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商业的本质

裴庆华站在镜子前面最后一次审视自己的着装，他把领带结正了正，又调整一下夹在西装翻领上的微型麦克风，身旁的工作人员也再一次检查别在裴庆华腰带上的发射器，随即用拇指与食指摆出一个“OK”的手势。裴庆华刚拿起矿泉水瓶想在登场前喝口水，他的助理神情严肃地快步走近，把拿着的手机举到他面前低声说：“裴董，那个人刚给您打了电话。”裴庆华下意识地问：“哪个人？”

助理忙把屏幕最上端的那条通话记录点开，指着显示的联系人，先看一眼已转身离去的工作人员，才用压得更低的嗓音吐出一个字：“萧！”

其实裴庆华已经从助理的反应猜出所指的那个人会是谁，因为知晓他这个手机号的人屈指可数。裴庆华淡淡地问：“他怎么说？”

“他还是坚持让您把他的名字撤下来。”

“哦。”裴庆华应一声。

“裴董，他刚才口气很冲，说如果您仍然对他的要求置若罔闻，他就会……”

“他会怎么样？”裴庆华眉毛一扬。

助理略一迟疑才接道：“他说他将诉诸法律，跟您法庭上见！”

“哦。”裴庆华又应一声，苦笑着摇摇头。

这时另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冲裴庆华躬身说：“裴董，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接下来就该您了，请您跟我来。”

裴庆华刚要迈步，助理拿着的手机忽然一通震动，助理看一眼来电显示对裴庆华说：“是谢董。”裴庆华略加犹豫便示意工作人员稍等一下，然后接过手机。

一个女声急切地问：“老裴，你已经到会场了？”

“对。”

“还没轮到你上台演讲？”

“对。”

“那还好。我刚听说有人对邀请你做这个演讲有些看法，他们曾经要求主办方改请别人。”

“他们的考虑是？”

“还不是因为你的经历相比别人有些特殊。”

裴庆华笑道：“你指的是我……底儿潮？”

对方也笑：“难道你还有什么更特殊的经历连我都不知道？”

“谢航，晚了，我这就要上台了。”

“老裴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劝你取消演讲，是建议你在演讲中有针对性地做一些澄清，因为他们此刻很可能就坐在主席台上。”

“澄清？完全没必要，这些对我都无所谓，你以为我会在乎？”

对方叹口气：“唉，你真是越来越像谭启章了……”

裴庆华笑问：“你指的是现在的谭启章？”

对方发出一串笑声：“当然不是，我是说你特像正当盛年的谭启章……”

这笑声让裴庆华恍惚间又一次忘记了对方的实际年龄，不由得暗叹谢航不仅驻颜有术而且驻音有术。

裴庆华随工作人员沿甬道走到台口的帷幕侧后站定，听到主持人正故作兴奋地说：“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同学们，2016年正值我校一百零五年校庆，十位出自我校的杰出校友每人慷慨捐赠一千零伍拾万元人民币，联袂设立‘时代奖学金’，自今年伊始用于专项奖励应届毕业生中的品学兼优者。他们的这一盛举必将载入我校史册，并激励广大同学自强不息，不愧于这一伟大的时代。今天我们万分荣幸地邀请到1990届硕士毕业生裴庆华先生，他作为这十位杰出校友的代表，莅临大会为我们献上一场精彩的主旨演讲。我想特别说明的是，裴庆华先生不仅同其余九位校友一样在相关领域取得了卓越非凡的成就，更比别人多经历了几分坎坷，所以他的人生道路格外精彩。下面就隆重有请裴庆华校友，大家欢迎！”

在满场掌声中裴庆华健步走上台，半途与退场的主持人握手，又向主席台上就座的诸位颔首致意，随即走到台中央的讲坛站定，他环顾台下上千张年轻的面孔，开口说：“刚才我纯属客套问主办方有什么特别的话题希望我不要漏掉，他说还真有，我说那你写给我吧，他就给我写了这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商业模式’。我干脆拿它做开场白，这样肯定不会辜负主办方所托。”

台上台下不少人发出善意的笑声，裴庆华接着说：“冠冕堂皇的话我没兴趣，倒不如给各位讲两个故事。早前有个大学毕业生觉得最快的赚钱途径莫过于赚比他有钱的人的钱，便到一处涉外公寓当售楼员，不久又加入一家高端地产经纪公司当中介，每卖出一套上千万的房子大概能赚十几万块钱。但他很快发现这模式有个悖论，他赚的钱越多，比他有钱的人就越少、他的客户群就越小，结果是路越走越窄。这个人就马上调转方向，他意识到应该赚比他没钱的人的钱，就搞了个同城租房的网站，起家是面向北漂和学生提供群租和拼租，他越来越有钱，而客户群也从低收入者扩展到高收入者，直到涵盖高端公寓的长租乃至豪华别墅的分时租赁。”

