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十三章

挟客户自重是大忌

谢航站在中国大饭店的宴会厅里,心里喜滋滋的。会场前方悬挂着中英文的横幅——“IEM中国有限公司成立庆典”,全球总部、亚太区和中国公司三级首脑与嘉宾轮番上台致辞,台下的人三五成群围绕一张张圆形的高脚桌站着,香槟酒杯要么捏在手里要么放在小桌上。谢航对台上连篇累牍的祝贺与展望并无多大兴趣,对手中的酒和小桌上的各样小食也没什么胃口,她心里盘算的是由代表处变为独资公司之后的IEM可以直接聘用本地员工,再不必经过外企服务总公司那道手,摆脱这一层“盘剥”之后即便多缴些税,到手的工资仍然相当于涨了一倍都不止。

每个月保底五千块,真多呀!可这么些钱该怎么花呢?每月多给老谢老沈一点,让他们高兴高兴,但也不能给太多,免得过度刺激他们。给萧闯?那家伙平常没什么地方用钱,上次提议给他买个新电视或者起码把那个老双卡录音机换掉还惹得他不高兴,好像伤了他自尊心似的,直嚷嚷不就白花两百块钱换回一堆明信片嘛,至于这么变着法儿挤兑他吗……不知好赖的东西,男人的心思居然比女人还要敏感。自己花掉?可自己要是知道该怎么花还用得着犯愁吗?看来只好存银行了……

谢航这样想着,嘴角不禁微微上翘流露出一丝笑意,却不知顶头上司何时静悄悄地挪到她身边。香港经理皮笑肉不笑地问:“Abby,很开森吧?”

“哦,Edward,您好。当然开心啦!”谢航忙躬身致意。

“你下午会进office吧?”

“进呀,庆典结束我就回去。您有事吗?”

“当然,你到office就来找我,我有话问你。”经理说完就又静悄悄地转身走了。

回到公司在楼下囫囵吃过午饭,谢航便来敲经理的门。进门后经理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麻烦你去请一下曲先生,然后你们两个一起来。”

谢航跑到老曲的座位,人不在,等了一阵才见老曲一边剔牙一边大摇大摆地踱回来,谢航忙说:“曲先生,Edward请您去一下。”

曲先生看一眼谢航,同样面无表情地先把牙签扔到纸篓里,又抽出一张纸巾擦嘴,然后才扭身向经理室走。

再次走进经理的房间,经理说请坐,谢航才赫然发觉没有自己坐的地方。记得经理桌子对面历来放有两把椅子,但此刻却只剩一把,老曲已经大剌剌地坐下。经理显然没打算吩咐谢航再去搬把椅子来,似乎就应该这样,他看着眼前的屏幕说:“曲先生你先讲吧。”

老曲便仰脸问谢航:“爱碧,上海宝淞集团那里后来有什么进展?”

“前些天我做review的时候向Edward和您讲过的,他们在春节前基本完成了二期工程所需的软硬件采购,三月份新采购的部分到货安装完毕,现在已经在按计划进行新一期开发,争取国庆节前后启动第三期工程。”

“硬件系统的部分都买了些什么?”

“磁带机、冗余阵列式硬盘柜、专用打印机还有一些终端。”

“是买的我们IEM的产品?”

“对,这几种都是IEM的。”

“那我怎么没见到合同和订单?也没见到我们的人发货安装?”

谢航字斟句酌地回答:“我问过虞主任,他们是从一家美国经销商那里买的二手设备。”

经理与老曲交换一下眼色,老曲说:“虞主任下面的人也是这样跟我讲的。不过我还听说,是你把这家美国经销商介绍给虞主任的,是吗?”

谢航愈发紧张,她往桌边靠了靠,想借助桌子支撑自己,以求止住身体不由自主的战栗。她咬了下嘴唇,答道:“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这家公司的介绍,就把资料转给了虞主任,后面的情况我不清楚。”

“爱碧呀,你知道我为了这个二期工程在宝淞集团那里花了多少心血和工夫?他们原本没的选择,必须从咱们IEM中国签约购买,结果你倒好,我上次只是出于好意想多给你一个锻炼机会,带你去见客户,可你呢?回来以后就和他们里应外合、暗度陈仓,把美国的二手货私下推销给他们,把我们稳稳到手的单子给毁了。你这样做是在出卖公司利益啊!他们给你多少好处让你干出这种事?”

