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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京都,高台寺山脚下的一处日式庭院里,靠近外墙的那栋小楼上下都亮着灯。

底楼的纸扇门开着,风声忽远忽近,刚刚下过雨,空气中有清冽的泥土芬芳,纸门外的长廊上飞着一只萤火虫,一闪一闪很孤独。室内,柳生一人独自跪坐,他刚入浴归来,身上穿着暗蓝色带织纹的长浴衣,鬓角湿漉漉的,仿佛随时准备倦极入睡,可是偶尔眼角精光一闪,又是根本不需要合眼休息的样子。

一盏昏灯在桌上,光晕恰好照着他的手,那是一双应该属于钢琴家或情圣的手,修长,圆如,骨节分明,皮肤细腻,但此时此刻,这双手却正磨砺着一把刀。

桌面上还摆着更多的刀,最小的薄如纸,迷你如儿童玩具,但锋刃上闪烁的光芒却暗示着它是一把真正的凶器。

这些刀按照某种柳生自己认定的次序,整齐如出操般一排排陈列着,已经擦过的都亮得杀气腾腾。

他抚摸刀刃,神情沉醉,如与情人相对,这是他毕生的技艺,也是最沉溺的消遣。

楼上隐隐传来东西被打翻在地\与地板接触的沉重声响,还夹杂轻微的抽泣声,这动静时断时续,好几个夜晚都这样,但今天似乎格外长久。柳生抬眼看了看楼梯,手下不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美亚在发脾气,她等着猪小弟,一天,一周,一个月,更长的时间过去了,都没有等到,也联系不上,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悲伤也快到极限,而一去杳无音信,本来不是猪小弟的风格。

一个你用生命去相信不会辜负你的人,连预先通知都不发一张,就此辜负你,那打击沉重如杀戮。

柳生并非不同情,只是他知道同情无用。

总会熬过去的,就算从此对世界和他人没有了信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本来就如此,谁都不应该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信心。

要成长为大人,这是必须要经过的一道坎。

他的指肚划过刀身最锋利的部分,感受那毫厘之间等同生死的微妙触感。

从美亚六岁那一年开始,柳生就是她的贴身保镖,那天他随着引荐的家人,走进松本清张的办公室,一眼就看见美亚坐在父亲的椅子上。

她正襟危坐,穿着红色蕾丝小裙子,戴一顶同色贝雷帽,手臂放在胸前,姿态挺拔;她有一双像西洋小孩多过日本小孩的大眼睛,浓密的睫毛下眼神清澈,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威严。

“你,就是我的保镖吗?”她问,高高在上。

他点点头,听她说:“那么,我问你,如果有河童袭击我的话,你如何反击呢?如果是山鬼呢?或者我们去侏罗纪公园,一头霸王龙复活了向我冲过来呢?”语气越来越严肃。

还真是一些不怎么好回答的问题呢,但柳生想都没有想,照实回答:“我会用刀,不管是河童还是山鬼,都无法抵挡我的刀,河童的话,用短刀攻击他头上顶着那一块累赘就可以了;山鬼的话,用回旋的刀片斩断他的双足,他就无法奔跑;但如果恐龙复活的话,大概就只能背着你赶快跑了。”

美亚注视着他,慢慢地,一朵灿烂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转向坐在一旁的父亲,宣布:“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保镖,我不会再换人了。”

他上任之后才知道,这位小姐的刁钻和挑剔在东京上流社会都赫赫有名,她的保姆、保镖、贴身的侍女,都无法在她身边工作长久,不是被单方面宣布无缘无故解雇,就是因为琐碎而带有偏见的小事,被告状到松本清张那里去,不得不调任其他职位。

她虽然只有六岁,却是松本夫人留下的遗腹子,松本集团唯一的法定继承人,是历来以严肃寡欲驰名的松本清张“唯一看见了会微笑的人”。

松本美亚要什么,就要有什么。反之亦然。

但柳生很快就发现,现实与传言全然不符,美亚待人并不亲和是真的,偶尔也会情绪化,但大部分时间都非常公平有礼,完全不是想象中无法理喻的刁蛮小姐。

他伴随她每天起居进出,和司机一起接送她上下学,假期时游历各国,遭遇过几次意外,柳生都不负所托,将美亚保护得非常周全,渐渐得到松本家的全盘信任。

过了好几年,美亚才和柳生聊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记得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问题的。”

“记得。”

她那时在庭院里,采集樱花做植物课上要求做的标本,一面用镊子将樱花瓣一片片分开,放置在标本纸上,一面说:“你是唯一一个真正回答我问题的人。”

“是吗?”

