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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冰山间的野蛮人

半木结构的宅邸早已消逝,平坦的大街已经尘封地下几个世纪。那场大火撕碎了伊丽莎白时期伦敦的这个角落,吞噬了这里的书籍、建筑和街道。少数几件幸免于那场火灾的物品之一,是一张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地图,这张地图皱巴巴的,褪了色,却承载着主人骄傲的印记。

这张地图曾经是汉弗莱·吉尔伯特(Humfrey Gilbert)爵士的珍藏。吉尔伯特是一位风光的冒险家,曾在1578年前往北美洲的大探险中遭遇很多不幸,就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都讽刺他为“交不上好运的人”。但是,1582年,即他几近破产的第四个年头的夏天,吉尔伯特的霉运似乎到头了。当他翻开新获得的地图时,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这张地图提供了当时关于狂野蛮荒的美洲海岸最为详尽的记录,包含许多无价、尚未为人所知的信息。汉弗莱爵士对于能够将这张地图纳入收藏而无比骄傲,甚至拿起羽毛笔在上面写下:“汉弗莱·吉尔伯特爵士的地图”。

这幅圆形的地图描绘了整个北美洲,其视角仿佛从大西洋中部上空俯瞰。地图上的模糊字迹证实了吉尔伯特一直以来相信的事:美洲被一道宽阔的海峡一分为二,大陆的内部根本不是陆地,而是一片广阔的内陆海。

一些更敏锐的观察者可能质疑过地图的准确性,因为这当中有许多十分显眼的错误。例如,少数已经被仔细测绘过的美洲地区之一的纽芬兰岛三角洲,在这张地图上被描绘成四块彼此分开的岩石,而且东部沿海地区似乎在地形上也是幻想。但是对汉弗莱爵士而言,任何类似的反对声都不值一提。这张地图将成为他此生最令人瞩目的成就的关键:怀着在那片巨大大陆的海岸上建立第一个英格兰殖民地的希望,航行至美洲。

吉尔伯特不是第一个对北美大陆着迷的英格兰人。1497年,也就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历史性地登陆巴哈马群岛5年后,约翰·卡伯特(John Cabot)发现了北美大陆,英格兰宣称对整个北美洲拥有所有权,因为英格兰的旗帜第一个插在这片土地上。自那之后,一些梦想家和冒险者心中就萌生了跨越海洋、去往大洋彼岸那遥远的海岸的想法。几个更具野心的布里斯托尔商人在卡伯特航行后迅速组织了一次新的探险活动,希望能通过与“野蛮人”做生意发大财。约翰·托马斯(John Thomas)、休·埃利奥特(Hugh Elyot)和托马斯·埃斯伊胡尔斯特(Thomas Assehurst)都曾满怀希望地扬帆起航,但都失望而归。那些衣不蔽体的印第安人对毛料和布料——英格兰最重要的出口物——不感兴趣,更不要提用紧身上衣和塔夫绸软帽把自己束缚起来了。同样,印第安人也没有什么实在的东西可以提供给这些英格兰商人。虽然他们的弓箭可以作为收藏品卖一个合理的价钱,鹰在都铎王朝的廷臣当中有一定需求,“山上的猫”——猞猁——还成了高贵领主们的时髦宠物,但是仅仅依赖新奇事物的贸易永远不会盈利。因此,经历了五六年的失败后,布里斯托尔的商人放弃了他们的事业。

1517年,一位名叫约翰·拉斯泰尔(John Rastell)的伦敦书商宣布,他要在美洲建立一块殖民地。这一宣言震惊了他的顾客,掀起了一阵短暂的热潮。即便按照他自己的标准,这也是个古怪的想法,但是拉斯泰尔坚信自己会取得成功,拒绝让任何人阻止他向西航行。他聚集起“三四十名士兵”,买下“石匠和木匠用的工具”,但是他在美洲建立定居地的梦想未能实现。他的远航以闹剧收场:两名船长拒绝起航,拉斯泰尔的探险队只走到了法尔茅斯港。他以诗句哀叹这次失败,作为这一切的结尾:

喔!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如果他们是英格兰人

可能成为最先拥有一切的人

建造房屋并定居于此

这只能永远成为记忆

大部分的早期探险都受到领导不力的影响,而所有的早期探险都饱受资源匮乏之苦。但是,1536年,也就是汉弗莱第一次开始琢磨他的殖民计划整整40年前,一场前往美洲的探险似乎克服了所有这些障碍,得以成行。这次远航是理查德·霍尔(Richard Hore)的主意。霍尔是一位富有的伦敦毛皮商,他厌倦了无休止地往返加那利群岛的贸易航行。在朋友眼里,霍尔“身材高大,胆识过人,并且有着丰富的宇宙学知识”,但是他的商业伙伴了解他性格中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一面——霍尔渴望发大财,一直计划着如何将冒险和发财合二为一。

