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的北京正是第一波暑热降临的时候,裴庆华满头大汗赶到华研公司寄居在小学里的办公地点,他这些天起早贪黑在外面跑项目、找代理,很少回公司。正巧课间操结束,楼道里挤满刚从操场上跑回来的小学生,裴庆华一路闪转腾挪总算接近位于楼道末端的公司,却看到公司门口围着不少小学生。裴庆华一边吆喝“借光、劳驾”一边挤到门口,却没留意孩子们正用殷切的目光仰视他,他刚向里推开房门就听身后响起一片欢呼,惊愕间他迅速回头,竟看见一众学生的脸上都呈现出享受与陶醉的表情,拥在最前面的男孩居然把上衣掀起露出肚皮,闭着眼睛一副欲仙欲死状。
裴庆华正不明所以,一高个男孩开口问道:“叔叔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
“搞电脑的。”
“那你们是装电脑的还是卖电脑的?”
“又装电脑,又卖电脑。”裴庆华愈发懵懂。
“那你们的电脑好不好?卖得贵不贵?”
裴庆华刚要简单讲解一番忽听上课铃声骤起,孩子们异口同声发出一片惋惜甚至带有些许哀怨的叹息,然后迅速转身像一群小兽似的四散而去。
莫名其妙地关上门,裴庆华走进公司,一眼看见小戚就问:“门口怎么围着一群孩子?”
小戚头也不抬见怪不怪地答道:“蹭空调的。”裴庆华一时没反应过来,小戚又说,“咱们这儿不是整天有一堆机器又维修又测试的嘛,谭老师一咬牙就同意装了空调。那帮小子一下课就跑咱门口守着,专等有人进出,一开门里面的冷气往外一吹,他们站十分钟就图这几股凉风。”
“哦——”裴庆华恍然大悟,“难怪他们缠着我问这问那,就是想让我慢点儿关门。”
“你看,连小孩子都能一眼看出你容易上当受骗。”小戚坏笑,“我每次都成心逗他们,故意把门只推开一条窄缝,一闪进来就立马关严,哈哈。”
“小戚,让这些孩子对咱们华研留下好印象没坏处,也许现在他们的父母单位里正想买微机呢?或者再想远一点,将来他们长大了自己想买微机,不就是咱们的客户了嘛。”
“小裴,”小戚斜眼一翻,“你想的是不是有点儿太远了?”
“你这家伙……”裴庆华刚想数落小戚就见林益民推门进来,正要打招呼却见林益民脸色乌青已经快步走进这间教室最里面临时隔出来的小屋。
小戚看一眼小屋,对裴庆华紧张而神秘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出大事了!金通的燕总被抓了!”
小屋里的谭启章一见林益民就起身问道:“怎么样?有没有确切点儿的消息?”
林益民把门关严,摇摇头:“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次燕总和金通恐怕是彻底完了……”
谭启章默默坐下,手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林益民给自己倒杯水喝一口又说:“那个场面实在是……太吓人了。老谭你没亲眼所见,肯定想象不出那种震撼、那种……恐怖。我家就在燕总住的80号楼对面,那么些车、那么些人来抓她,我亲眼目睹她双手铐在前面,就立刻感觉我自己的手腕也冷冰冰的;那些人把她往大吉普里一推,我的心就一沉,心说完喽,就像是我被抓进去似的。”
“这是你讲的第三遍,”谭启章用指关节在桌上一敲,“昨晚上跑到我家讲一遍,早晨一见面又讲一遍,这是第三遍。”
“可见这事对我刺激有多大!你听三遍比不上我看一遍,知道么老谭,昨晚上我骑车去找你的路上,我这两条腿一直不停地打颤。”林益民仍然心有余悸。
“走私这种事属于经济问题吧?是不是关键在于金额?”
林益民压低声音:“关键就是金额太大,巨大!这性质可就严重了,试验区都没法出面为她说话。”
“究竟多大?几百万?”
“几百万?”林益民不屑地重复道,“说出来吓死人,当场查获的就超过两千万!据说之前已经干过好几次,所以加起来的数字肯定更不得了。”
“有没有打听到金通究竟是怎么走的私?”
