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2年,一个明媚夏日的晚上,莫里斯·布朗(Maurice Browne)和托马斯·斯迈斯(Thomas Smythe)沿着红十字街漫步,这里是伦敦的一个繁华街区,距离泰晤士河仅一箭之遥。布朗是伊丽莎白一世的国务大臣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Francis Walsingham)爵士的密友,斯迈斯则是伦敦海关征税员斯迈斯的儿子,他父亲靠农业关税积累了大量财富。莫里斯·布朗和托马斯·斯迈斯虽然都才20多岁,但是已经在女王的宫廷中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布朗和斯迈斯衣着光鲜,穿着华丽的紧身短上衣,戴着时髦的宽檐帽,不过经常在这里沿街叫卖的小贩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廷臣是红十字街一带的常客,这片有山墙的街区内住着许多重要的商人和冒险家。
布朗和斯迈斯正要去汉弗莱·吉尔伯特府上做客。他邀请他们来他的宏伟宅邸,以向他们展示他的美洲地图,邀请他们一起踏上这次伟大的冒险。布朗和斯迈斯刚迈进这座雄伟建筑的门廊,吉尔伯特就迎了出来。他相貌出众,看上去比布朗和斯迈斯大十几岁。吉尔伯特是伊丽莎白宫廷上的知名人物,他充满活力,注定不会满足于伊丽莎白统治下的英格兰只关心本土的狭隘氛围。他曾给他的兄弟写信说:“如果一个人因为害怕,或者有死亡的危险,就不顾祖国的安危或他的个人荣誉,那么他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吉尔伯特从小就渴望冒险,幻想着如何进行海外探险,尽管很多想法十分荒唐,但是他仍以莽撞的决心付诸实践。吉尔伯特鲁莽又自大,导致与他同时代的人无法决定他们应当敬畏他还是拒绝与他为伍。在他朋友眼里,吉尔伯特“极为聪明”,“品德高尚”,但是他在宫廷中的敌人看到了他个性中更为阴暗和不讨喜的一面:他“不可靠,浮躁善变,喜欢吹牛,而且虚荣心极强”。
如果他的画像真实地描绘了他的样子,那么汉弗莱爵士恰到好处地带着冒险家身上的那种虚张声势。他戴着装饰了各种饰物的飞边领,迫使他不得不昂首挺胸走路,他有着乌黑的头发、冷峻的表情和深谋远虑的神情。多亏了他那张扬的小胡子被修剪好、烫卷,又向后梳好,看起来像是有两只睡鼠贴在脸上,不然他看起来会很阴险。在后来的一幅画像中,他手摸着一个地球仪,这个姿势很适合这些伊丽莎白时期的勇敢无畏的人们,也就是来自西方的绅士,他们望向地平线——美洲——渴望着荣耀、财富和冒险。
1578年,汉弗莱爵士开始尝试让人在美洲登陆,这也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跨大西洋航行探险。他说服女王授予他许可证,同意他去发现“那些不属于任何信仰基督教君主的、遥远的、异教的野蛮之地”。之后,他组建了一支小船队,带着一帮由海盗和罪犯组成的乌合之众扬帆远航,寄希望于适宜的风向和好运气,但是二者都未眷顾他。他的船只还没驶出英格兰的海域就被迫返航,事实上,只有一艘船——“猎鹰”号( Falcon )离开了英格兰海域。“猎鹰”号的船长是汉弗莱同母异父的弟弟,他计划前往西印度群岛,去劫掠西班牙人的宝船,但是“猎鹰”号最终也“遭受重创,伤痕累累”地回到了英格兰。船长的行为受到了严厉谴责,这也是他的名字第一次被记入官方记录:他叫沃尔特·雷利。
汉弗莱·吉尔伯特爵士一直渴望冒险。女王曾说他是个“交不上好运的人”,但是他无视这个警告,仍然为了财富和荣誉驶向美洲。
