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萧闯带着父母与谢航的全部身家义无反顾地上路了,若不是正值盛夏,他肯定会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慨然。先坐火车到广州,他一路不敢合眼,连上厕所都要背上一袋子钞票和一袋子身份证。出了广州火车站,他刚张口说出“深圳”俩字便被手举“深圳大巴”的票贩子热情地引领,到流花汽车站票贩子一伸手:“四百块!”萧闯一愣,诧异这点路途的汽车票居然比北京到广州的火车票还贵,不禁嘟囔一句怎么这么贵,票贩子一指大巴车:“大日野!”萧闯一想这豪华日本大客车自然是比铁路的绿皮车要高档,而且既然是去特区,车票特贵也可以理解。他掏完钱便护着两个袋子往车上走,没留意到票贩子自语说:“明后天更贵!”他全然不知这大巴车票已经比平日涨了十余倍!
紧紧捂着两个袋子,朦胧中感觉车停下,萧闯听见司机喊:“下去过关,记得车号,过关再上车。”
跟随其他人下了车,又被人群裹挟着走进同乐检查站,萧闯取出刚配的眼镜戴上,手里紧紧捏着那张深圳身份证,盘算假如人家问他为何不会说广东话他该如何作答,他可以说是前几年刚和父母一起从北京来深圳落户,但如果人家接着问他在哪所高中念过书呢?萧闯心里咯噔一下,懊悔自己事先没做任何功课。心慌意乱地排到检查口,浑浊的气味和烦躁的心情令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无意间恰好遵循了谢航早先的叮嘱,与身份证上的照片形似且神似了。想必从事这一枯燥乏味工作的武警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皱着眉头接过身份证,只瞟一眼就扔回来,萧闯如获大赦一般过去了。
到福田下车,他沿着深南大道一路向东走,沿途打听旅馆、招待所却发现竟然全满。一直走过市政府,萧闯已经人困马乏再也走不动,刚在一家看着不错的酒店前台又被告知没有床位,失望的他忽然感觉内急,奔到厕所方便之后却忽然发现这下有地砖、上有吊顶、三面木板围挡的厕位不就是一个很理想的私密空间嘛,他便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背靠身后的水箱,脑袋向后一仰沉沉睡去。
被一阵咣咣的砸门声惊醒,萧闯一睁眼就看见侧面的木板上沿探出一张扭曲的脸,正气急败坏地骂他:“睡死啦你!呼噜打得前台都听得到!害得我挨骂!”
那人从隔壁的水箱盖上跳下,萧闯已经擦着哈喇子打开门,清扫员一脸怒容地轰他:“出去出去!”
萧闯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递过去,打个哈欠说:“他们骂你,你骂我,我再给你点儿钱,扯平了吧?”
清扫员目瞪口呆接过钱,嘀咕道:“这么有钱,干嘛不上去开房间?”
萧闯心说哪儿有空房啊,他回手一指马桶:“上面没这儿舒服。”他在镜子前洗把脸,又问:“现在什么时间?”
“早晨五点。”
“几号?”
清扫员怪异地看着萧闯:“昨天是6号。”
萧闯这才放下心,自己只是睡了几个小时而已,没误事,他检查一下家当都在便往外走。如果他能预见到后面几天的艰辛与惨烈,不管多大代价他昨晚也会找一张床踏实睡一夜的。
出门不远便是一家国信证券的营业部,没到近前萧闯已经傻眼,晨光中一溜板凳、椅子已经挨着墙根排开。他赶紧跑上去询问排在前头的几个人:“你们是在排什么?”
“抽签表”、“认购证”、“新股抽签表”……几个人参差错落地回答。
萧闯大惊:“不是今天才发公告吗?你们怎么也提前知道了?”