1535年,霍尔产生了一个想法,他知道这个想法极具独创性,肯定会成功致富。那一年,普利茅斯的冒险家威廉·霍金斯(William Hawkins)成功地从南美航行归来,并带回“一个来自巴西的蛮族国王”。这位不幸的俘虏在都铎王朝治下的伦敦引起了轰动,尤其当他被带去见居高临下的亨利八世时,“国王和贵族对他的样貌万分吃惊,而这绝非无缘无故:他的脸颊上有很多按照他们的文化习俗弄出的洞,洞里种着小骨头,这些小骨头从洞里伸出一英寸 ,这种装饰在他的国家象征着他拥有极大的勇气”。当国王和廷臣研究戳弄这位酋长的时候,他们发现“他的下唇还有一个洞,里边镶嵌着一颗豌豆大小的宝石:他的打扮、行为和姿态在观者看来都十分陌生”。

这个野蛮人震惊了整个宫廷,在伦敦也引起了很大轰动,使霍尔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赚钱机会。他决定前往北美探险,希望再为亨利八世捕获一个低等原始的臣民。之后,他还可以将其游行展出给好奇的伦敦市民——当然,是要收费的。

这样一场航行的风险是巨大的。都铎王朝的船不是为了应对大西洋汹涌的风浪设计的,这些船上部过重,很可能沉没于广阔无涯的海洋中。只有极少数的英格兰船只曾穿越大西洋,抵达另一边的陆地。远方的陆地就像传说中的东方一样神秘和野蛮。即便如此,霍尔仍然很乐观,相信探险可以成功。他聪明且善于自我吹嘘,他意识到,捕获新大陆野蛮人一定能激起伦敦绅士冒险家的兴趣。

霍尔远航的消息一传入宫廷,就有许多廷臣开始和他联系,请求参与他的远航。消息传到亨利八世耳朵里时,他仍然着迷于那位南美洲俘虏,认为这是个伟大的计划,于是无条件地给予了霍尔祝福和支持。霍尔“得到了国王的恩赐和支持”,开始为这次伟大的冒险之旅招募人手,“他的劝说十分有效,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有许多来自伦敦律师学院(Inns of Court)、英格兰高等法院大法官法庭(Chancery),以及其他各著名机构的绅士们,因为渴望看到新世界的事物,非常积极地加入了霍尔的远航行列”。30名“绅士”加入了这次航行,他们中有很多人出身富裕的名门望族,例如国王的好友阿米吉尔·韦德(Armigil Wade)、富有的威廉·布茨(William Buts)爵士的儿子托马斯·布茨(Thomas Buts)、法院的书记员威廉·韦德(William Wade),以及来自西部郡的年收入500马克的绅士马斯特·威克斯(Master Weekes)。他们是都铎时期的社会精英,乐于参与这样一场历史性的冒险。他们莽撞、无畏、蛮干,放弃了大庄园里的舒适生活,只为加入这次独特的探险。这次探险的目标大胆而惊险:捕获一个北美洲的“野蛮人”。他们愿意为这次冒险倾注大量资金,到1536年2月,理查德·霍尔已经筹集到足够的资金来雇佣两艘小船——“威廉”号( William )和“圣三一”号( Trinity )。

如果霍尔在筹备航行上花费和他宣传此次冒险同样多的精力,他可能就会意识到,他正将自己和同伴置于极端危险的境地。他没有想过需要对船只的适航性进行哪怕一次的粗略检查,也没有远见去计算维持120名水手进行一次为期3个月,甚至很有可能持续更久的航行需要多少食物。寄望于好风向和好运气,他带领他的船员们在格雷夫森德教堂接受了庄严的圣礼,在微风的催促下,“他们于1536年4月底踏上了旅途”。

两艘船沿着泰晤士河河口巡航而下的场面极为壮观,船的前桅挂着彩旗,主桅悬挂着圣乔治屠龙旗。这些探险家穿着华丽的服装,人们可能会以为他们要去参加王室婚礼,他们戴着装饰了鸵鸟羽毛的丝绸边宽檐帽,穿着华丽做作的背心和天鹅绒镶边的方头鞋。但是,一进入波涛汹涌的英吉利海峡,这些冒险者就意识到他们娇生惯养的成长背景使他们几乎无法应付艰难的海上生活。