吉尔伯特的两位客人知道他1578年那次失败的探险,因为他们和他一样,都对大洋彼岸的大陆十分着迷。吉尔伯特希望新发现的地图能够点燃他们对他提议的远航的热情。布朗回忆道:“我们刚见到他没多久,他就向我们展示了整个地图,他还打算在那里定居。”吉尔伯特满怀热情地谈论这次航行,几乎说服了他的两位客人随行。布朗写道:“我们开始与汉弗莱爵士谈论他计划的航行,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久到他要邀请我们吃晚饭。”他们一边嚼着烤鸡肉,一边继续交流,交流的内容“不外乎就是那个国家的肥沃土地和巨大财富”。一番讨论过后,汉弗莱的两位朋友委婉地告诉他:“很遗憾,我们目前没有关于这些方面的知识,如果有的话,我们一定会准备好,同你一道远航。”
汉弗莱爵士相信他的地图是当时最准确的美洲地图。虽然不列颠群岛(最右侧)在图上被精确绘制出来,但美洲的海岸线则是凭想象绘制的。美洲大陆的内部被乐观地描绘成一系列宽阔的航道。
尽管失望,但是吉尔伯特没有气馁,他带领两位客人走出书房时,打出了王牌。他以一种夸张的语气宣称他手中还有一份独特的文件,他知道这会改变他们的想法。直到第二天晚上前,这份文件都要保密,但是他向他们保证,这里面包含一些关于美洲的惊人信息。他确信这会消除他们加入新冒险的顾虑,而且两位客人都拥有巨大财富,他可以充分利用起来。
第二天的黄昏降临之前,这两位年轻人又一次坐在了吉尔伯特的书房里,他们很快就发现吉尔伯特没有让他们失望。汉弗莱爵士告诉他们,他认识一位名叫戴维·英格拉姆斯(Davy Ingrams)的人,戴维走遍了美洲靠大西洋一侧的海岸,并首次带回了关于美洲内陆和“野蛮的”原住民的信息。这些信息极为珍贵和机密,吉尔伯特表示,只要他们愿意重新考虑早先那个不加入探险队的决定,他就会将这些信息与他们共享。
吉尔伯特说的事情确实有真实成分。戴维·英格拉姆斯是一名普通水手,1567年在约翰·霍金斯(John Hawkins)爵士的率领下,离开英格兰,参与了一次贩卖奴隶的贸易。霍金斯与西班牙人交战时失利,以失败告终,他被迫将一半船员抛弃在墨西哥海岸,英格拉姆斯便是其中之一。作为一个身强力壮的人,英格拉姆斯不打算等待霍金斯返航来接他们,因为这要花上两三年时间。他知道英格兰的渔船定期到访纽芬兰岛——但他不知道纽芬兰岛距离这里有3000多英里 ——于是他选择了一批更有冒险精神的同伴出发前往纽芬兰岛,而事实证明,这还真是一场漫长的旅途。
谁也说不好那场马拉松中发生了什么。英格拉姆斯称,在经历了12个月的艰苦跋涉之后,他和两个憔悴的幸存者终于走出了新斯科舍荒原。他们饥寒交迫、穿着兽皮衣,当地人找到了他们,并且告诉他们,“那边海岸有船只,又在地上画出了船的形状和样子”。几个人冲向崖顶,看到了一艘法国船停在那里。他们安全抵达了勒阿弗尔,又坐着渔船渡过英吉利海峡,拜访了霍金斯,然后在德文郡的酒馆里兜售他们的故事。当英格拉姆斯终于回到他位于埃塞克斯郡巴金的家时,他的家人惊得几乎晕倒在地。
汉弗莱爵士意识到,英格拉姆斯的故事——如果是真的——可谓意义重大。人们对于北美洲的原住民和那片大陆的地形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汉弗莱决定从英格拉姆斯身上盘问出更多信息。他的审讯经验——在爱尔兰学的——仅限酷刑和致残,但他有远见地意识到这不是从英格拉姆斯那里获取信息的最佳方法。他转而求助女王的国务大臣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这个人以善于获取人们的秘密而闻名。威廉·卡姆登(William Camden)写道,弗朗西斯“很懂如何赢得别人的喜爱,并且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利用他们”。但当他面对那位来自巴金的水手时,他发现自己面临着极大的考验。