“昨天晚上电视台就报了,我们夜里就来排队的。”
之前萧闯得到的消息是8月7日会在《深圳商报》这些报纸上发公告,所以他想早到一晚在当地招募民工排队,却不料电视台提前在6日晚间就发出新闻。萧闯看看队伍的长度撒腿就往回跑,跑进酒店扎进厕所揪住那个清扫员劈头就问:“我一天给你一百块,你替我排队干不干?”
清扫员懵懂地摇头:“我每天都要上班……”
“你知道我能上哪儿找人来替我排队?”
清扫员又摇头:“我们都是有正经工作的人,走不开……”萧闯着急得直跺脚,正转身要走却听清扫员忽然说:“我可以问问我的老乡。”萧闯大喜过望,清扫员接道,“他们在关外,找不到事做。”
“关外?那他们怎么进来?有边防证?”
“他们哪有边防证,不用边防证也能进,他们都晓得在哪儿钻网子。”
“太好了,你能马上让他们赶过来吗?每来一个人,我给你十块钱抽头。”
“我这就去打传呼!”清扫员立马放下墩布和萧闯走出两步又停下,眼巴巴地问:“你需要多少人?”
“越多越好,五十个不嫌多,十个不嫌少。”
再次来到国信证券的营业部,萧闯开始从前往后逐个询问是否愿意出卖位子,起先出价五十块,无人响应,他一狠心抬价到一百块,总算有人动心了。排得很靠前的一个小伙子说:“你先给我钱,等一下你的人来替我,我再去队尾重新排。”萧闯正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小伙子笑道:“老板让我来排队,一天五十,我乐得挣两份钱。”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陆续又有一些效仿者。萧闯心想这些人都很明智,老板给他们的任务只是排队而不是买到,排的位置前后相差二三百人又有何妨,管他最终买得到与否。萧闯花钱不仅买到了靠前的位子还从中得到一个启示,那就是将来他当老板一定要凭结果而不是过程来犒赏员工。
街上的人流车流开始喧闹,清扫员带着十来位汗流浃背的老乡跑来,萧闯从队首开始把他们逐个安插到队伍里,已卖掉位子的那些人果然跑到队尾重新排。萧闯清点一下人数便掏钱要给清扫员,清扫员红着脸摆手说不用现在给,还有人在路上。萧闯坚持说来一批结一笔,清扫员很开心地把钱接了。萧闯忽然注意到来的人中有位稚气未脱的女孩,便把她拉出来自己站到队伍里,对清扫员说:“小孩可不行,必须得十八岁以上。”
女孩失望地看看清扫员又看看萧闯,清扫员拿出十块钱还给萧闯说:“那这个不能算。”
“你收着吧,既然来了总不能让她自己回去。”萧闯问女孩,“一同来的人你都认识吗?”女孩点头,萧闯又问,“会买东西吗?”女孩又点头,萧闯满意地说:“那你跟着我。”女孩和清扫员都对萧闯感激得不行,大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架势。
临近中午清扫员几次传呼招来的人马均已到齐,萧闯把他们都安置到位,共计三十人,光买位子就花去将近三千,最后一名排在大概第二百人的位置,但他已顾不上再想办法去找更多人手,因为人群已经开始拥挤、队伍开始混乱,他得立即投身维持秩序了。
营业部的人不时出来察看,他们更关心的是队伍不要阻挡来办业务的股民,清晨时还算宽裕的空间早已成为历史,凳子椅子都没地儿放了,只能人挨人地站着。有个保安大声说:“后面的人搭着前面的人,这样就没法加塞了。”萧闯很受启发,他用更大的声音喊:“抱住再前面的人,这样你才不会被挤出去。”众人当然深恨有人加塞,但更恐惧自己被挤出队伍,一听这话便竭力伸直双臂,越过前面的人去抱住再前面那人的腰或者揪住他的衣服,每个人都被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起。