托马斯·布茨记录道:“两艘船从格雷夫森德出发后,连续在海上航行了很久,超过两个月,其间没有遇到过陆地。”他和另外一个人后来向《重要的航程》( The Principall Navigations )的作者理查德·哈克卢特(Richard Hakluyt)讲述了他们的故事。这两人的故事里都有许多矛盾之处,因为他们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已经因为年迈而头脑混乱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叙述还是得以部分重现了这次大胆的航行,这次航行后来激励了美洲殖民活动的拥护者——沃尔特·雷利(Walter Ralegh)爵士。

7月的第一周,这批探险家第一次看到了陆地,此时他们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他们自以为已经到达新斯科舍东北端的布雷顿角,于是开始向北航行前往“企鹅岛”——芬克离岛。对少数那些在这片孤独海域捕鱼的水手而言,这是一处地标。岛上“到处都是灰色和白色的鸟群,体形和鹅一样,还有数不尽的鸟蛋”。这种奇怪的鸟是不会飞的大海雀,它们不怕人,很容易捕获。“他们将一大群大海雀驱赶上船杀掉”,然后开始拔毛,这是一件很烦人的工作,因为“它们的皮像蜂窝,布满孔洞”。船员太饿了,以至于认为它们“肉质鲜美,营养丰富”。

在企鹅岛休整之后,两艘船分头行动。搭载着有经验的船员和渔民的“威廉”号前往鳕鱼丰富的纽芬兰浅滩。而“圣三一”号则搭载着绅士探险家驶向未知海域,希望能够抓到野蛮人。这些探险家的装备很简陋,不适合高纬度航行,他们自己也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一次艰苦的远航。“他们行驶到极北的地区,以至于在夏季看到了巨大的冰山岛屿。这些岛上和附近的礁石上有许多鸟类在休息,它们因为远距离飞行而很疲倦”,他们射杀了随冰山一起向南漂流的北极熊,还在大陆上抓到了棕熊,以此来补充他们匮乏的食物。

他们靠近拉布拉多偏远贫瘠的海岸时,第一次看到了“野蛮人”。冒险者之一,奥利弗·道伯尼(Oliver Dawbeny)站在“圣三一”号的前甲板上远眺时,注意到远方水域中有一个奇怪物体。他瞪大眼睛盯着地平线,逐渐意识到他确实没有看错。那是“一艘载着当地野蛮人的小船,正沿着海岸朝我们划来,凝视着我们和我们的船”。

道伯尼叫来甲板下的水手:“如果想看看期待已久的土著,就到甲板上来。”甲板上的人“看到野蛮人划着船靠近他们和他们的船,于是派出一艘小船载着人去和这些土著会合,想把他们抓住”。他们一刻也不能耽误,因为他们可能没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他们推出小船,开始热切地追捕。

那些“野蛮人”从头到脚都穿着兽皮,手执长矛,划着掏空的树干制成的独木舟。都铎王朝的绅士们决心捕获一只原始又奇异的生物带回伦敦。但是他们的小船还没出发,“野蛮人”已经调转独木舟,驶向相反的方向,以相当灵巧的动作操控着他们的钝头船。“发现我们的船在向他们驶来时,他们带着主力部队返回,逃入了远处海湾或者河流中的一座岛屿。我们的人追着上了那座岛,但还是让那些野蛮人逃脱了。”尽管进行了长时间搜寻,这些英格兰探险家还是没有找到他们追逐的对象。他们只发现了“一个火堆,还有旁边的一个木架上烤着的半只熊,这是逃跑的野蛮人留下的”。在正常情况下,他们至少会将熊带走,但是失望和腹痛甚至使他们把这些都丢下了。他们唯一的安慰是获得了一些奇怪的纪念品,带回伦敦一定会引发好奇,“他们发现了一只皮靴,小腿处装饰着华丽的生丝制成的流苏。他们还发现了一只品质不错的连指手套。他们带着这些东西回到了他们的船上,没有找到那群野蛮人”,这真令人极度失望。

当船员们准备起航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风暴和冰川严重破坏了他们的船只,需要通过大修才能与“威廉”号会合。霍尔检查船只食物存储的时候,惊恐地发现所有的桶都是空的,而所有渔具都在此前被转移到了另一艘船上。“船员们极度渴望食物,却基本得不到满足”,但他们确实有过一段时间的好运:一只鹗的巢就在附近的一棵树上,它“每个小时都会带回各种鱼喂给雏鸟”,船员们急切地将这些鱼从雏鸟那里抢走了。但是,鹗逐渐发现了他们的诡计,迁走了鸟巢,船员们又陷入饥饿。