“几次应该都是从天津进来,假装从香港买了一批货,至于每次是什么货就要看哪种货的批文好弄而且关税低,在天津上岸以后按理应该原封不动运到内地再报关,但他们直接把货拉到北京,就在金通公司的库房开箱,把里面偷运的微机之类全卸下来,再把事先备好的批文上注明的货装进去封好,然后拉到目的地的海关,好像货是从香港进口似的,其实是刚在北京装的箱;而在香港上船的那些微机已经在北京市场销售,一分关税没交,你想想这利润得有多大。”
“这招偷梁换柱,技术含量好像不怎么高啊……”谭启章喃喃地说,随即质疑道,“你听到的确实吗?会不会是以讹传讹、人云亦云?这样机密的事应该只有很少几个人了解。”
“问题就出在这里,金通上上下下很多人都知道,连每次假冒进的分别是什么货都一清二楚。”林益民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屋门,小声说,“都在传,就是金通内部的人举报的,估计是燕总以前得罪过什么人。”
谭启章叹口气:“燕总就是这种风格,啥都敢干,谁都不怕,要不然既不会有昨天的成就,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
“老谭,你说这事会不会是下面的人背着燕总干的?或者燕总仅仅是知情而已,那样的话罪名就小很多,只是纵容或者失察吧。”
“绝不可能。”谭启章摇头,“只有一心为公司着想的人才肯为公司铤而走险,下面的人就是拿一份工资而已,犯得着冒这个险?他图什么?而且燕总的风格向来事必躬亲、说一不二。”
林益民也不由得叹息:“金通的性质到今天还是全民吧?其实燕总也就是拿一份工资而已,唉……她呀,是真把金通当成她自己的公司了。”
沉默半晌,谭启章幽幽念叨:“物伤其类,秋鸣也悲啊……”
林益民立刻紧张地问:“老谭,咱们这点小打小闹不会也被人盯上吧?”
“当然不会,咱们算啥,收拾掉华研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成就感,唉,小有小的好处啊。”谭启章苦笑过后又不禁感慨,“做企业的,即便没问题人家也能找出你一堆问题,何况这年头哪个没问题?时时刻刻都必须战战兢兢啊……”
“老谭,金通这事也许是一个信号?杀一儆百?最近的气氛好像又不太对,我看咱们还是得夹着点尾巴。”
“我们是人,堂堂正正的人,又不是猴子,哪儿来的尾巴?!”谭启章愤愤然说完旋即冷静下来,“环境不好的时候还是先求生存,日后再图发展吧。”两个人无言地枯坐半天,谭启章忽想起什么又说:“对了老林,媛媛过些天就要中考,我们家要对她重点保护,你最近晚上别往我家跑,有事公司说。”
林益民点头应承:“真快,媛媛都要上高中了,我家那俩虽然比媛媛晚两年可转眼也都大了,而咱们还一事无成呢……”
谭启章望着林益民,什么也没说出来。
裴庆华到家的时候萧闯居然没在,天快彻底黑下来时萧闯和谢航才各自手拿一把大蒲扇迤迤然归来,原来两人实在耐不住暑热出去乘凉了。
萧闯一见裴庆华便扬一下手中的信:“老裴,你最近的习性有些异常,以前天天催我下楼取信,如今要不是我忽然想起来瞅信箱一眼,你都忘了还有海外关系这码事了吧?”
“别瞎说,老裴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儿像你整天游手好闲的。”谢航用蒲扇拍萧闯后脑勺一下。
“本来就是嘛。”萧闯咕哝一句,把信扔给裴庆华。
裴庆华被萧闯的一番话弄得一怔,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内心确实在发生变化,而他竟浑然不觉,倒是被素来大喇喇的萧闯一语道破,想必谢航早已有所觉察只是未曾点明而已。当他伸手接过简英的信,那一瞬间的第一感觉又把裴庆华自己吓一跳,当初手指每每触碰到简英来信时的那种幸福感与急迫感早已不复重现,取而代之的是淡漠,甚至竟然有一点点排斥,仿佛在潜意识里不再希望自己的一方天地受到任何打搅。
裴庆华默默回到自己床边看信,萧闯和谢航也默默走进萧闯房间,但没关门,而是不约而同望着客厅的布帘,似乎都预感到某个时刻即将到来。果然没过多久,客厅的布帘唰的一声被拉开,裴庆华手里拿着一沓信纸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说出一句:“简英知道了。”
谢航条件反射似的站起身,举起右手说:“我发誓,我给简英的信里绝对没有透露一丁半点。”
“我发誓,我根本就没和简英通过信。”萧闯也起哄地举起右手。
“我知道,和你们没关系,是简英自己发现的。”裴庆华颓唐地坐到写字台旁边,“当初真不该图省钱把申请资料寄给简英让她寄给学校,所以她很清楚我都申请了哪些学校哪些专业,见我这边一直没消息她就直接和各所学校联系,费了不少劲但还是都问出来了。她特意开车去了普渡,所以她知道普渡录取了我,也知道我申请把春季入学改到秋季,也知道我最后没交入学押金……”
“啊?简英都会开车了?厉害啊她!车是买的还是借的?”萧闯刚问几句就被来自谢航和裴庆华两个方向的怒视封了口。
谢航问:“老裴,你的第一反应是后悔让简英替你寄申请资料?难道你以为要不然就可以一直瞒下去?难道你真想一直不告诉简英?”