小女孩开始发挥价值,萧闯让她去买来一大瓶矿泉水,给同来的“同事”每人喂几口,萧闯叮嘱不能让他们一次喝太多,不然上厕所太麻烦。傍晚又派女孩去买茶鸡蛋,每人一个吃了。萧闯有心先给每人一百块钱把今天的劳务费结了,但他转念一想万一有人受不了苦拿钱走人怎么办?便狠下心告诉“员工”不排到开卖则分文没有,尽管有人埋怨但终究舍不得白排一天便都咬牙坚持。
第一个夜晚萧闯连盹儿都没敢打,排队的人有些站着就睡着了,营业部门前两侧的街边花园里四处都是大小便,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可想而知,萧闯抽空就坐在地上,至少比站着的“员工”幸福许多,他遥想上学时军训拉练,现在坐一宿总好过当年走一宿。
第二天更难熬,不仅每个人的身心都已经超过承受极限,还因为天公好像成心作恶,上午是暴晒,下午却是倾盆暴雨。萧闯不得不狠抓团队的政治思想工作,同时督促女孩搞好后勤,在吃喝之外还供应清凉油。与萧闯同时担负起战地鼓动角色的居然是一众小贩,他们为了让排队者打起精神欣然掏钱而不时散布各种虚假利好,诸如将提前发售或者中签率提高之类,萧闯心想这帮家伙居然也会曹操的望梅止渴那一招。马路对面有排时装店,其中一家在门口摆个音箱,来回循环不休地放杨钰莹唱的《外来妹》插曲,一整天都是“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搞得萧闯下意识地一张嘴也是“我不想说”,搅扰得他不胜其烦,忍不住跳脚隔着马路大喊:“你关了行不行啊!不想说就别说,我不想听!”但是毫无效果,只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倒也调剂了气氛。
终于熬到8月9日,应该八点整开门,不知为何却迟迟不见动静,队伍又开始骚动,好在姗姗来迟的警察和武警总算到场维持秩序。将近九点,营业部的铁栅栏门打开一道将将可以挤过一个人的缝隙,1992年度深圳新股认购抽签表正式开始发售。
萧闯抖擞精神,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绝不能出半点差错,不然两天两夜的辛苦白费不说还要赔进去上万开销。萧闯强行挤到铁栅栏门边守着,每当自己的一位“员工”排到面前便递给他十张身份证和十张百元大钞再盯着他进去,而每当一位“员工”办完出来他先收回十张身份证再确认十张认购抽签表到手,随后便支付两张百元大钞作为报酬,又督促他们赶紧去队尾再排一轮,承诺买到表再给一百。面前人潮汹涌,门里人声嘈杂,萧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护好怀中的身份证、钞票和认购表,盯紧手下的“员工”以防有人拿钱或拿表跑路,神经时刻保持高度紧张。两个多小时后,他的三十位“员工”均已不负使命,盘点一番确认谢航搞到的三百张身份证无一丢失,谢航拿出的三万块钱已经全数换作三百张抽签表,意味着已经有三十张稳稳抽中,三万股新股已经在理论上收入囊中。
初战告捷的萧闯乐颠颠地向队尾走去,预备与排在那里的团队会合发起第二轮攻势,却忽见队伍乱了、很多人迎面向营业部跑来,他急忙闪到街边花园的一角,随手拽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那人气急败坏地说:“你聋啦?!没听他们说卖光了吗?!”萧闯一惊,这才留意到身后有人在用扩音器不断嚷嚷:“卖光了卖光了!不要排了不要排了!”他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五百万张认购表分摊到三百处网点,每一处应该至少有一万余张,每个人买十张则排在前一千名的十拿九稳能买到,而自己雇的最后一位排在两百名,怎么他买完不久就卖光了?众人围在营业部门口高声叫骂,一心想把走后门的揪出来。但铁栅栏门已经死死关上,警察和武警不停劝阻,气咻咻的人们无奈之下只好陆续散去。