“他们太饿了,”道伯尼后来回忆,“饿到去寻找野生植物、草根之类的果腹。”现在,他发现自己非常想吃北极熊和烤海雀,但是事实证明,拉布拉多荒野几乎没有动物活动的迹象。船员被分成小队前往丛林寻找食物,但是都无功而返。随着时间流逝,冒险者们变得越来越虚弱。没过多久,他们就被饥饿逼疯了,对食物的渴望侵蚀了他们的理智。

1536年,理查德·霍尔发起前往美洲的远航,他希望能抓住几个野蛮人带回伦敦。但是印第安人乘着独木舟逃脱了抓捕,给霍尔留下的只有一身的债务和无尽的失望。

“随着饥饿感不断增强,植物和草根也无法缓解他们无尽的饥饿……一个船员在他的同伴停下来捡植物根茎的时候杀了他”,他将尸体拖入丛林,“然后分切成块,在火上烧烤,并贪婪地吞食了肉块”。很快,事实就证明,他并不是唯一在绝望中选择吃人的船员。在一次清点人数后,人们发现有几个人失踪了,霍尔开始生疑。起初,他认为他们可能是被“野兽吃了”,或者“被野蛮人杀死了”,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更可怕的解释。“一个船员迫于饥饿,去往更远的丛林深处寻找食物时,恰好发现了烤肉的味道。”他前去调查气味的来源,发现他的一个同伴正在火堆上烤着多汁的肉,而这些肉看上去很像是人肉。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怒火演化为一场“残忍的对话”,最后犯罪者坦白了。“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他说,“我吃的这块烤肉是那个人的屁股。”

理查德·霍尔听到这个消息时,因为恐惧而双膝跪地。他立刻召集众人,发表了“一场引人注意的演说”,告诉船员们“食人行径严重地冒犯了上帝的意旨。在演讲中,他从头到尾引用《圣经》”。他补充说:“与其让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同在不灭的地狱烈焰中永远受罚,不如让自己在肉体毁灭,灵魂永生。”演说结束时,他“恳请所有船员和他一同祈祷上帝可以看到他们的悲惨境遇,眷顾他们,拯救他们”。

他们祈求食物的祷告没有得到上帝的回应。随着情况愈演愈烈,他们的信仰甚至也崩塌了,“他们达成某种共识,宁可抽签决定要杀死谁,也不要全部人都被饿死”。但是,他们还没选出第一个要杀的人,就发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艘法国船,这是一艘偏离航道的渔船——一艘“满载必需品”的船。很快,这群冒险者就决定了如何行动,“这就是英格兰人的本事,他们早就擅长于此。他们放弃了损毁的‘圣三一’号,登上新船……然后扬帆返回英格兰”。

这些骄傲的都铎王朝的绅士,出发时对冒险满怀希望,却被亲身经历彻底打败。他们是如此厌倦海洋,以至于在返航途中的第一个港口——圣艾夫斯——就弃船上岸,选择从陆路返回伦敦,他们在“一座属于约翰·勒特雷尔(John Luttrell)爵士的城堡休息”。所有人都灰心丧气,托马斯·布茨“被这次航行中的饥饿和苦难改变了许多,他的父亲威廉和母亲甚至一开始都没有认出他,直到他们在他的膝盖上找到一块隐藏的疣,才确认这是他们的儿子”。

这探险家预想他们肯定会因为吃人而遭受惩处,但是令他们意外的是,他们没有背负耻辱和污名,而是获得了同情。国王亨利八世没有因为他们在绝境中选择吃人而感到不安,并宣称自己“非常同情他们,不会惩处他的臣民”。当法国抱怨这些英格兰人偷了他们船上的物品时,亨利八世“用自己的财产,全额赔偿了法国王室的损失”。

这场满怀信心和期望的远航在各个层面上都失败了。霍尔本来希望能够带回一个原始的“野蛮人”——一位半裸的,头上和皮肤上满是装饰的酋长,但是他带回来的只是一群虚弱憔悴、极力想要忘记此次远航的男人。霍尔本人债务缠身,更糟的是,“圣三一”号的船主要求他赔偿船只的损失。这次远航没能激起公众对美洲的热情,反而扼杀了人们对大洋另一端那片大陆的兴趣,国王也失去了热情。接下来的25年里,都没有获得官方授权的前往美洲的发现之航。

“新大陆”被抛下、留给了那里的“野蛮人”。 ZVxfvP2vfqPDZqGZC+1ECu727a3BTZaX7tnGhhNMpXHuvwI99PTjt4WhxrlbQ45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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