裴庆华僵了半天才嗫嚅道:“我的意思是,由我自己告诉她要比被她发现……好一些。”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告诉她呢?”谢航不依不饶,“当初商量好的是先缓几个月等你拿定主意再说,而不是一直瞒着不说吧?”
萧闯用胳膊肘碰一下谢航:“这是人家老裴和简英之间的事,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谢航一甩头发:“我早已经掺和了,当初那个主意就是我给老裴出的,将来我还怎么面对简英?”
裴庆华低着头说:“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拿的主意。”
谢航把脑袋探过去想盯住裴庆华的脸:“老裴,你一直拖到现在,不会就是想让简英自己发现吧?”
裴庆华把脸扭到一边,否认道:“当然不是,我哪儿有那么多想法,就是前一阵太忙乱,没顾上。”
谢航转而问萧闯:“他这话你信吗?”
萧闯一脸无辜地夹在中间,干咽一口唾沫,问裴庆华:“简英在信里说什么了?”
“她倒没说太多,就是让我自己想明白,然后明白告诉她。”
“就这些?她没说她希望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谢航愈发急切,“她的意思难道是,无论你怎样决定,她都接受?”
裴庆华翻看一眼简英的信:“她说,希望我弄明白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然后遵从我的内心。”
“她没劝你去美国?”
裴庆华摇头。
谢航无声地叹口气,萧闯忍不住问:“怎么了?”
“你真想让我说?”谢航反问,见萧闯和裴庆华都期待地望着她,便狠下心道,“好吧,那我就明说。以我对简英的了解,如果老裴你决定放弃,简英不会对你说一句挽留的话。”
萧闯看看谢航又看看裴庆华:“不至于吧……”
“你指什么?是老裴不至于放弃简英,还是简英不至于连一句挽留的话都不说?”
“我觉得……”萧闯又咽一口唾沫,“都不至于。”
谢航白萧闯一眼,转而问:“老裴,你现在到底怎么想的?”
裴庆华无意识地把手里的信叠好又打开然后又叠好,萧闯忽然说:“好像女生叠信的式样有门道?谢航你看看,简英有没有什么暗示,比如最后通牒之类的?”
谢航不以为然地瞥一眼,简英的信果然是再普通不过的两次对折而已,鼻子里便哼一下:“你以为简英是喜欢搞那种把戏的小女生?你也太不了解她了。”
萧闯腆着脸赔笑道:“我了解你就行了。”
谢航懒得理他,再一次催促裴庆华:“老裴,你倒是说话呀……”
“我在想,人生和感情都不该像计算机的二进制,应该不只是‘0’或‘1’两个选项吧。我要么去美国,要么和简英分手?就没有其他可能性吗?比如,我在北京发展,简英过几年也回北京,这不就两全了嘛,你们说呢?”
“我说啊,你这是做梦!”萧闯当头棒喝,“好不容易出去了,回来干嘛?像我一样混吃等死?”
“我们说有什么用,关键是简英怎么说。老裴你觉得简英会回来吗?你估计简英会等你几年?”谢航又追问,“你真打算这样给简英回信?”
裴庆华像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我会告诉简英,近期我不会再考虑去美国念书的事,而是争取在公司干出个样来,她读完硕士就回来那再好不过,如果……”
“如果简英有其他想法,你会劝她回来吗?”谢航忧心忡忡地问。
裴庆华把脸扭向窗外,喃喃地说:“我会尊重她的想法。”
“唉——”谢航长叹一声,“你和简英实在是太像了。”
没人知道裴庆华这一宿究竟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权衡与抉择,第二天一早,他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把一封信递给萧闯:“你今天有空去邮局帮我寄了吧,回头我把邮票钱给你。”
萧闯正在刷牙,两只手都占着,吐一口白沫说:“一张邮票的事儿,还提什么钱不钱的,老裴你真没劲!”
