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长独自在会议室里,望着生物能量屏上的火树银花出神,坐姿看起来很舒服,脊背却相当紧张,眼神中有着深深的疲惫。
桌上摆着猎人联盟全球简报一月精华汇总,头版头条无法回避的大字是: 末日狂欢还是新纪元伊始?
整整四个版,都在报道这一段时间全球范围内非人活动的大规模爆发,证明理事长对自己辖区内异动的警惕不是一种幻觉。
对简报信息形成强有力佐证的,还有来自爱美丽的调查报道。过去数个月,她的名下没有分派任何任务,所有时间都花在调查猪小弟的背景上。尽管是秘密行动,但也动用了大量的联盟资源,其他人可能无知无觉,可设备司的老爷子已经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三番两次在爱美丽拿着理事长手札去领装备的时候旁敲侧击,还甩脸色下绊子,明明就是领两根结实的野外用绳子,非要说所有绳子都正在年度检修期不能用——绳子有什么好修的!理事长想到这里觉得头好疼,等一下老爷子就要来见他,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好的来。
桌面上升起巨大全息屏幕,巴尔图理事长再一次调出爱美丽的报告来细看。
任何公众数据库里都没有跟猪小弟有关的记录,深入暗网调查黑市人口的结果也如出一辙。
两年八个月内,在三十多个地区和城市出现过,有的时间长达数月,有的只是几天。最早出现的地方是黑龙江的漠河,随即出现在山东、广东、香港,之后折回中原,再后来突然到了日本京都。他没有身份证也没什么钱,交通基本靠走,所以不存在旅行记录,主要在城市市区活动,活动内容也非常合理:打零工,露宿街头,实在逼急了去救济站睡个觉吃一顿。唯一和所有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流浪儿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有条狗,养得还挺不错。
爱美丽列出了所有他工作过的场合,采访了大部分他共事过、结识过的人,把他的经历仔仔细细理了一遍,全景回访,巨细无遗。采访下来两条普遍共识:“这小伙子是个好孩子”,以及“他和他那条狗感情真好嘿,有一块面包他给狗先吃,自己流着口水看”。
这些都不算出奇,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因为各种原因隐姓埋名的好人,绝大部分都不值得猎人联盟多花一分钟的精力。
他的唯一特别之处,其实和他自己无关。那就是他所到之处,非人的活动就会像雨后竹笋、春日百花、情人节后十个月出生的婴儿一样,呼啦啦冒出来,多到让人眼花缭乱,活跃得令人目瞪口呆。联盟猎物司过去十年勘察到的非人种类的总和,一个月间就被平了。藏物司的总管才不管其他人有多担心,这段时间跟过节似的,天天看着新的数据库傻笑不止。
伟大功劳是不是归于猪小弟,没人可以断定。而他的另一个特别之处,就是总能够在猎人行动的关键时刻出现在他们和猎物之间。
他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流浪儿,但他是谁呢?怎么就跟这些非人的活动扯上关系了呢?
理事长叹了口气,这时候门被推开,爱美丽走进来。她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那一头长发,映入理事长眼帘,如同炸裂长空的一道紫色闪电。这位酷女郎一如既往冷若冰霜,向理事长微微点头示意:“理事长。”
巴尔图挥挥手:“我看完你的报告了。”他的眼神掠过关于猪小弟身体状况的那几行字,“你确认他的心脏功能、骨骼密度和免疫功能数值没有出错?”
爱美丽对巴尔图的置疑非常不快,尽管她面无表情,怒气值却在急剧变化,但理事长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因此试图稍加解释一番:“如果这个免疫系统的数据分析是真的的话,那猪小弟就相当于是一个移动的抗生素胶囊,不管爆发什么传染病,埃博拉变异也好,黑死病(鼠疫)再现也好,全世界死光了他都还活着。”
爱美丽冷冷地说:“第一,这是东京国立医院出具的权威检测报告;第二,事实就是如此。据我调查,他流浪经年,衣食不周,出入不少高度污染的环境,但从来没人记得他生过病,就连感冒受寒这种小问题都没有。”
理事长沉重地叹口气,偌大的身体往后躺去:“怎么办好?”他手指敲着桌面,当当有声,“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孩子会带来大麻烦,但我们现在能对他怎么样?麻烦会怎么来?什么时候来?都是一团迷雾啊。”
爱美丽对理事长投去蔑视的一瞥,语气中带着杀气:“哀叹有什么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找出他的秘密。”
理事长对她的冒犯态度不以为意,反而显露出浓厚兴趣:“主动出击?怎么个出击法?”