“我没有!”谢航抗辩道,“我个人没拿任何好处。虞主任明确讲了,他们这次的预算根本不可能从咱们这里买设备,如果找不到解决方案,他们只能放弃已有的IEM系统,那样咱们就前功尽弃,也别想在第三期拿到新的主机系统订单。”

老曲轻蔑地笑了:“客户的话你也信?他们不这样讲,你怎么会帮他们找二手设备?你不仅被他们骗了,居然还和他们联手骗公司,知道你这叫什么性质吗?”

“但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呢?如果他们真的同咱们终止合作,全都改用其他家的系统,怎么办?”

老曲忽然提高嗓门:“那也是我的问题,用不着你来操心!如果那样导致项目丢了,我来负责,但现在这样的结果,你能负责吗?”

“我当然可以负责。”谢航赌气回应,丝毫意识不到此话的严重性。

老曲不再理会谢航,转而看着经理,一副“我的问题已经问完,该你了”的神情。经理慢悠悠地抬眼看看谢航,问道:“你刚才已经承认,确实是你把那家公司的资料介绍给上海宝淞的?”

“我纯粹是帮客户的忙,就像客户来北京想住酒店,我介绍一家酒店给他们。”

经理微微一笑:“你帮忙介绍酒店给他们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我们IEM自己不开酒店。”他收敛笑容,又问一遍:“我刚才问的问题,你能明确答复我吗?”

谢航无助地点下头,低声说:“是我介绍的。”

经理也点下头:“你刚才已经表示,你会为你的行为负责?对吗?”

谢航脑袋里空空的,完全不明白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更不知下一步能做什么。

经理不再纠缠,又微微一笑:“你不回答也没关系,因为应该由你承担的责任,无论你是否愿意,都要承担。Abby,我和HR会出具一份文件给你,上面会如实记录你今天所讲的情况,希望你到时候能够签字,不要反悔。好了,你出去吧。”

谢航没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啜泣,她震惊、她委屈、她想不通、她茫然失措。先后几个进来的人都被她的模样吓一跳,但都马上像躲避瘟疫似的逃了出去,没人过来关心也没人上前安慰。外企就是这样,所谓的不打听他人隐私看似很职业,其实不过是只求自保而已。

忽然心思一动,谢航想到了上午的庆典,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外企服务总公司派到IEM的雇员,她的档案关系已经转到人才交流中心。如果她被IEM勒令离职,外企服务公司已不会再为她托底并将她派到另一家公司,等待她的只有失业,她将和萧闯一样沦为无业人员。只隔一顿午饭的工夫,她就从天上掉入了深渊,毫无征兆,毫无防备。五千块的月薪还没拿过一次就将被打回原形,这时她才意识到工资能挣多少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是工资能挣多久。这个念头瞬间让她猛醒,不,她不能被开除,从小到大她还从未失败过,现在更不能,她要绝处求生。

谢航的第一反应是要给上海打电话,她有话要问虞主任,她更需要虞主任救她。但谢航又错了,这时的她确实应该马上求助,但方向应该是向内而不是向外,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毕竟太年轻了,还不满二十四岁。

找到一间无人占用的会议室,谢航推开门闪身进去又把门关上,把会议桌上的电话机拉到角落里,她手指颤抖着拨了虞主任办公室的号码。谢天谢地,虞主任在。谢航将刚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复述一遍,虞主任没有打断,只是间或“嗯”一声。叙述完毕,谢航问:“虞主任,我想听您跟我说一句实话,您到底是不是在利用我?”

一阵难捱的沉默,就在谢航忍不住要掩面把电话摔掉时虞主任才缓缓地说:“谢小姐,借用你曾经讲过的一句话,你可以怀疑我的能力,但不该怀疑我的诚意。”

谢航破涕为笑:“我干嘛要怀疑您的能力?您要想骗我就一定能骗成。”

“我干嘛要骗你?我是说,你可以怀疑我帮你的能力,但不该怀疑我帮你的诚意。”

“您真的肯帮我?太谢谢您了!可是……您能怎么帮呢?”