萧闯正要走,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围起来,一看都是这两天的“员工”,如今已成“前员工”。他冲大家拱拱手,说这单买卖做完了,散了吧。有人说本来以为还能再挣一百的,萧闯说我也以为还能再买一些表呢,精疲力尽的人们虽有些悻悻然,但两天挣了两百又有些欣欣然。萧闯发觉有人拽他的衣角,一看是那个女孩,才想起还没给她钱,忙掏出一百块递给她,女孩接过钱仍然忽闪着大眼睛望着他,萧闯登时心中有些不忍,想想两天来一直追随左右的女孩称得上自己这辈子的第一位私人专职助理,便又递给她一百,女孩高兴地接过,转身蹦蹦跳跳去追她的老乡们了。
刚迈出几步萧闯就觉出脚下异样,低头一看,鞋底竟然沾了不少大便,想必是他刚才迈进街心花园那一脚的收获。萧闯骂骂咧咧地把鞋底在马路牙子上搓了半天,又一路在地上蹭着走回那个酒店。
果然如他所料,大戏散场,这天中午不少人退房,他要到最便宜的一个不带窗户的单人间,在前台他又一次使用了那张深圳身份证,前台的女孩盯着他看几眼但没说什么,他请前台记得明天早上叫醒他。到房间先把人民币、身份证、认购表三样东西清点一遍,然后冲个淋浴,脱衣服时还想着待会儿到前台给谢航打个长途再去吃东西,等他洗完出来却一头栽到床上睡着了。
8月10日是星期一,萧闯把裴庆华搞来的那批工人的身份证留在房间,带上其余的东西去证券营业部交表交款。他根据营业部张贴的中签公告把抽中的认购表与对应的近三十张身份证挑拣出来,交表、审核、开户、交预存款,办完一位再办一位,一直搞到下午才总算大功告成。萧闯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酒店房间,清点一下钱款,所剩不到五万。他瞟一眼未曾派上用场的那批工人的身份证,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一想即便能用这些身份证换到抽签表,刨去买表的钱,余下的也不够再交几份预存款,心里又渐渐平衡。
因为过度劳乏和紧张又被暑热包围,萧闯尽管早已饥肠辘辘却不怎么想吃东西,他强迫自己出去找个街边店买了两屉包子,正绕着桌子踅摸酱油醋忽然听得营业部的方向人声鼎沸。他嘴里含着个包子探头张望,发现昨天那一幕又上演了,一群人围着营业部咆哮叫骂,他拦住一个正往那边跑去的人打听,那人义愤填膺地说:“太不像话了!他们延迟收表,这不是明摆着作弊嘛!”
两屉包子囫囵下肚,萧闯心里有了数,肯定是昨天从内部各种后门倒腾出去的抽签表一时半会儿处理不掉,要么是找不到足够的身份证、要么是凑不齐足够的预交款,从昨天开始大力打击黄牛又令有表的人不能光天化日倒卖,所以才需要多一些时间想办法变现。这些家伙不仅有胆子截留私分抽签表,还有本事左右人民银行深圳分行推迟截止时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也就昭然若揭了。刚补充完满腹能量的萧闯一拍桌子,向来见热闹一定要凑的他此刻更是满腔的正义感和使命感,打着饱嗝投身于人群中。
营业部早已不办业务,此刻更是大门紧闭,找寻不到发泄对象的人们渐渐没了气焰,部分人陆续咒骂着散去。忽然有一位登高一呼:“这事不该找证券公司,又不是他们发的公告,谁发公告找谁!”不少人响应叫好,有人说应该去找人民银行,那人又说:“银行谁开的?谁开的找谁!”这一下所有人都目标明确了,对啊,到市政府去!