爱美丽走过去,手掌按上桌面,激活了她的账号,全息屏幕上跳出她的个人界面。她手指灵活地弹跳,打开了一个叫做“secret”的文件夹,调出其中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雄伟起伏的黑色山脉。照片是从极高处的上方拍摄的,从那个角度看过去,高山绵延,荒凉而严峻,沉重得不可思议,如同巨人在荒野中建筑起的神秘堡垒外墙。一道道起伏凸起的山峰如同浮现在海上的鲨鱼翅,预示着死亡的阴影就在附近。冰川在黑色山脊上划出一道道黑白交织的印记,明明是画面,却带来触及皮肤的冰冷之感。
理事长看起来肥头大耳不学无术,却对地理相当精通,一口就叫破了这张照片上的地点:“阿根廷,安第斯山?嗯,看山势走向应该是普兰琼山口附近。”爱美丽有点意外,眼中闪烁诧异神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是的,这是安第斯山,地球上的第二高山脉,也是最险峻的之一。”
爱美丽手指弹动,照片被放大十倍,山脉中心有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记得吗?三年前有一个神秘客人,托我们找山中雪巨人。”
“记得。”
山中雪巨人是传说在瑞士、日本以及南美雪山一带存在的一种非人,身高在三米以上,体积庞大如非洲象,浑身覆盖白色长毛,头与双肩相连,没有脖颈,眼神锐利如金鹰。
雪巨人力大无穷,性情残暴,但智力低下,听凭本能行事,因此任何在他面前活动的目标都会遭受他无情的攻击。
这种非人终生在高寒地区生活,身处对人类来说极恶劣的环境而毫不受影响,他们善在险峻山谷间行走奔跑,速度极快,又能够长时间不食不动。
听起来细节丰富,绘声绘色,简直十分详实,在猎人联盟的非人种类记录中,也确实有这样一个名类。
但和其他在世人口耳间流传的传奇故事一样,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这种非人。
三年前那个神秘客人,通过邮件和委托人上门下单,所求貌似极宽松而酬劳极高:不必一定抓到山中雪巨人,拍到一张清晰的正面照片即可全额付酬;如果能得到身体部分标本,无论是毛发,皮肤还是指甲,酬劳以十倍计。他提都没有提如果抓到怎么算,但从前两个标准类推,想必全须全尾抓获的回报会是个天文数字。
当时巴尔图刚刚上任不久,他爱财如命,人尽皆知,大家都等着看他怎么处理这单委托,外围开盘口赌十倍他会压上所有猎人联盟的精英分子和高级设备势在必得。结果庄家大跌眼镜,赔得四库全输,因为巴尔图几乎想都没想,一口就把神秘客人回绝了。
直到时间慢慢过去,巴尔图在联盟坐稳了屁股,数年间将亚洲联盟做得风生水起,大家才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精明的生意人:在投入与回报之间,有一条过于漫长的路,到处是坑,没路灯,还一眼看不到头。既然如此,何必呢?何苦呢?
神秘客人提了两次,第二次开出的价码更高,但巴尔图的态度始终如一,于是也就偃旗息鼓了。现在爱美丽祭出这张照片提起这段往事,他难免纳闷:“什么意思?”
爱美丽点点自己的胸膛:“这是我去乌拉圭找到的。”
“你拍的?”
看爱美丽的表情她是多么想大声喊出来“就是我拍的”这几个字啊,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是我在乌拉圭一个传奇探险家手里买到的,我找过顶级的摄影技术专家辨过真假,是原装照片。”
“为什么要去呢,乌拉圭?”理事长轻轻荡离了话题,问。爱美丽不悦地皱皱眉头,勉强回答了三个字:“不甘心。”
她随即回到正经事上,手指点一点那个模糊、白色、巨大、方正的身影:“我认为这就是山中雪巨人。”
巴尔图没有看照片,他转过来,瞳仁黑而空洞,凝视着爱美丽:“说重点。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重点就是:“把猪小弟派去执行这个任务,让他抓山中雪巨人。”
“我的调查结果表明,他所到之处,几乎所有当地存在的非人都会出现,大肆活动。京都和东京也是如此,最近连吸血鬼天皇座下的血卫都在蛰伏经年后频频出动。尽管我没有找到猪小弟和非人直接有关的证据,但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你想利用他的这个特质,去安第斯山引出山中雪巨人?”
“对。”
“point是……你知道我们这单案子已经拿不到钱了吧?万一真的抓回来了怎么办,那个什么雪巨人能放哪儿去,嗯?藏物司干脆关掉算了,连个老鼠天师都会丢你想想!”
前几天抓的那只老鼠天师一夜之间不见了,对藏物司的专业自尊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理事长为此气成了祥林嫂,这几天见谁都要嘟囔这事儿,连上班之前在门口买煎饼果子时都忍不住。结果摊煎饼的婶子耳背,听成了家里有老鼠,赶紧发表意见:“家里有老鼠?养猫啊!”巴尔图咬着煎饼果子回来,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养猫的可行性。
他这会儿又开始叨叨,爱美丽烦得要内爆,要是这死胖子脑袋上没有顶着“理事长”这个头衔,她早一巴掌打过去了:“我们不抓雪巨人,但如果传说是真的,雪巨人智力低下,根本无法与人类正常沟通,那么他出现之后,一定会攻击猪小弟。”
她捏紧了拳头:“猪小弟绝不是无缘无故、单枪匹马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不代表没有人知道。所以,不管是谁把他送过来,在他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都应该要出现。”她点了点自己的头,“而后我们就能第一时间接近真相。”
理事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尽管这个笑容和他平常的绝大部分表情一样,都属于表演性质:“置之死地而后生?好主意啊!”他沉吟了一下,“万一没有人出现,他真的被雪巨人干掉了怎么办?”
爱美丽脸色冰冷,神情丝毫不为所动:“那你的麻烦不也就消失了吗?”
理事长凝视着照片,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呼出一口气:“你说的对。”
他站起来:“猪小弟呢?找他来,是时候给他装一个大脑芯片了。”
但是他的呼叫毫无结果——猪小弟没有在联盟,没有在北京总部,也没有在京都分部。
他的休假早已结束了,却没有回来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