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被关在笼子里。笼子里大概一坪大小。幽暗的角落摆着一个圆木做的座位,黑人就坐在那上面刺绣。那么暗的地方,能绣出什么鬼东西来?少年以无可挑剔的绅士风度皱起鼻子,咧了咧嘴,冷笑着。
日本马戏团带来一个黑人。这轰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黑人会吃人哪。黑人长着红犄角哦。黑人全身都是花斑啊。对这些传言,少年一概不相信。少年想,村里人对这些捕风捉影的说法也是不信的,只是平素的生活太无聊乏味了,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可以添油加醋任意编一些谎,自欺欺人且陶醉其中。每每听到村里人乐此不疲地散播这种太容易戳穿的谣言,少年就咬牙切齿,捂着耳朵,飞奔回到家里。这些谣言太没劲儿了,这些人就不能谈论一些更重要的事儿吗?那个黑人不是女人吗?
马戏团的乐队在村里狭窄的街道上前行。街道两侧只有三座茅草房。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总共花了不到六十秒的时间,就完成了演出宣传。来到村外,乐队并没有停歇,而是反复演奏着《萤火虫之光》这首曲子,穿过油菜花地,来到正在插秧的稻田,沿着田埂排成一列转了一圈,以确保村里人一个不落地看到他们。之后,他们又上了浮桥,跨过小河,穿过树林,向两公里外的邻村进发。
村东头是小学。小学东面有一个牧场。牧场有一百坪左右,种满了荷兰紫云英。经常有两头牛、六头猪在里面优哉游哉地吃草。马戏团的灰色帐篷就搭在这个牧场上。牛与猪转移到了牧场主的库房。
到了晚上,村里人蒙着脸、三两成群地进了帐篷。观众有六七十人。少年在一群大人里面拼命推搡着终于挤到了前面。圆形的舞台周围用粗绳子拦着。少年下颚靠着绳子,定定地看着舞台,有时轻轻眯着眼,显出陶醉于其中的样子。
各类杂技节目纷纷上演。滚木桶。穿着绒线裤的小丑。鞭声。魔术师的华丽金缎。瘦骨嶙峋的老马。稀稀拉拉的喝彩。电石的气味。
有二十盏电石灯按照适当的间隔悬挂在帐篷里,夜里的昆虫被吸引过去,在四周飞舞。帐篷的布料像是不够的样子,在上方开了一个十坪大的洞,从那里可以看到满天星斗。
两个男人将黑人的笼子推上舞台。笼子底下好像装了轮子,推到舞台上的时候,“咔啦咔啦”地响着。蒙着脸的观众又是大喊,又是拍手。少年忧闷地扬起眉头,静静地看着笼子里。
少年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冷笑。黑人所刺绣的,是太阳旗
。少年的心怦怦直跳。不是为军队或者类似的概念所激动,而是因为黑人并没有欺骗他。她确实会在黑暗中刺绣。太阳旗的刺绣尽管简单,黑暗中这样摸索着刺绣也算是能手了。难得啊。这个黑人是诚实的。
接着,一个身穿燕尾服、留着仁丹胡的大师上场了,向观众介绍了黑人的来历,然后向笼子里喊了两声:“凯鲁丽!凯鲁丽!”右手拿着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鞭花。尖锐的鞭声刺痛了少年的心。他开始嫉妒大师。黑人站了起来。
在鞭声的威胁下,黑人慢吞吞地表演了几个杂耍。都是些卑下猥琐的动作。但除了少年,别的观众都没有留意这其中的含义。她吃不吃人?有没有长红犄角?这些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
黑人的腰间系着浅绿色的草裙,全身都涂了油,亮闪闪的。最后,在大师的鞭声伴奏下,她唱了一首歌。这首歌只有Japan,Japan这种简单的词。少年很喜欢这首歌的音律。不管多么粗陋的歌词,若包含了苦闷的心声,都能在听者的心弦上引发共鸣,余音缭绕。少年想着想着紧紧闭上了双眼。
这天夜里,想着黑人,少年自渎了。
次日一早去上学,少年从教室窗户跳出去,跨过后门的小河沟,向马戏团的帐篷跑去。从帐篷的缝隙间可以窥视到幽暗的内部。舞台上铺了被子,马戏团的人都在上面横七竖八躺着,像菜青虫一动不动地在睡觉。学校的钟响了。要上课了。少年纹丝未动。黑人没有在睡觉的人里面。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找到。开始上课了吧。“第二课,亚历山大大帝与菲利普医生。从前,欧洲有个叫亚历山大大帝的英雄……”少女琅琅的读书声清晰可闻。少年仍没有动。他相信那个黑人也只是个女人而已。平常大约会从笼子里出来与大家玩乐,洗洗涮涮,抽烟,用日语发脾气。少女朗读完了,接着是老师沙哑的讲课声。“信赖别人是一种美德。亚历山大大帝因为有这种美德,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同学们……”少年依然没动。笼子肯定已经空了。少年的肩膀有些僵硬。正当我这么往里窥探的时候,黑人兴许会偷偷从后面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肩膀。为此少年特意瞅了一下身后,缩紧肩膀,做好了被拥抱的姿态。黑人估计会给我一面她刺绣的太阳旗,那时我不能显得太弱鸡,要大胆问她:我是你第几个?
黑人始终没有现身。离开帐篷,少年用和服袖子擦拭了一下窄窄的额头上的汗,慢条斯理地回到了学校。“我发烧了,据说是肺不大好……”就这么糊弄了几句,那位穿着和服裙和高帮鞋的老教师也没有起疑心。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仍假装咳嗽了好一阵子。
照村里人的说法,黑人仍关在笼子里,坐着大篷马车离开了村子。那位大师为了防身,口袋里还有一把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