“是的,其他人的话,都只是试图说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河童而已。‘松本小姐,相信我,没有河童这种东西,你是安全的。’诸如此类。”

她皱起眉头,唇角抿紧,露出一种跟假想中的对话者较劲的表情:“如果有人假扮成河童来袭击我怎么办呢,我自己的保镖,不是应该无条件相信我吗?”

她摇摇头:“要让我相信你的话,首先我要知道你会相信我才行。”

美亚看了看柳生:“你说对吗?”

他对年幼的大小姐有这样深邃的想法而相当吃惊,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内心甚至有一种感动的热流隐隐涌动,毕竟一问一答之间,两个人不经意地见到了本来的各自面目,并且因这真面目而相互接纳,这不就是世人所说的缘分吗?

柳生默默地继续磨着自己的刀,楼上的响动和哭声都渐渐停止了,他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过了一阵子,听到窸窸窣窣下楼的声音,是美亚,穿着长长的睡衣,头发洗了披散下来,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她站在那里,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然后眼圈又红了,她似乎在抗衡着什么,是冲上去抱住自己最信任的人之一再哭一场,还是拿出大小姐的气势来,昂首挺胸走过他身边。

柳生毕生沉溺武道,没有应对女人的经验,尤其是这么小的女生,但是他非常了解美亚,她软弱的时候不愿意别人看见,如果她表露在你面前,你也只需要看着,什么都不要做。

因为当她冷静下来,你的反应就会成为她认为自己过于软弱的证据。

这个世界上,包括松本清张在内,柳生只见过美亚在猪小弟面前展现全然本来的自己,他不得不承认,后者实在与众不同。

他给了美亚一个很好的台阶下,一面放慢手上的动作,一面平淡地说:“老爷似乎很快就要回来了呢。”

松本清张每天晚上都在庙里跟和尚们一起做晚课,风雨无阻,十点四十的时候做完,十一点左右会到家,前后时间误差不超过五分钟,陪在他身边的总是萧远晴。

果然,时针指向十一点,庭院里传来下人为主人开门的声音。松本清张的木屐声敲打在卵石路上,缓慢而清晰,向他自己的居所走过去;萧远晴的脚步声则格外轻,迈步也比较小,是刻意调慢了走路的速度追随养父。他们悄声地说着什么,渐渐近了,又渐渐远了,每晚都是如此,往常这个时间,美亚早已经入睡,没有特殊的事由,松本清张不会过来惊动她。

但今晚美亚显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父亲。

她急急忙忙走出门去,一边对柳生说:“我去见爸爸,你不要跟着我。”

柳生点了点头,如果在居所之外的公众场合,他的职责是寸步不离美亚,但回到家就不必那么紧张了。

他目送着美亚奔出自己的小楼,在门廊上停了一下,然后疑惑地说:“这么冷了,怎么还会有萤火虫呢?”接着就奔走了。

这句话传入柳生的耳中,他凝神一刻,霍然站起,握紧手中正在打磨的掌刃,悄然走出门去,注视着夜色中的庭院。

视线之中一点昏黄色微光在树林中若隐若现,有时近有时远,缥缈得叫人怀疑它存在的真实性。

但柳生知道它就在那里,它也许是一只特别抗冻的萤火虫,也许是一朵鬼火,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东西,真相只有一个,柳生知道应该怎么确定。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指尖微动,掌刃切开微风的牵系,悄无声息潜入幽暗的夜空,不带一点声响,速度却如闪电。柳生凝神倾听,捕捉到一声短促的噗嗤声,那是刀刃与肉体接触的声音,是极尖锐的刀刃捕捉到极微小的肉身。

