气地说:“这次不算,没弄好。”
“我觉得挺好,我会一直记住今天的。”
“好什么?根本没成!”与其说萧闯是生谢航的气,不如说他是生自己的气。
“怎么没成?反正我是成功了。”谢航得意地晃晃脑袋。
“你根本不懂,对于女的来说只谈得上好与不好,谈不上成与不成!”
“你才根本不懂。”谢航反驳道,“我问你,今天是不是和昨天不一样?你想不想明天能成一次?那样明天是不是也和今天不一样?”
“明天?明天你又能来找我?你白天不上班了?晚上老裴在。”
谢航见萧闯一脸急切的样子就微微一笑:“总能想办法嘛,但起码你要有念想,有念想就能有办法。”这时房间里忽然响起“咔嗒”一声,把两人都吓一跳,原来是磁带放到尽头播放键自动弹起。谢航喃喃道:“我完全没印象刚才都放了什么歌……”
“这录音机太老了,连自动翻面的功能都没有,等我挣了钱立马换台新的。”萧闯信誓旦旦地说。
谢航一听高兴地撑起上身,凑近萧闯说:“你想挣钱?那太好了!”
萧闯满眼疑惑:“挣钱这事不是很自然么,有什么好不好的?”
“当然好啦,你以后每天就想想我,也想想怎么挣钱,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萧闯凝视谢航的眼睛,表情越来越严肃,谢航又不由得担心起来,忙问:“你又怎么啦?”
“谢航我问你,你刚才做的这些,是不是拿我当病人、拿你自己当药了?”
谢航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把床单一点点抚平,过一阵才说:“没有,我哪儿有你说的那么高尚。我也喜欢,我也想。”
萧闯顷刻间感觉周身开始发热,他贴着谢航的耳朵小声说:“我又想了……”
等到萧闯再次歪倒在一边,他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真像是经过了一场彻底的洗礼,昭示着他的人生从此不同。
谢航望着天花板,皱紧眉头呻吟道:“疼死我了……”
萧闯碰一下谢航的胳膊:“这才算第一次。”
“不,第二次。”
“好吧,你的第一次,我的第二次。”
“不,你的第二次,也是我的第二次,以后咱俩的次数必须永远一样,谁也不许比谁多!”谢航咬紧牙关执拗地又问一句:“你听到没有?”
萧闯正要下床,脚心刚好踩在不知什么时候滚到床下的魔方上,把他硌得连声叫唤着跑进厕所去了。
谢航摸索着把自己的体恤衫抓到手里,忽然觉得有种异样,她把T恤衫举到眼前定睛细看,顿时气急败坏地喊道:“萧闯,你刚才拿我的衣服擦的呀?!你让我怎么穿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