戴维被召去接受盘问的时候,“大概40岁”,距离他被要求描述的事件已经过去十几年,但是他说他记得这场旅程的每个细节。为了不使高贵的质询者失望,他在故事中添油加醋地加入了令人生畏的食人族和可怕的怪物。他放心大胆地这么做了,因为他知道他的故事没法被核实真实性,与他一起回来的两个同伴都已经去世了:理查德·布朗(Richard Browne)“5年前被杀害了”,理查德·特威德(Richard Twide)1579年去世了。
他对美洲食人“野蛮人”的描述十分引人注意。这些“野蛮的”部落人,身上的兽皮颜色比女王衣服最浮夸的小丑还多。从远处看,那些兽皮衣像是拼缀的鸭绒被,他们赤裸的肚子上“涂着不同颜色”,头发“剃成各式各样的图形”,还有些部落人甚至用红色和褐色的羽毛装饰他们隐约可见的眉毛。天气炎热,许多人脱掉兽皮和羽毛,完全赤裸着身体四处闲逛,但是英格拉姆斯回忆,“贵族的私处都被葫芦颈遮掩着”。
他们美丽的妻子裸露的皮肤较少,也更加稳重。她们“用干草或者棕榈树的叶子”遮盖私处,冬天时则用兽皮将自己裹紧,“将有毛的一面贴着身体”。英格拉姆斯对“私处”表现出浓厚的兴趣,“carmugnar”成为他最先学会的印第安词语之一。
很快,英格拉姆斯就发现他自己的私处也是引人好奇的对象。有次刚到达一座村庄,他和他的同伴就被召去会见部落长老,长老“让他们把衣服脱光”。之后,这些印第安人用手摸了摸他们,戳了戳他们的肚子,“对他们的白色皮肤表示非常惊奇,没有伤害他们,就让他们离开了”。
英格拉姆斯越添油加醋,就越发意识到吉尔伯特和沃尔辛厄姆被完全迷住了。他希望在询问结束后获得丰厚的回报,于是告诉他们他曾眼看着通奸者被刀砍死,甚至还见证了一种奇妙的安乐死方式。他眼里闪着光,说他曾经遇到一个部落,“这个部落里有人生病、快要病死的时候,他的近亲就会用小刀割断他的喉咙,他所有的家人都必须要喝他的血”。他甚至看着他们将尸体切成肉块生吃,津津有味地舔骨头,“因为在他们的宗教里,他的每一滴血都不能浪费”。家庭纠纷总是以致残和酷刑告终,不忠的丈夫或妻子被固定在石板上,“他们背靠石板,手和腿被按住或者捆住,行刑者上前,在他们胸前跪下,然后用弯刀割断他们的喉咙”。这场景十分骇人,但是英格拉姆斯向汉弗莱爵士保证,他和他的同伴没有受到伤害。他补充说,尽管这些部落人有着“狗一样的牙齿”,但是他们很有魅力,“是有礼貌的民族,不是食人族”,至少不吃英格兰人。
他们面对的更大的威胁是在美洲丛林中游荡的怪兽。英格拉姆斯宣称,那里的绵羊和兔子都是鲜红色的,而肉食的飞禽的头“和人的头一样大”。吉尔伯特本该质疑这样头重脚轻的鸟怎么可能飞得起来,但是英格拉姆斯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他已经在向他们讲述“没有头部和颈部,眼睛和嘴巴都长在胸前”的可怕生物。英格拉姆斯补充说:“这些怪兽样貌奇丑,令人心生恐惧。”
关于美洲矿产的精彩报告缓解了有关野兽的坏消息带来的冲击。英格拉姆斯向汉弗莱爵士保证,美洲的印第安人极为富有,他亲眼看过用“像他拳头一样大的金块银块”制成的桶和“巨大的水晶石”。没有赤裸着身体的女人通常会穿着“装饰着金盘的衣服”,这不是唯一的好消息,他还说,那里的郊区比英格兰郊区富饶得多,“风景美好雅致,有比其他地方都广阔和肥沃的平原”。
吉尔伯特对英格拉姆斯富有观察力的双眼印象深刻,他记住了这次询问过程中的每个细节。现在,在布朗和斯迈斯面前,吉尔伯特转述了他从英格拉姆斯那里听到的一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刚说完,布朗就宣布他希望陪吉尔伯特一同前往美洲。“于是,汉弗莱爵士当即写信给我的雇主,请求他给予正式许可,如果他认为我够格参加这样的项目。”布朗的雇主回信表示同意,于是布朗不再耽搁,马上开始为他一生中最大的冒险做准备。相比之下,斯迈斯更加犹豫。尽管他热情地谈论远航,但他还是遗憾地表示无法参与其中。