虞主任又沉默了,过一阵才说:“你让我考虑一下,等我电话吧。”

谢航回到座位上寸步不敢离开,每次电话铃响起都弄得她心惊胆颤,既希望是虞主任的却又怕是人事部的,而煎熬到最后她已经死了心,既不盼虞主任也不怕人事部,不管是哪一个要来就赶紧来吧,她只求这一切尽快结束。

快下班的时候虞主任的电话终于来了,他说:“谢小姐,我草拟了一封给你们公司的信。你的上司看得懂中文吗?”

“他是香港来的,用繁体字,认简体字会比较吃力。”

“哦,他的上司是美国人?”

“对,纽约来的。”

“他的上司肯定只能看英文吧?那他的上司的上司就更应该是美国人了吧?”

“对,得克萨斯来的,他们都只会英文。”

“那这样,谢小姐,麻烦你把我拟的信翻译成英文,然后再把你上面这几个上司的名字写清楚一起传回给我,我这边找人打印出来然后正式发给你们公司。你现在就去传真机旁边等着,用传真机上的电话通知我,我给你发过去。”

谢航拿到虞主任发来的传真,立刻趴在桌上逐字逐句地翻译,其中一段是这么写的——“谢小姐是我们所遇见的惟一真正做到想客户之所想、急客户之所急的厂商代表,如果她这样做在贵公司眼中是犯了错误,那我们选择与贵公司合作恐怕也是犯了错误,一个应该马上予以纠正的错误。”谢航翻译完这段话就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

第二天人力资源部姓陈的高级经理来找主管制造业叫爱德华的香港经理,两个纯种华裔之间用英语交流。陈经理说:“幸亏昨天下午没有答应你马上跟进这件事,你看,Abby不简单吧?已经有两位老板把客户的传真转给我,让我向你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昨天就仓促让她离开,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爱德华指一下桌上:“我这里也收到了,要我做解释。”

陈经理笑嘻嘻地问:“Edward,有一点我搞不懂,想向你请教。”

“看,你也要我解释。”爱德华苦笑。

“Abby在这个项目上的职责就是典型的客户经理,而不是产品经理,她负责的是与客户维系良好关系并保证客户满意度,而不是必须卖出某一种特定的产品。我的理解没错吧?”爱德华无力地点头,陈经理接道,“那么,如果让她离开,客户会不会因此把已经买的二手设备退掉再重新向你买?”

“当然不会。”

“那么,让Abby离开的结果显然只会是影响客户与IEM的关系,以至于影响客户今后向你购买更多产品。我不明白的是,这样做对你、对IEM有什么好处?”

爱德华一耸肩膀:“但显然她在这一过程中是有过错的,她把客户的利益放在IEM利益之上,在IEM拥有同类产品的情况下把其他公司的产品推荐给客户。”

“我不得不提醒你,所谓她推荐给客户的其他公司产品其实也是IEM的产品,只不过是二手的。”

“但她很可能接受了那家公司给她的好处。”

“你有任何证据吗?或者说,你有没有做出哪怕一点点努力去获取任何证据?”

爱德华不再说话。陈经理转而道:“我不懂怎么做销售,我更完全不了解你的那家客户。但我猜想,如果Abby事先把她的想法告诉你,很可能你也会是赞同的吧?”

“但是她没有那样做。”爱德华并未正面回答。

陈经理点头:“所以,Abby的过错在于没有做她应该做的事,而不是做了她不该做的事。这两者之间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爱德华气鼓鼓地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知道你喜欢她。”

陈经理仰头大笑,然后说:“所有人都喜欢她,所以不是我有问题,而更可能是你有问题。事实上,从昨天下午到刚才,已经至少有两个部门明确表示要Abby去他们那里。”

“我可以肯定,其中必然包括那位商务部经理吧?”爱德华一脸的不屑。

“Edward,当初我们决定把Abby分派给你,就是因为她能发自内心地关切你的客户。你不觉得她比别人做得都好吗?至少我还从没遇到有哪一家客户为保护IEM的某位员工而威胁终止与我们的合作。”

爱德华沉着脸说:“这是她犯的第二个错误,甚至比前一个更严重,把公司的内部事务暴露给外界,尤其是暴露给利益攸关的客户。”

“当然,你是对的。但你有没有考虑过让谁去替代Abby?”