他缓步向刀破空的方向走去,手指肚贴上了另一把刀,但他很快就发现用不着再出手。

那点昏黄的光已经跌落在地,他俯身要去细查,忽然一阵蝉嘶般的声音急促响起,那点光蓦然飞了起来,从柳生鼻尖的地方掠过;他恍惚之间仿佛见到另一双眼睛正与自己对视,眼神中充满憎恨、痛苦与绝望,紧接着再次一头栽倒。

他过去以刀尖挑起那东西,马上就知道了那双眼睛是怎么回事,不是幻觉,也不是障眼法。

确实是一只萤火虫,只不过这只萤火虫有人的头颅。

非常小,却五官俱全,眼黑眼白分明,瞳仁犹在闪烁。

他掷出刀,钉上了萤火虫的身体。这人头萤火虫有惊人的力量,它在二次起飞的时候竟然凭空折断了柳生的刀,那刀尖紧紧陷在它的腹部里,此刻已经奄奄一息。这古怪的生物从而来,又如何来到这里,柳生没有任何线索。

他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包好萤火虫,放到浴衣袖内口袋中,随后向松本清张的住所方向快步走去。大门半开着,美亚应该是进去了,她的木屐声从楼上隐约传来,那是松本清张书房的方向,他每晚还要读经,没有那么早就寝。

柳生停住了脚步,想要在门口等候,袖笼里那萤火虫微弱却不容忽略的存在,令他心中浮上隐忧,他决定缓步绕庭院一周,看看观察周围是否有其他异样。

松本家如同一个被围墙围住的巨大品字,品中的口字代表不同的楼墅,有大小之分,右侧那栋日式小楼是美亚专用的,中间更大的两层矮屋属于松本清张,下人们和访客都住在左侧更小的一栋西式楼内。建筑之间是经过名师设计的庭院景观,风光委婉有致,围绕三栋建筑物的美学风格,营造出观感迥异的区域景致,同时又通过植物和岩石水景的组合将它们联系为一脉。从大门进入后,漫步其间,如在深谷间顺水行舟,苍松翠柳,移步换景,却又都在谷底,天水一色。

在这三栋建筑之外,庭院的最角落处,有一处低矮的木质禅堂,里面供奉着佛像,四季鲜花,焚香不断,是松本清张居家时礼佛之处。或许是为了表示虔诚或恭敬,禅堂高度仅容弯腰而入,跪拜后膝行而出。禅堂内除了香烛,没有照明,也不燃火,平常都是半开放的,但当柳生信步走到禅堂附近时,却发现那扇很少使用的木门今天关得严严实实。

禅堂缝隙间透出光亮,以及轻微得如同蝉在耳语般的说话声。

换了平常,柳生即使诧异也不会去探究此间蹊跷,他的工作是保护美亚,此外哪管洪水滔天,何况他在松本家十年了,早就知道一个真理:有钱到一定程度的人家,连呼吸里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秘密。

但人头萤火虫的出现打破了他的惯例,未知令人恐惧,也令人好奇。

他尽量放慢了呼吸,脱下木屐,赤足踏在草地上,调整着身体移动的韵律与节奏,脚趾感受着一颗完整水珠所能带来的凉润触感;他向禅堂走去,如同影子一般来到墙壁旁,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在决定将毕生奉献给刀术之前,柳生在伊贺接受了三年如同地狱般煎熬的忍者训练。他醉心于忍术与忍道,倾注了极大的精力与热情去学习所有关于忍的技艺,但最后令他改变心意的,是他天生的个性。

如果要战斗,他希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敌人正面相对,武器与招数都历历在目,苦斗至力竭,去赢取胜利或迎接失败。

潜伏在暗处,即使战胜了强大的对手也无从炫耀,更说不上来对方是败于弱,还是败于不察——诚然不察已经是一种弱,但柳生有他自己的坚持。

松本清张知道他的原则,曾经问:“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热兵器吗?”