吉尔伯特带着他一贯的激情开始计划远航。他高兴地得知,他同母异父的弟弟沃尔特·雷利决定陪他同行。年轻的沃尔特在宫廷中已经略有名望,他有些闲置的资金,决定把钱投到吉尔伯特的远航中。“他花钱买了一艘新船……它载重12吨,船上装满了物资,可供60人生活。”对吉尔伯特而言,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因为他最主要的问题便是资金。1578年那次失败的远航耗尽了他的财富,他负债累累,实际上在那三年后他仍是破产状态。在写给沃尔辛厄姆的求助信中,他说自己“每一天都有可能被捕、判刑或者放逐。为了获得担保,不得不背着妻子卖了或当了她的衣服”。他很清楚,对一个一心要前往美洲殖民的人而言,濒临破产并不理想,但是他有一群富有且有权势的朋友。由于英格兰的土地价格高昂,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依据他的美洲地图,售卖美洲的地产。这些土地的规模一定会使最吝啬的廷臣都兴奋不已。这些土地将遍布无边无际的荒野,数百万英亩的土地及其半封建的权力会被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当吉尔伯特开始宣传他的计划时,他意识到他找到了取得成功的方法。地主和商人蜂拥至红十字街,请求吉尔伯特把土地卖给他们。他对此得心应手,将大块地产分配给他的投资者,羽毛笔草草挥动便将美洲瓜分。菲利普·西德尼(Philip Sidney)爵士得到了300万英亩的土地,其他人得到了100万英亩或者更多。托马斯·杰拉德(Thomas Gerard)爵士将获得“所有在美洲发现的黄金、白银、珍珠和宝石的五分之二”。1582年6月至1583年2月间,吉尔伯特成功售出了惊人的850万英亩土地。
被丢弃的船员戴维·英格拉姆斯在美洲与野蛮人度过了一年的时间,带回了他们的食人习俗的故事:“这个部落里,有人快要病死的时候,他们就会用小刀割断他的喉咙,喝干他的血。”
伦敦洋溢着兴奋和喜悦,廷臣们开始计划如何管理他们的地产。冒险家乔治·佩卡姆(George Peckham)爵士对他的新职责喜不自禁,发誓要慷慨地对待他的新租客——美洲土著印第安人。他承诺给他们每个人“眼镜、铃铛、珠子、手镯和链子”,并解释说:“尽管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不值什么钱,对他们来说却价值不菲。”他甚至计划让他们穿上时髦的衣服,“例如衬衫,蓝色、黄色、红色或绿色的棉质法衣或披风,或其他类似的衣服”。他们将成为遥远的大西洋彼岸上最漂亮的印第安人。
吉尔伯特基本没有考虑如何对待土著居民。他打算“尽可能地按照英格兰的法律和政策”统治自己人,并赋予自己“纠正、惩处、赦免、管理和统治他们的全权”。但他也承诺,涉及死刑问题时,他会“审慎考量”。
英格兰人有自己一套法律,印第安人则有另外一套法律。如果印第安人知道吉尔伯特在爱尔兰的所作所为,他们一定会吓得浑身发抖。吉尔伯特带着几近野蛮的残忍平息了那里的暴动和叛乱,他无情地蔑视当地居民,砍下敌人的头颅,并把这些头颅成行地排列在通往他帐篷的路上。他极度蔑视爱尔兰人,据说他曾放言:“他们中最高贵的人说话都配不上我的狗的耳朵。”他的结论是,殖民必定会导致冲突,“任何被征服的民族都不会因为爱而心甘情愿地服从,只能是因为恐惧而屈服”。