“国际航空,好几块呢。”
萧闯瞟一眼信封,收信人是“Ying JIAN”,便笑道:“哟,给简英的,那估计得超重。”说着便腾出一只手接过信封,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笑容骤然僵住,与他预想的全然不同,裴庆华熬了一整夜写成的非但不是万言书,反而是轻轻的大概只有一张纸。萧闯愣愣地望着裴庆华,裴庆华已经扭头走向门口,萧闯的手无力地垂下去,他忽然感觉手中薄薄的信却仿佛越来越沉……
八月中旬北京下了一场透雨,热度终于削减了几分,骑着自行车在白颐路上奔波的裴庆华也不像前几日那样辛苦,便有了心情回公司吃午饭。他刚跨上自行车就感觉腰间的BP机忽地震动,低头一看是萧闯家的号码,只得又从车上下来,走向不远处的公用电话。
铃声只响一下萧闯就接起来,急促地说:“苏联政变了!电视上正播呢!”
“谁变了?”裴庆华没反应过来。
“苏联!戈尔巴乔夫下台了,进入紧急状态了!”萧闯没头没脑地又说。
“哦,那可真够突然的。”裴庆华一边搭话一边寻思这事和自己究竟有多大关系,问道:“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不好,但肯定是大事!”
裴庆华有些不以为然:“晚上我回家看新闻联播呗,早知道晚知道有多大区别?你至于急吼吼地呼我吗?”
“你呀,光拉车、不看路,这么大的事儿你以为闹着玩儿的?全世界都会受到影响。”萧闯忍不住教训。
“哦,那我就更不用操心了。”裴庆华没心没肺地笑道。
没过多久裴庆华就开始深刻体会到此事对他的影响。华研公司刚刚从小学教室搬到白石桥的科贸中心,乔迁的喜悦还没散去,新桌椅的油漆味还充斥在鼻息里,谭启章便一脸凝重地把林益民、裴庆华和另外两三个人叫到他的房间——所谓的总经理办公室其实仅容得下一张总经理办公桌。
谭启章声音低沉地说:“刚才所里来电话,通知咱们华研公司全体党员以后每星期的二和五下午都要回所里参加政治学习。”
“一周两次?”林益民惊呼,“这也太频繁了,比前两年更厉害,这还怎么做生意?”
“书记刚在电话里说了,要咱们务必端正态度,充分认识到东欧剧变尤其是苏共解散所揭示出来的风险与挑战,深入开展反对和平演变的系列教育。”谭启章把记事本合上,“还说了,要把这项工作看成重中之重,谁也不许以各种借口敷衍塞责。”
裴庆华问:“每次学习大概多长时间?学习结束再回公司上班,应该不会耽误多少事情。”
林益民没好气地说:“小裴,你以为每次带耳朵去听俩小时就完了?肯定得写出心得体会,结合实际、联系自身,等着瞧吧,有你熬夜忙活的。”
“那就写呗。”裴庆华憨憨地笑,又问,“估计这一回得搞多久?”
谭启章和林益民闻言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不该点醒一心还在生意上的裴庆华。
等其余几个人都出去了,林益民对谭启章叹一口气:“才停了不到一年的政治学习又回来了,心气儿刚起来又要给打下去啊……”
谭启章望着窗外逐渐西沉的落日,忽然问:“咱们和科贸中心的租约签的是几年?”
“三年。”
“押金付了几个月的?”
“押三付三。”林益民像是刚明白过来,“老谭,你问这些干嘛?不会是想打退堂鼓了吧?”
谭启章苦笑:“如果人家不让干公司了,咱们连退堂鼓都没得打就得走人。”
临近国庆假期谭启章找到裴庆华:“小裴,过节有什么安排吗?”裴庆华摇头,谭启章便说,“那我想请你帮个忙,我闺女刚上高一,这学期开始教立体几何,学了一个月好像没怎么入门,单元测验不够理想,你看能不能抽时间辅导她一下?初中代数那点东西我还能将就应付,一升高中我这家教就只能下岗了。”
裴庆华挺干脆地答应:“没问题,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对了,我学立体几何也是十年前了,估计我得先重温一下。”
“不用,才讲一个单元,不会有多么深奥复杂的东西,我就是感觉她可能思路上没开窍,你想办法点拨她一下。”
“我尽力吧。”裴庆华又问,“谭老师您看在什么地方辅导?科贸中心、小学那边还是所里?”
谭启章想一下:“去所里吧,离家近。”马上又问,“不过小裴你好像离科贸中心更近?”