爱德华沉吟道:“如果不对Abby做点什么,曲先生会很不高兴。”

“我知道,我知道,但在这方面我是有资格多说几句的。Edward,咱们的派遣合同到期以后你会回香港、我会回美国,所以你我都不一定能看到那一天,但我相信,将来的IEM中国公司会越来越不需要曲先生那样的人,而会越来越需要Abby这样的人。”

谢航被陈经理招到他的办公室,陈经理早年在台湾念的书,所以操一口很标准的国语,他着重给谢航讲了两个概念,一个是“度”,一个是“流程”。凡事都要讲求这个“度”字,适可而止、恰到好处、过犹不及,不能单凭自己的初衷是为客户好、为公司好,就一意孤行打破客户利益与公司利益之间微妙的平衡,毕竟是IEM花钱雇的你,为客户服务只是你为公司服务的手段但不是目的,绝不能反过来。而对于流程,不要狭隘地把它视作公司管控你的工具、束缚你的枷锁,其实流程是对你自己最好的保护。事事遵照流程,不逾矩,就没人能轻易伤害你。专注于结果是好的,但不能忽略过程,你既然决定向你的经理隐瞒一些事情,那就只能由你自己来承担相应的后果,所以这件事上爱德华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在你身上。

陈经理最后说:“Abby,你跑去向客户寻求帮助,让客户对公司施加压力,这个做法是蛮严重的错误。你知道慈禧太后当年最恨康梁乃至光绪皇帝的是哪一条?就是‘挟洋自重’,你也是犯了这个罪名,虽然现在我们IEM是‘洋’,你挟的客户是‘华’,但你挟客户自重是犯了同样的大忌。”

“哇!您居然知道康有为、梁启超,真是太厉害了!”谢航不禁同时竖起两个大拇指。

“这有什么?在台湾也要学历史和古文的好嘛。坦白讲,大陆这边的年轻人在国学方面的素养比起台湾的普通水准差得不少嘞。好了不要扯远,Abby你要记住,不要急于去外部寻求帮助,而要在内部想办法。”

“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先去找您?”

“对。你想想看,在你错上加错之后我仍然在尽可能地帮你,如果你第一时间就来找我,我怎么会袖手旁观?当然,也不排除有其他的人可能更适合也更乐于帮助你。即便我们不适宜直接出面,起码可以为你指点一下出路。如果你在公司内部连一个可能向你伸出援手的人都找不到,那你恐怕真应该离开了。Abby,下次再遇到这种状况,知道该怎么做了吧?”陈经理忽然微微一笑,“当然,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有下次了……”

谢航感激得鼻子又有些发酸,她强忍住,用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距离生日还有几个月,但谢航已经切实体会到本命年的波折与多舛。她的职业生涯中所遇到的第一场危机刚刚貌似有惊无险地平安度过,萧闯又纠缠不休非让她去完成一项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虽然她心里百般的不情愿,但一遇见萧闯那近乎乞求的目光,又想到萧闯好像还从没求过她什么,谢航又实在不忍心拒绝。

“真的需要那么多身份证吗?几十个还不够,非要几百个?”谢航这已经是第三次质疑,但语气越来越软弱。

“不够。”萧闯坚决地说,“十分之一的中签率,几十张身份证只能中几个签,每个签只能买一千股,我费这么大劲才搞到区区几千股,将来就算翻几倍只能赚几万块钱。我要干就干一票大的,如果弄到几百张身份证就能赚它几十万!”

“一下挣几万块还不知足呀?”谢航被萧闯鼓胀起的眼珠吓一跳,忙改口说,“那为什么非要让我回学校去帮你找身份证呢?”

“能想的办法都得想,能去的地方都得去。像老裴他们公司或者你们那儿的人,经常需要出差用到身份证,没法借出来。你想想什么样的人很少用身份证?学生!什么地方学生最集中?当然是学校。”

“可现在学校已经放假了呀,没剩多少学生了……”

“没错,只怪咱们运气不好,不过换个角度想,暑假里仍然留在学校的当然是不打算回家的,所以身份证一定都在手上,你回去能找多少算多少。”

“那干嘛非要让我去找雷岷啊?你知道,咱们同学里面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呀。”谢航可怜兮兮地望着萧闯,眼神已经似乎再说“放过我不成吗”。

萧闯有些不耐烦:“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毕业都两年了,还有什么不自在的?他留校当辅导员,又喜欢搞各种社会活动,接触的人多,反正我觉得就他合适,你还能想出其他人吗?再者说,最可能买你面子的就是他吧?”