考虑到与当地人的冲突很可能导致伤亡,吉尔伯特认为不应该派绅士们与首批殖民者前往。相反,他建议派“那些正在给我们的国家带来麻烦的人”。他们可以首先将盗贼、杀人犯以及社会渣滓送到大西洋对岸,“反正这些犯重罪的人迟早要上断头台”。
吉尔伯特正准备起航,伊丽莎白女王却出人意料地收回了她的许可证,因为担心他会死在海上。在多次请愿后,她又出人意料地改变了主意,“向他表示极大的支持”,承诺“他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任何帮助”。吉尔伯特起航前夕,女王派人送去一件她非常珍视的“珍贵的珠宝”以表心意。这是一件无价之宝:“一只装饰有29颗钻石的金锚,还有一幅女王握着这只锚的画像。”
汉弗莱·吉尔伯特爵士的船队由五艘船构成,在“高兴”号( Delight )的带领下,终于在1583年6月11日驶离普利茅斯附近的考桑德湾。对这样一次历史性的远航来说,这次离开显得十分安静。两周前,吉尔伯特离开南安普顿时,已经与大家一一作别,而现在他不过在一阵号角齐鸣中离开英格兰。
水手和殖民者早就对船上的食物短缺问题颇有微词,船上共有260人,包括“造船工人、石匠、木匠和铁匠”,但是食物仅够勉强维持一半人生活。船队匆忙起航,因为吉尔伯特“决心在食物储备……还没耗尽之前赶快出海”。他寄希望于上帝,希望风可以带他快速地穿越大西洋。
在海上航行几天后,吉尔伯特和他的手下突然意识到,他们还没有规划过穿越海洋的路线。船上的记录者爱德华·海斯(Edward Hayes)写道:“一开始我们不是很确定该按照什么航线前行,以开始我们计划的发现之旅,要么从南边向北走,要么从北边向南走。”吉尔伯特在船舱里召集了一次紧急会议,各船的船长纷纷在会上提出意见和建议。很快,那些主张向南航行的人占据上风,他们说不希望“在冬天来临的时候遇到意外”。但是这条航线刚被选定,其他人就再次呼吁向北航行,他们称,如果在冬季来临之前抵达纽芬兰岛,他们就会发现“那里有许多船只在整修打鱼,可以得到许多必需品补给”。汉弗莱爵士同意了,尽管他担心会遭遇“持续的大雾和多变的狂暴天气”,他还是确定了前往纽芬兰的航线。
船上的生活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舒适。为了在抵达美洲之后取悦他们遇到的“野蛮人”,吉尔伯特事先雇了一班表演者,在跨越太平洋的漫长航行中,他们一直为水手表演节目。海斯写道:“为了安慰我们,也为了吸引野蛮人的注意,船上有各种娱乐方式:除了最基本的,比如莫里斯舞、旋转木马,还有许多你能想到的可以取悦野蛮人的小玩意,我们打算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取悦他们。”
他们偶尔也会遇到挫折。雷利的船被迫返回英格兰,因为这艘船的船员“感染了一种传染病”,可能是痢疾,吉尔伯特一度因此陷入愤怒。让他生气的还有天气,总有大雾,船只险些撞上“海面上凸起的冰山”。“燕子”号( Swallow )一度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几周不见踪影。直到靠近美洲海岸线,他们才在地平线上看到它的身影,于是急忙追赶。靠近那艘船的时候,汉弗莱爵士的船员惊讶地发现“燕子”号上的船员穿着花哨的背心,大声地唱歌。“为了庆祝我们的团聚,他们毫不吝惜地将披风和帽子扔出船外,或抛向空中。”他们很快知道了原因,“燕子”号的船长,“善良、诚实、谨慎的”莫里斯·布朗之前沉迷海盗活动,俘获了两艘法国船只,其中一艘载满了酒和衣服,使余下的航程变得极为愉快。