柳生恭敬而坚决地回答:“这世上只有一种战斗,与使用的武器是什么无关。”

一切付出的时间,终究都有回报。

现在,就是柳生那三年忍者生涯回报的时刻。

他凝神,耳力追索着声音的去向,像蜜蜂追寻数公里外的一朵花香。声音零零碎碎,碎得好比三千界里的尘灰,还被墙壁隔了一道,它们费力地穿透距离与屏障,来到柳生身边,先是散落四围,接着渐渐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围拢来聚合在一起,变成了具体而微的符号,一个接一个,排成队,进入柳生的听觉。他的大脑一开始是以接收形象的模式来接收那些符号的,接着再转化为可以理解的信息。

“从三藩市传来的信息,幻兽中介本尼失踪,同一时间有人找到了白条天皇的中控室服务器地址,数次企图远程侵入窃取信息,相信他们想要的信息和幻兽有关。”这是萧远晴的声音,不知道他那么高的个子,是以何种姿态停留在小小的禅堂内。

松本清张那独特的喉音响起,带着惯享权威的人对一切都无所用心的腔调:“我不关心幻兽,我想知道在白条天皇的中控室内,会不会藏着与我们相关的信息。”

萧远晴沉吟了一下:“以白条嗜于收集情报及以此控制他人的习惯,他不可能在我们身上破例。现在的问题是,谁发现了幻兽的存在,谁找到了本尼,谁在攻击中控室。”

“更重要的是,一旦他们找到了那些信息,他们要做什么。”

室内久久没有声音,萧远晴的问题都问在了点子上,松本清张的呼吸略略粗重了一些,这变化的程度如同蝴蝶翅膀上落了一颗露珠,可柳生还是鲜明地感觉到了他内心的震动。

“进攻通常都是最好的防守,如果静坐等待的话,最坏的结果就会不折不扣地发生。”

“是的,养父。”

“找到那些问题的答案,你需要什么都可以。”

“好。”

又是一阵沉默,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那刻意压抑的低沉上刷了一层轻松基调,但总体还是担忧的,他们在谈论美亚:“她最近非常暴怒而且消沉,是因为那个男孩子吗?”松本清张一面往禅堂外膝行而退,一面问。他的话音落下时,人已经到了外面,还在跪着,随即就要站起,只要他略微一偏头,就会看到偷窥者近在咫尺。

柳生屏住了呼吸,就像进入瑜伽中的假死状态,身体下沉,与土地完全贴合,肌肉全然放松了;他想象着自己是泥泞的一部分,正在湿润的水气中缓慢变软,与四周的落叶融为一体,微风穿过他身体的空隙,自然得如同穿过树冠。

他穿着的蓝色浴袍并不醒目,却也不足以成为柳生的保护色,但他毕竟是忍术的高手,能够通过身体状态的调整,对外散发出一种“空”的气息。

说起来似乎难以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当人们注意到身边有异常状态时,往往不是因为他们第一时间看到了什么,而大多是莫名感觉到了什么,接着才动用视觉去进一步查看。倘若能够令造成这种非视觉的异样感消失,不去打扰人们的舒适区,他们通常便会对明明很古怪的场景也视而不见。

松本站了起来,接着出来的是萧远晴,他身形高大,起来的动作却极其随意而干净,对身体的控制远不是正常人所能做到的,他回答松本的问题:“我相信是的,关于那个男孩,我从猎人联盟的爱美丽那里得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养父也许会想知道。”和松本一样,他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柳生。

松本清张疲倦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往自己的居所走去:“明天吧,今天晚了。”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禅堂外分割庭院区域的一排樱花树后,柳生等了大概两秒钟,也随即起身,选择了另一边的道路离开。他和来时走得一样轻柔无碍,不慌不忙,远离禅堂之后,他穿上了木屐,踢踢踏踏折去松本清张的居所,在门口与他们二人相遇,他如平常一样微微鞠躬施礼:“松本先生,萧先生。”

松本清张看到他有点惊讶:“柳生?”

他看了看楼上,三楼书房亮了灯:“小姐在楼上等你。”

美亚此时已经听到动静,噔噔噔跑下了楼,看到父亲马上停止脚步,脖子硬起来,很不高兴地说:“爸爸,你去哪里了?我听到你进门的声音才过来找你呢。”

转眼看到柳生有点生气了:“我说了你不要跟着我。”

柳生平淡地说:“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在前院散步而已,既然松本先生会陪着你,那么,我去休息了。”他双手拢进浴衣,长袖交叠压在身前,遮住了衣襟上的泥迹,而后向松本和萧远晴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萧远晴叫住他:“我和你一起走。”而松本牵起女儿的手,向屋内走去,一面柔声问:“怎么了?什么事让你不开心?”