谢航皱起眉头:“所以你就是想利用我。”

“哎呀你胡思乱想什么?我现在都着急上火得满嘴起泡了,怎么让你帮个忙就这么难呐?这种紧要关头你不帮我,我还能去找谁?”

谢航赶紧盯着萧闯的脸察看,又让他把嘴张开,萧闯拨开谢航的手说:“还有,争取多找几张深圳的身份证,还得是男生。”

“为什么?”

“去深圳要办边防证,你以为派出所能给我开证明信?!”萧闯气哼哼地说,“最好能找到一张相片看着像我的,如果实在弄不到,到时候我就只能想办法‘偷渡’了。”

谢航更发愁了:“可咱们学校每年从广东招的学生很少,其中从深圳考来的就更少,又碰巧今年暑假留在学校里的,那简直是凤毛麟角啊……”

“所以我才一再求你务必要想办法帮我搞到嘛!”萧闯焦躁地跺脚。

谢航一见忙伸手在他后背上不住地摩挲,哄道:“好了好了,我去还不成嘛,你别着急啊,我一定想办法。”

雷岷接到谢航的电话喜出望外,一连声地答应“好”、“没问题”,时间地点都由谢航定。

谢航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位于五道口的这家小饭馆,雷岷从一张桌子旁边“噌”地站起,迎上前伸出右手,谢航的一颗心才放下,她一路上都在担心如果雷岷真摆出拥抱的态势她该如何应付。

雷岷握过手却不松开,一直牵着谢航回到桌边,谢航借着把包放在椅子上的机会将手抽回来,却不敢把手放在桌上,而是夹在膝盖中间。谢航招呼说:“你来得真早啊,我没迟到吧?”

“没迟到没迟到,从你那儿过来太远,我从系里骑车到这儿三分钟。”雷岷仔细端详谢航,“一点儿没变,还是清纯女生的样子。我以为你去了外企肯定得一身珠光宝气,看着特别风尘……仆仆似的。”

“这才两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已经变得特别老了?”

“没有没有,在我心目中你始终是一个样子。”雷岷一脸真挚地说,“今天上午接到你电话我真的很高兴,说明你还没把我忘了。就是时间有点仓促,要不然我会找家好一点的餐馆,这里和几年前一个德行,一点提升都没有。”

“所以我才想在这儿吃啊,上学的时候谁过生日或者拿到奖学金都来这儿撮一顿,你们踢球赢了也到这儿庆贺,哦对,输了也来。”

“可这里的气氛好像不太适合咱俩别后重逢……”雷岷的目光变得迷离。

谢航好像随口应道:“因为是你请客嘛,当然要找实惠一点的,如果去那些宰人的地方,我是不会让你买单的。”雷岷的眼神里黯然闪过一丝尴尬,谢航装作没看见,从包里先拿出大钱包放在桌上,再从包里拿出名片夹抽出张名片递过来:“敬请关照。”

雷岷的视线不由自主停在鼓鼓囊囊的钱包上,里面一沓厚厚的人民币倔强地探出头来。原本夏天的服饰就很难彰显奢华,谢航今天又只穿了一身平常上班的套装,所以方才雷岷打量她时丝毫没觉得两年下来双方已有什么差距,但此刻雷岷开始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囊中那胡乱团在一起的一张一百、一张五十还有若干一块、五块都已暴露在谢航眼前。他又瞥一眼谢航的钱包,那看上去像是他一年的辛劳所得竟然被谢航当作日常零花不经意地随身携带,他现在认识到差距了,而这差距令他觉得自卑,却让看在眼里的谢航感到安全。

收下谢航的名片,雷岷问:“你找我有事吧?”

把东西放回包里,谢航莞尔一笑:“先点菜,我要鱼香肉丝,一碗米饭。”

“你倒真替我省钱。”雷岷苦笑一下,点了俩菜,又问,“你是有事才找我的吧?”