离开英格兰7周后,吉尔伯特终于看到了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梦想着的土地。但那不是他期待的天堂,这里“除了险峻的岩石和山丘,一无所有,没有树木,也没有绿色植物”。然而,吉尔伯特以勇敢无畏的神色掩住失望之情,调整船只向南方的纽芬兰岛航行,希望在那里找到几艘英格兰渔船。令他吃惊的是,当他抵达圣约翰岛时,发现有“36艘各国船只停靠在那里”。他急切地想要让人对自己刮目相看,于是派人通知各个船长,他代表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来此宣布对这片土地的主权。随后,他准备以他能组织起的最隆重华丽的仪式驶入这个天然海港。不幸的是,在海湾入口处,他的船只“撞上了礁石”,这让外国船长们嘲笑不已,他也不得不蒙受被几艘小船拖拽入港的耻辱。
恢复镇静之后,吉尔伯特命令英格兰渔民上船,并大言不惭地宣布,“他此行的目的是代表英格兰女王占领这些土地,并在这些异教地区推广基督教信仰”。这些渔民们似乎很高兴,纷纷鸣枪庆祝。但是海港中停泊的西班牙和葡萄牙船只则警觉地看着吉尔伯特的到来,由于人数和枪支弹药不足,他们意识到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加入这场庆祝活动。当他们听说汉弗莱爵士正在准备一场盛大宴会的时候,他们表示“非常愿意为宴会慷慨解囊”,送上了“酒、果酱、上好的甜面包和饼干、甜油,以及各式美味佳肴”。他们担心这不足以满足吉尔伯特,又匆忙返回他们的船上,准备了许多用大盘子装好的“新鲜鲑鱼、鳟鱼、龙虾,以及其他新鲜鱼类”。所有食物都备齐后,汉弗莱爵士才准备上岸。
“8月5日,周一,汉弗莱爵士命人将他的帐篷搭建在山的一侧,那里能够看到所有英格兰和外国的船只。”在船长、官员和士兵的陪同下,他庄严地走向他的帐篷,并邀请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加入。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拍掉紧身短大衣上的灰尘,将女王的胸针别在衣服上,“以英格兰王室的名义,挖起了一块草皮,又按照英格兰的法律和习惯,接受了这同一块、交到他手上的草皮”。他颁布法令,宣布这里的宗教应与英格兰国教会一致,叛国罪当被处以死刑,他还补充说:“任何人说出有损女王威严的话,就会被割掉耳朵。”他的演讲受到了渔民的热烈欢迎,他们承诺服从他的指挥。汉弗莱爵士对此感到满意,于是授予那些渔民小块土地,接着,他“竖起木桩,在上面钉好铅刻的英格兰徽章”。
吉尔伯特从来没打算在纽芬兰建立殖民地,他对这片土地的短暂考察也没有改变他的想法。这里“极度寒冷”,夏天时甚至也比英格兰冷;渔民告诉他,冬天时,这里的土地会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尽管天上有很多松鸡,森林里还有“各类野味”,但是这里不是建立新家园的理想土地。
很多未来的殖民者都对这片贫瘠的荒原感到失望,他们觉得自己被骗了,走向了一个看起来比他们逃离的那个未来还要令人沮丧的未来。有些人试图偷一艘渔船返回英格兰,而更多人则是偷偷到树林里藏起来,试图伺机搭上那些每天从海岸出发的船只回家。有些人得了流感,还有许多人过世了。“简而言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们的同伴越来越少。”
爱德华·海斯对这些人嗤之以鼻,他指出,船上还有果酱和柠檬,供给品足够维持数月。汉弗莱爵士表示同意,无意放弃他的殖民计划。海风扬起船帆,他下令船队向南航行,前往气候更为温和的地方。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致命的决定,因为旋涡般的大雾模糊了海岸线,使航行变得极为危险。随着“天气愈加恶劣,大雾愈发浓重”,“高兴”号的船员开始陷入集体幻觉。他们用鱼叉从海里拖拽出怪异的海洋生物,听到海风的悲叹“像濒死天鹅在歌唱”。当船上的音乐家想要通过演奏曲子让船员开心起来时,乐曲的声音听上去却“像悲鸣的丧钟”。更糟的是,“高兴”号上开始回荡着“奇怪的声音”,像是幽灵鬼怪的嚎叫,“把一些船员吓得魂飞魄散”。
