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了二十五岁,还不算老,然而,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同样的岁月,对于普通人只是一年,对于他却相当于三年。自杀过两次。其中一次是殉情。在拘留所待过三次,罪名是思想罪。写过一百多篇小说,一篇也没卖出去。不过,这些事没有一件是老人真心想做的,顶多算是旅途中随意采撷的野花野草罢了。而今,只有在醉眼迷离之时,或是凝望别的女子、想入非非之时,他压扁的胸口才会怦怦直跳,瘦削的脸才会泛起潮红。可惜,这两件事也已成为追忆了。压扁的胸,瘦削的脸,并非虚言。老人这天就要死了。在他漫长的生涯中,只有生死两件大事不会说谎。直到临死前那一刻,他都在说谎。
老人此刻躺在病床上。病是因寻花问柳得来。老人略有资产,日常生活不至于陷入困顿。但这些钱也不够支撑他流连花街柳巷。对于自己的死,老人并不觉得遗憾。捉襟见肘的生活,老人从未体验过,也不能理解。
一般人在大限将至时,都会反复盯着自己的双掌,或是与亲人木然对视,而这位老人却老是闭着眼,有时也将紧紧闭着的眼慢慢睁开,转动着眼珠子,只是静静地重复这些动作。据他说,他看到了蝴蝶。他不厌其烦地讲到,深蓝色的蝴蝶,黑蝴蝶,黄蝴蝶,白蝴蝶,紫蝴蝶,天蓝色的蝴蝶,成千上万只蝴蝶在他脑袋周围翩翩飞舞。绵延数十里的蝴蝶的云霞啊。百万只蝴蝶的振翅声,如同正午时分牛虻的低鸣,或是一场飞虫界的大战,蝶翼的粉末,折断的脚,眼珠子,触角,雨点般纷纷落下。
想吃点什么呢?听到这声问话,老人答,想要小豆粥。老人十八岁开始写小说,曾写到一位临终的老人念叨着想喝小豆粥,如今他自己再现了小说里的情节。
小豆粥做好了。无非是在米粥上撒点小豆,再加点盐调味。这是老人在乡下时候的美食。他闭着眼仰着头,喝了两汤匙,说:好了,够了。还要别的什么呢?听到这个问题,老人浅笑起来,回答道,想去买春。老人那位年轻美貌的妻子虽然没读过书,却也伶俐贤能,听到这话脸红起来,倒不是因为嫉妒。她拿着汤匙低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