“当然啦,要不然怎么好意思打扰你这位大忙人。是这样,我们IEM公司正在深圳筹备设立一个研究院,马上就要在几所重点大学开展校园招聘,我一听就起了私心,想为咱们的兄弟姐妹们多争取一些机会。我和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说好,先在咱们学校征集报名,如果数量和质量都能达到要求那就没必要再跑到其他学校折腾了。所以想报名的人先交身份证,我再搞一个花名册,公司一看数量足够,就会重点在咱们学校搞笔试面试。我问了,专业不限,本科、硕士、博士或者年轻教师都可以,刚念完大一的都行,他们也需要实习生。还有,由于研究院将设在深圳,因此原户籍在深圳的优先,节省公司好不容易搞到的特区落户指标,所以最好多找一些来自深圳的同学报名。”

“问题是……现在已经放假了,学校里没什么人。”

“所以我就想到你了嘛,你人脉那么广、号召力那么强,又有组织能力,一切对你来说都不是问题。”

雷岷踌躇道:“假期只有个别食堂还开,在门口贴上布告,还有浴室也要贴,分散在各系各宿舍楼的都要吃饭洗澡,广而告之倒是不难……”

“不能贴布告!”谢航见雷岷面露疑惑,解释说,“公司是私下先在咱们学校征集报名,这样大张旗鼓的,外校那些串门来看同学、会朋友的一看到就会立刻传开,其他学校肯定要向我们公司抗议说IEM不一视同仁。所以只能不动声色地搞,要不然还不如我们公司直接找学校的就业指导中心出面了。”

雷岷低头想一阵,问:“至少征集多少人报名?”

“那就要看兄弟姐妹们的造化了,”谢航笑道,“五百人不嫌多,一百人不嫌少,当然多多益善,争取咱们的校友全面把持未来的IEM深圳设计院。”

“大概什么时间截止?”

“三天?来得及吗?我们公司只肯给我这么点时间,然后就要去其他学校巡讲了。”

“好吧,我知道了,三天以后我给你消息。”雷岷郑重地说完便话题一转,“萧闯怎么样?还漂着呢?”

“是啊,还那样。”正巧饭菜都上齐了,谢航张罗开吃,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当初我就说过,我和萧闯的区别在于,一个靠得住,一个靠不住。你呀,还是太年轻。”雷岷满腹幽怨地说。

谢航一乐:“这位同学,好像咱们一般大吧……”

“我指的是心理年龄,你呀,太不成熟。”雷岷用筷子点一下,“当然,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你们北京人在心底里终归是排斥我们外地人。”

“雷老师,您如今一年到头在北京的时间可比我多多了,和您相比我才是外地人。”

“你老得在全国各地跑吧?哎,在外企打工真是挺辛苦的。”

谢航歪头一笑:“不止国内,国外也老去,辛苦死了。”

雷岷的目光又一下黯淡,怅惘地说:“其实我当初也可以努努力出国,就是因为想和你一起待在北京,才选择留校的。”

谢航不想再听他倾诉衷肠,三口两口扒拉几下饭菜就说:“实在对不起,我明天一早的航班飞武汉,得回家收拾行李。那件事就拜托你啦,别忘了,从深圳来的优先!”

雷岷的执行力果然了得,第三天的晚上他给谢航打电话说差不多了,谢航高兴得直跳脚,忙约好翌日中午在小饭馆见面。

谢航到了五道口让出租车打表等候,进了小饭馆首先看到雷岷面前放着一个挺大的盒子,走近一看原来是个鞋盒,打开便是满满的身份证,不由惊喜道:“哇,这么多,你太厉害了!”

雷岷没说话,只摆出很谦逊的笑。

谢航随手翻翻,问道:“深圳的多吗?”

“很少,好像才五、六个吧,每年也没几个从深圳考来的。”

“总比没有强,谢谢你啦!下午两点老板召集开会,我得赶紧回去,饭就不吃了,下次我请你!”生怕夜长梦多的谢航说完就抱起鞋盒往外走。

“等一下!”雷岷追上来,掀开盖往鞋盒里塞了一摞纸,“这是我整理的名单,什么专业、什么学历一目了然,你弄花名册的时候就轻松了。”

谢航回头望着雷岷,眼睛里既有感激更有愧疚。

晚上刚赶到萧闯家,谢航就把一鞋盒身份证展示给萧闯,萧闯一见猛地把谢航抱起,双臂箍得紧紧的像是要把谢航融化进他怀里,谢航透不过气脸憋得通红拼命甩手示意他放下,正巧裴庆华推开门进来,又立马转身出去,嘴里说:“哎呀糟糕,忘了敲门。”

萧闯松开谢航,对着大门喊:“进来吧,装什么蒜?又不是没见过。”

裴庆华再次进得门来,手上比平日多出一个大纸袋。

谢航和裴庆华打过招呼便对萧闯说:“赶紧把那几个深圳的挑出来,看看有没有和你像的。”