对这些迷信的船员们而言,这些神秘现象只能预示着厄运。一天晚上,他们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海风越来越大,猛烈地吹向南方,又从东边吹来,海风还带来了瓢泼大雨和浓重的迷雾,我们连缆绳长的距离都看不清。”很快,船队发现他们身处危险水域,并且极有可能搁浅。
有经验的探险者戴着毛皮帽子,穿着坎肩。理查德·霍尔的冒险者们没有恰当的服装和装备,当食物耗尽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彼此相食。
“船长考克斯向外望去,看到(在他看来)前方有白色悬崖,于是大喊‘陆地!’”而在邻船上观察的吉尔伯特,惊恐地看到载着所有殖民所需物资的“高兴”号无情地驶向浅滩。他向舵手大喊大叫,敦促他驶向更深的水域,但是狂风将他的声音吞没。如今船队的骄傲——“高兴”号距离沙岸太近,它的毁灭已经注定。就在吉尔伯特发出警告后几分钟,“船就搁浅了,很快,船尾和船体后半部分就被撞得粉碎”。搁浅发生得太快,“高兴”号无力逃出浅滩,只能任凭海浪将它撕碎。风浪将它的木板一块块地从船体上扯下来,抛向海里。船员们紧紧抓着船只的残骸,希望暴风雨能够稍微减弱,让他们有机会游到安全的地方。然而,随着风浪越来越大,“高兴”号的船长莫里斯·布朗意识到死亡将至,他以顽强的品格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拒绝弃船,并告诉他的船员们“他不会成为第一个弃船者……他宁死也不愿背负失职的恶名”。他决心要英勇赴死,“带着这种决心,他爬上最高的甲板,在那里面对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死亡。只有上帝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上帝不会在这种时候从他的追随者那里夺走他的慰藉”。
在远处看着整场悲剧发生的汉弗莱爵士震惊不已,他不仅失去了他的领航船,还目睹了他的好友布朗的死亡。正是在他的劝说下,布朗才一同来寻找美洲的。“这是一次沉重而痛苦的打击,我们顷刻间就失去了领航船,它还运载着大量补给,与我们共度了漫长的旅程,相互照应,同甘共苦。”汉弗莱拼命地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寻找幸存者。“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因为上帝已经决定了他们的死亡。但是,这一整天,还有第二天,我们的船只在残骸里尽可能地来回奔走”。
暴风雨继续猛击着船队,汉弗莱爵士在忧郁与绝望间徘徊,哀叹着他“失去了大船、大部分船员,但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书和笔记。这次打击极为沉重,使他无法自控,在暴怒中殴打水手”。这种肆意的暴力毫无意义,反而使情况变得更糟。
打心里厌倦了这些苦难,幸存的殖民者乞求汉弗莱爵士让他们返回英格兰。吉尔伯特意识到他只能答应,别无选择。汉弗莱被船长们的请求打动,在甲板上宣布:“满足吧,我们已经见到足够多的苦难,过去的经历也不会被忘记:如果上帝保佑我们安全回家,明年春天,我将向女王陈述你们的功绩。因此,我为你们祈祷,让我们不再挣扎,不再与自然斗争。”