人生地不熟的萧闯跟着人群走,四天前他黑灯瞎火一路摸过来其实从不远处路过市政府,但他毫无印象。一走入深南中路这群人不知何故都停住脚,萧闯四下眺望,原来聚在营业部门口那一隅之地还似乎人多势众,但一到闹市要道才显出势单力孤,带头那位不禁有些怯场,嘀咕说:“在这里等等看,不会只有咱们要去市政府。”没多久,萧闯隐约听见一阵像浪涛般的声音,他问身边的人这里距离海边多远,人家没搭理他,想必觉得他这种时候还惦记去海边戏耍实在是不可理喻。但很快萧闯就明白过来,那不是海浪而是人潮!最先出现的是个骑摩托的小伙子,一路叫嚷:“人在后面呢!从东门过来啦!”随即口号声此起彼伏传来,带头那位登时振作兴起,说:“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的?大部队来啦!走,去市政府!”从东面过来的队伍肯定是沿途不断有他们这样的小股势力汇入,走在前排的举着几面仓促制作的横幅,歪七扭八写着“反对舞弊”、“还我股票”之类的口号。
萧闯忽然间热血沸腾,眼前这久违的场面令他内心压抑许久的东西一下子迸发出来,大喊一句:“我操!这套我熟啊!”他揪起自己白衬衫的衣角刺啦一声撕下一条,熟练地绑在额头,跳到路旁建筑物的台阶上,振臂高呼:“找政府评理去!”他的形象他的音量一下子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所有人都跟着他呼喊,不少有样学样地也弄来白布条绑在头上,气氛立刻为之一变,怨气化作斗志,一盘散沙变为敢死队了。萧闯跳下台阶冲到队伍前面,把旁边人的胳膊挽起,一传十十传百,前两天他们昼夜抱着前面的腰,此刻他们挽着旁边的臂膀,脑海里还是同样的那个信念——我们要股票!
快到红岭中路的街口,路面上公安干警开始多起来,但各路汇集来的人更多。萧闯颇有大将风范地对周围人说:“你们继续朝前走,我去观察一下形势。”他从队伍中央撤到路边,扶着路灯杆踩到一个垃圾箱上,一边继续振臂高呼一边四下瞭望,街道上黑压压的全是人,他估计足有好几万。也许是视角所致,居高临下的他忽然瞬间冷静下来,毕竟他已经不再是几年前的那个萧闯,他开始盘算此事将如何收场。虽然此处也出现与几年前一样的“反腐败”、“反贪污”的横幅,但眼前这群人的诉求却要简单而明确得多,也更容易满足,他们只想买到认购表抽到新股而已。萧闯又站到深圳市政府的角度去想,这里是特区,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象征,是邓小平几个月前刚刚掀起新一波改革浪潮的地方,而且对面就是香港,所以市政府肯定不希望事态蔓延以至恶化,而会不惜代价力求尽快平息。代价?什么代价?萧闯头脑中灵光一闪——股票!既然你们要股票,那就给你们股票,政府让那几家上市公司再发一批股票不就成了?他的身体忽一激灵,对啊,甚至都不用多发股票,既然你们要的是认购表,那就再发一批,把中签率降低或者把中签后可以认购的新股数降低,让更多人有希望分到一点新股,不就可以很轻易地平息事态了?对,他们一定会这么做,而且会很快行动,因为这是遣散眼前几万人的最有效办法。
萧闯顺着路灯杆溜下来,假装蹲下提鞋,再起身时头上的白布条已经摘下塞进裤兜里,他渐渐放慢脚步,瞥到右边出现一条岔路便拐进去,估摸已没人注意他时立刻拔脚向北狂奔。凭着对方位的依稀印象找回酒店,冲进洗手间却没见到那个清扫员,他到前台询问,前台的女孩见他衣衫褴褛满头是汗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故,惊愕地问洗手间又淹水了?萧闯忙解释他只是要找清扫员打听点事,虚惊一场的前台说大概在工具间吧。萧闯按照指引找到工具间,一把拉起正养神的清扫员问:“想不想再挣一笔钱?快去叫你的老乡再来排队!”