“第二个故事，也是个大学毕业生，也在思考赚什么人的钱，他的结论是赚比他聪明的人的钱，便搞了个社交网站，供事业有成的精英人士搭建社交网络，结果网站的用户数和访问量寥寥无几，因为没他聪明的人搞不懂这网站有何玄妙，而比他聪明的人很少上网。他向一位前辈倾诉烦恼，前辈听后哈哈大笑，说只有傻子才想赚聪明人的钱！他一下子顿悟，立刻反其道而行之改为赚比他傻的人的钱，现在他做的是一家视频点播网站，人气很旺，个中缘由不用我多说，你们懂的。”裴庆华环顾台下发问，“哪位同学能告诉我，这两个故事说明什么？”

待此起彼伏的响起几声不着边际的回应，裴庆华刚要自问自答却听后排有个男生高声道：“人往高处走，钱从低处来！”

裴庆华不禁喝彩：“说得好！比我总结得更加简洁透彻！我本想说的是，无论社会阶层是金字塔型还是纺锤型分布，我们都应该朝高处着眼、向低处着手。这位同学，会后可否来找我切磋一下，咱们也许有缘合作？”全场的目光都投向那个男生并引发一阵窃窃私语，裴庆华接着道，“这两个其实不是故事而是真事，前者那家同城租房网站是我投的，后者那个视频点播网站是由我们十位校友中的另一位投的。从这两个例子可以看出，中国互联网的现状就是极少数聪明的富人在赚大多数愚蠢的穷人的钱，当然‘聪明’与‘愚蠢’、‘穷’与‘富’都应该打上引号，因为都是相对而言。其实不只是互联网也不只是当下的中国，古今中外但凡可持续的、成气候的商业模式都不外如此。”

会场一片寂静，只间或从某个角落响起一、两声咳嗽。裴庆华暗自惊讶自己怎么会一改往日风格如此语不惊人誓不休，也许是被刚才那通电话刺激的，令他对台上那些道貌岸然自认完美无暇却对他人挑剔苛责的家伙极度反感，才会益发的特立独行。他有意多停顿片刻才再次开口：“怎么样？听上去是不是有些悲哀？有些残酷？但这就是商业的实质。我之所以不愿意整天谈什么商业模式正是因为所谓模式无非是各种诱人骗人的粉饰与包装，其用意都在于掩盖它万变不离其宗的实质。无论有名有姓的富人还是无影无形的资本，都竭力把自己的聪明粉饰为朴拙，而把穷人的种种愚蠢吹捧成追求人生价值，这样的请君入瓮时时处处都在上演而且愈发精湛。各位同学，听了这些你们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又是刚才那个男同学应声发问：“学长，你不也正是这样做的吗？”

裴庆华笑着抬手一指：“我越来越欣赏你了，咱们一定要好好聊聊。”他扭头看一眼立在帷幕侧后的助理，助理立刻会意转身向台下坐席走去，裴庆华继而说，“好吧，你的质问很有道理，接下来我就和各位谈谈我亲历的创业、我体悟的人生……”

裴庆华拿起讲坛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从讲坛后面信步走出来说道：“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二十六年前……那个时候的我和今天的你们一样，脑海里各种憧憬，内心里各种忐忑，一方面盼望早日成为somebody，另一方面又生怕自己沦为nobody。幸运的是我碰巧遇上了信息革命，从最初的个人电脑时代到互联网时代再到如今的移动互联网和正处于萌芽中的万物互联，我都有幸参与其中，并伴随时代一同成长。过去的三十年信息技术与全球化是对中国影响最大的两股浪潮，既然是浪潮，就会把一批一批的人推到潮头浪尖，也会把一批一批的人远远抛在后面。这两股浪潮同时也是两把强有力的刻刀，它们重新塑造了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我们每一个人，自然也塑造了我。如今回想起来很有意思，你们能猜到我这辈子拥有的第一个‘可穿戴智能电子设备’是什么吗？”裴庆华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大致的形状与尺寸，面带微笑揭晓谜底，“BP机！”

台下的大多数同学都很配合地发出会心的笑，但也有若干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缕茫然，显然不知寻呼机为何物。裴庆华不禁有些感慨地说：“这几位同学可以去问问你们的父母，也许你们降生的消息就是他们用寻呼机告知亲朋好友的。过去的三十年可能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变局时代，上一代人苦心孤诣也求之不得的东西，下一代人却熟视无睹甚至弃之如敝屣；下一代人认为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权利，上一代人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来争取；同样，上一代人那种唾手可得的快乐与满足，下一代人却只有在虚拟世界才能找到；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机遇也有各自的挑战，既有各自的幸运也有各自的劫数。我想与你们分享的便是我与你们的父兄所经历的那个时代……” ykgVpJI2k8XKpr0t1MBYZkbbuMU+s1w+2TSkpnBAwEw53i4AKNo5ALWyewkW8B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