就算他心情低落,他也一定不会在他的船员面前表现出来。他长篇大论地谈起明年春天他将如何再度起航,并向船上的每个人保证,女王会为新的航行资助他1万英镑。这场演讲展现了吉尔伯特的乐观,每当他陷入逆境时,他都能从那德文郡人骨子里流淌着的魔力中找到力量。即便是此次航行的记录者爱德华·海斯都对此印象深刻,他写道:“他非常自信,有着很强的精神力量。”
但是,并非所有殖民者都吃他激昂演讲这套,有些人开始嘲笑吉尔伯特,嘲弄他害怕海洋,嘲讽他缺乏意志和决心。汉弗莱爵士被激怒了,被嘲笑胆小尤其令他受伤。为了证明这是无稽之谈,他坚持乘坐一艘小船——“松鼠”号( Squirrel )返航,这艘船上的武器和渔具已经严重超载。他的朋友以“激烈和恳切的话语”恳请他重新考虑这个决定,但是吉尔伯特拒绝听他们的话。“返航路上我不会放弃我的小伙伴‘松鼠’号,”他咆哮道,“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和危险。”海斯愈发厌倦吉尔伯特那令人难以容忍的骄傲,他评论说这是典型的错误判断:“比起自己的生命,他更在意虚无的名声。”
悲剧的因素都已齐备,只等一场雷霆万钧的暴风雨,而它很快就降临了。船只靠近亚速尔群岛时,“遭遇了非常恶劣的天气和可怕的海浪,海浪很高,来得很急,像金字塔一样”。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狂风呼啸着穿过索具,海浪巨大无比,横扫甲板。“一生都在海上航行的水手都从未见过这么狂暴的大海”,有几个人似乎看到了可怕的火焰,“他们认为那是狂怒的恶魔”。
“松鼠”号上的人处于极度危险中。它负荷过重,导致吃水很深,海水涌进了它的船舱。9月9日,周一,暴风雨下午时达到顶峰,船员担心会发生最糟的情况。这艘护卫舰进水的速度超过了船员往外舀水的速度,“松鼠”号沉没只是时间的问题。其他船只也意识到了它的危险,但是当他们赶到它旁边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汉弗莱·吉尔伯特的怪异已经达到一个新高度。他面带癫狂的笑容,“手中拿着一本书坐在船尾”。每当其他船只靠近,他就会朝他们大声咆哮:“不管身处陆地还是海洋,我们与天堂的距离一样近。”
戴维·英格拉姆斯声称,他曾惊恐地看着土著将尸体切成多汁的肉块,并且大快朵颐胳膊和大腿。
他死期将至。海斯写道:“就在那个周一的夜里,大概12点,或者更晚,我们前方的护卫舰……光亮突然都灭了。”瞭望者发出警报,但是为时已晚。“因为就在那一刻,护卫舰被大海吞没了”,人们再也没见过汉弗莱·吉尔伯特爵士。
尽管备受打击,但是在“松鼠”号沉没后两周左右,其他船只回到了英格兰。船员在达特茅斯港下船,收拾好物品之后,返回他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家。清查此次远航的物品库存、调查失败原因的重任落到了海斯头上。糟糕的领导和计划不周从一开始就困扰着这支探险队。汉弗莱爵士对美洲了解得太少,他甚至在起航时完全不知道应该在哪里建立殖民地。事实证明,他是个糟糕的指挥官,他的喜怒无常影响了他的领导力。“他挥霍着自己继承的遗产,也不仔细规划其他人的投入,导致他自己和别人的财产都浪费在了幻想出来的美梦里。”他“无能、不值得信赖”,“缺乏耐心”,总而言之,是“不合格的领导者”。
对于一场满怀期望出发的远航而言,这是个苦涩的结局。但是海斯是个现实主义者。他知道如果英格兰要殖民“那些西北方的土地”的话,需要比汉弗莱·吉尔伯特爵士更有才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