清扫员说:“我帮你叫,你就不用再给我钱了。”
萧闯一挥手,语气坚决地说:“那怎么行?一码归一码,这次还是一个人你抽十块。”
清扫员立刻行动,萧闯让他打完传呼就去营业部碰头,自己赶紧上楼去拿钱和那批工人的身份证。赶到证券营业部,四周空无一人,街面上的闲人都去深南中路看热闹了。萧闯独自站了一阵,清扫员来了,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萧闯故意让偶尔经过的路人以为他俩只是乘凉而不是在排队。焦急地熬过两个小时,大概十点刚过,前几天的团队终于赶到二十来位,萧闯刚跟他们交待几句,从南往北突然喧嚣起来,一窝蜂有人跑到营业部前挤作一团,萧闯拼力把秩序稳住,等一条还算规则的人龙形成之后他才有工夫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排在萧闯团队后面的小伙子说:“我一听到广播车发的公告就往回跑,以为能抢到第一,没想到你们跑得更快。”
“啥公告?”萧闯忙又掩饰道,“我跑得太急,没听清。”
小伙子懊恼地说:“我也应该不等听完公告就跑……他们要再发五百万张认购抽签表,明天一早开售。”
此刻萧闯得意至极却无法炫耀,他不敢当着众人吹嘘自己如何料事如神,只得闷头偷着乐这灵机一动为他省去大笔买位子的钱。
又熬一个通宵,但这次排队的人比上次少些,秩序也好很多,第二天午后临近开售前却宣布卖的不是真正的认购抽签表,而是兑换券,一张券下个月再来兑换十张表。众人将信将疑,萧闯却喜上眉梢,他正愁余钱已经不够再交预付款,惦记着只能把表倒卖牟利,既然下个月才能兑换抽签表则中签交款同样延后,这就腾出时间让他再去筹钱了。
开售以后进度很快,萧闯和他的“员工”们也都已是熟练工种,买到兑换券后萧闯与他们结完账,摸摸已经彻底瘪掉的钱袋子,内心却觉得无比充实。
谢航打开门,被一眼看到的景象吓一跳,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下站着黑乎乎的萧闯,只有呲着的一口白牙和眼珠里射出的光芒透出些许生气。谢航忙把萧闯拉进来,萧闯走路都摇晃,嘴里说:“我是飞回来的,你这儿离机场近,想死你了,干脆就直接过来了。”
“你怎么啦?没出事儿吧?怎么一个电话都不打?”谢航边说边拿毛巾想给萧闯擦脸。
“根本擦不掉,不是脏,晒的。”萧闯嘿嘿笑着,抱住谢航故意往她脸上蹭,谢航并不躲,而是更紧地搂着萧闯。
萧闯站不住,坐在床上把深圳历险记大致讲完,谢航心疼地就会重复一句话“太不容易了”,萧闯最后总结道:“我的第一个体会是,那帮人真是太坏了,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那你还惦记挣钱呐?趁早躲他们远点儿吧。”
“我的第二个体会就是,要想从他们手里挣到钱,就得比他们更坏。”萧闯坏笑着把谢航按倒在床上。
“这倒不难,”谢航躲闪着萧闯压上来的嘴,“你确实够坏的。”
“那你还惦记跟我在一起?趁早躲我远点儿吧。”萧闯笑道。
“因为,我也可以比你更坏。”谢航托着萧闯的脸说。萧闯一听这话更来劲了,谢航忙叫:“等一下!今天不安全。”
等萧闯极不情愿地仰到旁边,谢航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避孕膜走进卫生间,放置好后撂下马桶盖坐在上面静等片刻,估摸时间差不多才走回来,却发现床上的萧闯已经呼呼大睡。
谢航怜惜地看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上床,她的脑袋刚往枕头上一放,萧闯嚯地一下坐起,惊问:“开售了?”等他回过神来才苦笑道:“几个晚上熬出来的毛病,一闭眼就能睡着,稍微有点儿动静立马就醒。”
谢航更是心疼得眼圈发红,萧闯却嬉皮笑脸又凑上来,谢航毅然决然地推开他:“不行,你太累了,今天不做。”萧闯不肯,谢航沉下脸说:“你忘了?百里行房者死,行房百里者病。”
“哟呵,你懂的可真多。”
“少来,还不是你专门硬塞给我看的书上讲的?”