裴庆华忙摆手说:“您不用考虑我,我都方便。”
放假头一天裴庆华早早来到所里,重又坐在大实验室里那个面朝门口而又离门最远的位置,从包里拿出一本《高一立体几何双基训练》,这是他特意跑到海淀镇里的新华书店买的。他翻开书看了没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他朗声说“请进”,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女孩怯生生出现在门口。
裴庆华站起身,女孩绕着试验台走过来,穿着一身很不合体的红白两色运动服款式的校服,嘴唇翕动显然正要张口称呼,裴庆华暗自念叨千万别叫我叔叔,女孩已经点头问候:“裴老师好!”
“别别,我管你爸叫谭老师,你如果再管我叫老师,你爸不就成你师爷了嘛……”裴庆华的玩笑并没让气氛变得轻松,女孩窘得更不知如何是好,裴庆华嘀咕道,“你爸比我大二十岁……”
女孩脱口而出:“那您比我大十岁。”
“嗯——”裴庆华想了想,“你就叫我老裴吧。”
“那不好,太没礼貌。”女孩也想了想,“那我叫您裴大哥吧。”
裴庆华又想了想,点头说:“也行。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谭媛。”
“哪个字?”
“女字旁,右边像‘爱’又不是‘爱’”
“哦,名媛的‘媛’”
“名媛这个词不好,我不喜欢。”谭媛立刻不满道。
“哦,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词。”裴庆华有些尴尬。
谭媛转而问:“那您叫什么名字?我爸只告诉我您姓裴。”
“裴庆华,大庆的庆、中华的华。对了,你以后别用‘您’,就用‘你’,好不好?”
“那不好,太没礼貌。”
裴庆华认真地说:“礼貌是为了让对方舒服自在,你对我‘您’啊‘您’的我听着不自在。”
谭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坚持。
裴庆华笑道:“好了,咱们开始讨论立体几何吧,希望比讨论名字和称呼容易点儿。”
看过谭媛几次作业中的错误尤其是单元测验最后那道没解出来的大题,裴庆华隐约感觉到谭媛的症结所在,又检查过谭媛在相关的概念理解上并无错漏,再从双基训练中找出几道类似的题让谭媛做,很快连谭媛自己也发现了问题在哪儿,她把圆珠笔往本子上一扔,气馁地说:“这个辅助面怎么找啊?太难了……”
裴庆华问:“平面几何里不是也经常要用到辅助线吗?”
“对呀,可那些辅助线都是看得见的,虽然是虚线,但也是实实在在的啊。可你看这个六面体,辅助面要把它斜着切掉一个角才能露出来,这怎么想得出来啊?又不能真找个积木然后锯掉一个角……”谭媛不由得焦躁。
裴庆华笑了:“我们专业在画设计图的时候,还得全凭想象把机器背面看不到的部分准确画出来呢。”
“所以我绝对不能学你的专业,我的空间想象力太差。”谭媛沮丧地给自己下了断语。
两人都沉默一阵,裴庆华忽然说:“你把眼睛闭上。”谭媛一怔,裴庆华解释道,“你太想看到这个实际上看不到的辅助面,既然看不到还不如干脆闭上眼睛,去想象它。比如六面体的这个角,你越盯着它看就越会被它阻挡你的视线、干扰你的想象力,你干脆别去看它。”
“嗯——我试试看。”谭媛似懂非懂地答应。
“别试试看,试试想。”裴庆华笑着指正。
谭媛也笑一下,然后闭上眼睛,眉头渐渐皱紧,冥思苦想,裴庆华都能看到她的眼珠在眼皮下面打转。过了好一会儿,谭媛忽然睁开眼睛兴奋地说:“我想出来了!都能想象从这个角对面的那个顶点向这个辅助面做一条垂直线!”
裴庆华也欣喜不已,刚想举起手和谭媛击掌相庆又觉得不妥,手转而伸向桌上的题集,又找出一道题指给谭媛:“你再做一下这道,闭着眼做。”
谭媛孩子气十足地笑了:“得先睁眼看清题,然后再闭眼想。”她把题目看完先总结要领似的说,“既然看不见,就干脆不看,闭上眼睛,就不会被眼前的东西影响。”然后便真的屏气凝神合上眼睑。
裴庆华看着沉浸在想象中的谭媛,忽然心有所感。所谓的前景、未来与希望不也正如这辅助面一样么,既然是现实中尚不存在的东西,又何必苦苦用眼睛去追寻它的迹象呢,眼下看不到、想不出的东西未必将来不会出现,正如黑夜中看不到光,并不意味曙光不会到来。裴庆华也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暗暗对自己说,黑夜里睁眼又有什么用?不如等到明年再睁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