把鞋盒里的身份证哗啦一下倒在床单上,萧闯和谢航都趴上去一张张翻看,一共找出六张签发机关是深圳市公安局的,五男一女。谢航逐张举到萧闯脸旁比对,最终遴选出一张说:“只能就是他了,你得去理个发,再配个平光眼镜,要像他这种镜框的,还有,你要记住皱眉头。”

萧闯把身份证拿过来,念叨着姓名生日和住址,重点背下身份证号码,说:“我要天天盯着他看,据说这样能越看越像。”

裴庆华走过来说:“你天天盯着谢航看了三年多,有效果吗?”然后把大纸袋递给他。

萧闯往纸袋里探头看一眼,顿时瞪大双眼惊呼:“我操!老裴你行啊!哪儿弄的?”

谢航忙接过去一看,原来里面也满满地装着身份证。

裴庆华解释说:“我请我们公司的二老板帮忙,他的亲戚在温州老家开工厂,工人的身份证都押在他亲戚手里,他跟亲戚一说,人家就寄过来这么一袋子。”

萧闯又作势要抱裴庆华,掂量一下双方的身形只得作罢。他把纸袋往床上一倒:“快找找有没有深圳的。”

谢航赶紧把两堆身份证区隔开,说:“别弄混了,都是要物归原主的。”

裴庆华拍萧闯一巴掌:“甭费劲了,你觉得会有拿深圳身份证的人跑到温州的作坊里打工吗?”

“哎,那个温州老板手里有这么多工人的身份证,他怎么不去认购新股?”萧闯很是不解。

裴庆华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呐,我问过我们二老板,他说温州人不认股票这玩意儿,觉得不实在不靠谱,再说人家自己就是开公司办工厂的,何必把自己的钱投给别人的公司?哎对了,你怎么知道深圳要发新股?”

“你以为我整天在家闲着?”萧闯翻了裴庆华一眼,托着下巴注视床上的两堆身份证,目测一下总数,转脸问谢航:“你存了多少钱?”

“大概……三万?”

“都给我,要不然恐怕不够。我已经把我爸妈的活期定期全取出来,国库券都倒卖换成了现金。”萧闯一副砸锅卖铁、破釜沉舟的架势。

“啊?怎么要这么多钱啊?”

“一张身份证买一张抽签表,一张抽签表要一百块钱,你算算这就得好几万。”

“啊?表还要拿钱买?这没道理啊。”谢航连声惊呼。

“这帮孙子!一共要发五百万张抽签表,你算算,这就是五个亿!”

“那这样,”谢航毅然决然地说,“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你给叔叔阿姨留点钱吧,要是都赔了他们怎么办?”

“留下一块钱,过些年变成五毛钱;投进去一块钱,过些天就变成五块钱!不留!这些都不一定够呢。”

一听这话裴庆华就转身往厅里走,萧闯在后面笑骂道:“老裴,你不用怕,我不会找你这个抠老西儿借钱!”

裴庆华伸手在头上一挥:“我不怕,反正我也没钱……”他就势把布帘拉上,在褥子下面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沓钱,数了数正好十五张。他如今每个月能攒下五百块钱,这一千五准备明天上邮局给家里寄去。他摊开信纸写了一封不长的信,核心内容就是约定其中的一千块给爸妈、五百块给姐姐。

手指摩挲着十五张百元大钞,裴庆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虽说眼下他对家里的帮扶力度比两年前提高了十倍,但能留在他自己手里的钱依旧少得可怜。从研究所变为华研公司,他的工资和补贴加在一起确实涨了几百块,但仅此而已,原本期望下海后占收入大头的销售提成与绩效奖金还没见过,只偶尔雨露均沾地拿到几次数目很小的安慰奖。他仔细想想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要怪只能怪自己,也许是能力不行、也许是运气不行,当然也可能是能力与运气都不行。

裴庆华长舒一口气,把钱塞回信封,最后在信纸上写下一段话:“爸、妈、姐,你们就等着瞧吧,我一定能给你们带来惊喜。我知道你们不一定在乎也不一定相信,因为你们惦记的是只要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但是我在乎、我相信!” J6uoaTT/3Oh/1jk/taJLeJcFvhh0Kc+oxPc8nLbNXHSm1g97QYa4mDjwjTQ3Lvxr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