“书上讲的多了,别的不记,偏偏记着这个。”萧闯悻悻地放弃求欢的念头,开始收拾东西。先拿出一包身份证递给谢航:“完璧归赵,你可以还给雷岷那小子了。哎,说来真是天意助我,头一天买认购表的时候我用的都是你搞来的这批,当时只想着比老裴搞的那批多一些就先用多的,结果歪打正着。假如反过来,买兑换券的时候才用你这批可就惨了,因为下个月还得用它们去兑换真的认购表,拖那么久不还就没法向雷岷交代了。”
“那老裴找的那些你什么时候还人家?”
“他那些好办,反正还回去也是押在那个老板手里,跟押在我这儿是一回事。”
谢航翻看身份证问道:“对这些人会有什么影响吗?”
“没有,哦对,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就是将来他们要想买深交所股票的话会发现自己已经开过户了。”
“啊?!那怎么办?”谢航露出几分紧张。
“没事儿,我用他们的身份开了户,等新股上市就卖出然后把钱转出来,那个户就空了,长期不用就休眠,他们将来注销还可以新开账户。”虽然谢航明显有些不放心,萧闯并不想多解释,他从钱包里把那张深圳身份证抽出来递给谢航。“差点儿把他忘了。其实不用也没关系,关外也有网点发售认购表,不过进不到关内我就看不到市政府前面那场热闹了,就很可能错过第二天买兑换券。”
“你不是下个月还要去深圳吗?怎么进去?”
“我已经摸着门道了,到那儿花钱弄一张就行,这就叫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解决方案。”萧闯已忍不住拿出一沓股东代码卡炫耀道:“这就是我的第一桶金!等里面的新股翻上好几倍卖出去,我就发啦!”
“不准确,”谢航笑了,“这是第二桶。你的第一桶金啊,是你爸妈的存款还有国库券,都被你挪用了。”
萧闯很专注地想想,一脸认真地说:“我觉得他们的钱不能算是我的第一桶金,只能算是我的第一个桶。金子得花力气挖出来,至于桶嘛就随手拿一个喽。”没得意多久他就泄了气,发愁道,“其实我只是把身家都押了上去,还没见到一分钱的回报,就像农民把粮食都用作种子撒到地里,连口粮都没剩,还得攒出下个月去买新股的钱……”
谢航摩挲着萧闯的头发:“你放心,我养你,保证不会让你饿着。”
萧闯立刻表示:“你放心,将来我一定养你,也保证不会让你饿着。经历这么一遭,我现在可以十分确定我很快就能成功。”
“为什么?”谢航笑眯眯地歪着头问,她最喜欢萧闯这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因为,我懂人性!”萧闯已经大体收拾停当,站起身说:“我还是打车回家吧,在这儿估计睡不好,床这么小,只要你稍微一动我就会醒。”
谢航立刻拉住他:“这么晚了,你又这么累,估计路上就该睡着了,我不放心。这样吧,你在床上睡,我在沙发上睡。”
“你这是单人沙发,怎么睡?”
“把椅子拉过来拼在一起嘛,我在公司熬夜加班就这样睡过。”
“不行。”萧闯摇头,“我担心你睡不舒服,我自己也没法睡踏实。”
“那我陪你回家,然后我再回来,我怕你路上出事。”
“结果我又怕你路上出事,我再送你回来,那还有完吗?再说我能出什么事儿?”萧闯笑道,“还能把我拉到河北卖喽?我倒是盼着有人劫我色呢。”
“流氓!”谢航骂完又发愁,“那以后怎么办呐?都不能在一张床上睡了,我再去买张单人床吧,咱俩同居不同床。”
“哪儿至于啊?我歇几天就好了,以后照样搂着睡。”
谢航送到门口,萧闯不让她下楼,她依依不舍地牵着萧闯的手说:“你可一定得快点儿把这个毛病治好。不抱着你,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