另一边,萧远晴和柳生并肩而行,他今天似乎去了很正式的场合,身上是白色带暗格条纹的礼服西装,英式的细长宝蓝色领带稍微扯松了一些,已是凌晨时分,他的精神气如同清晨初起,一无瑕疵。

他戴着平常所戴的口罩,一双眼睛幽深沉郁,与暗夜浑然一色,一面走,一面闲闲问柳生:“美亚还好吗?”

“心情不大愉快,有一段时间了。”

萧远晴唔了一声:“确实是。”

他望了望美亚那栋楼:“是因为猪小弟吗?那孩子似乎很久没来了。”

柳生沉默,他不与他人谈论太多关于美亚的事,他知道美亚不会喜欢。

萧远晴不以为意,只是以一种带着些微怜悯的语气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人人都想过那样该有多好,但也只能想想而已。第一次爱上的人如果从生命里突然消失的话,那种痛苦别人是不能代替去承担的。”

他那一段与初恋的爱人生死纠缠半生的故事,柳生也有所耳闻,现在听到他这么说,每一个字也许都来自长夜痛哭与遗憾堆积而成的经验,于是不期然地为美亚感到难过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萧远晴举起手感受那阵风的清凉,喃喃地又念了一次:“人生若只如初见。”

前面就是庭院的出口,萧远晴是松本家重要的一分子,向来是自出自入,今天却特意慢下了脚步。只见一道蓝色的光从庭院大门上方如扇形一般倾泻下来,将萧远晴笼罩其中,他站住了。

柳生抬眼去看:“这是?”

萧远晴在蓝光中对他微笑,轻描淡写地说:“新玩意,身份扫描系统,能够识别容貌、骨骼结构和动作模式。”他看了看远处美亚住的楼,说,“小姐的楼顶也装了呢,那边有松鼠野猫什么的,所以要碰到窗户内侧才会触发系统。”

他眨眨眼睛:“这几天大家都要来做个扫描,输入数据库备案。”他一半在开玩笑,一半却是非常认真的,“要去做削骨之类整容手术的话,务必要提前备案哟,系统无法识别的话,说不定会启动机关枪扫射呢。”

松本家的安保系统已经足够严密,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也没有出过任何意外,为什么要突然增加这么高级的新扫描系统呢?

柳生觉得诧异,却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萧远晴的身体姿态。后者一路走来,跟平常一样沉静而潇洒,但柳生却能透过他一些微小动作变化,看出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焦虑不安。

毕竟,对忍者来说最重要的技艺绝不是战斗,而是潜伏和洞察。

扫描完成,萧远晴向柳生点头告别,他的座驾已然在门口等候,很快便载着他绝尘而去。

柳生沉思地看着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视线尽头,缓缓转身,向美亚住的楼走过去。他的手拢在长浴衣的袖子里,直到回到室内才伸出来,手心握着那张手帕,打开,人头萤火虫已经失去颜色,整体呈现出一种灰暗感,在以可见的速度慢慢萎缩,干枯。柳生捻起他平常所用最小的那把指间刀,以刀尖轻轻接触萤火虫的表面,干裂成灰的肉体簌簌落下,唯独那两只和人眼相似度一百分的眼睛,仍鲜活如生,凝然瞠目。

柳生将刀尖插进人头萤火虫的瞳仁中心,闭上眼追随着刀尖的触感,数分钟之后,在充满体液、筋节和血肉的眼眶里,刀尖碰触到了极为微小的金属硬物。

另外一只眼睛里也是一样。

他将两边的硬物都小心翼翼地剜了出来,摘除表面所粘连的有机组织,在酒精里清洗干净,然后用小镊子夹起来,在灯下细看。

柳生并非对任何事物都有常识,但不需要太多常识,他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摄像机,米粒虽小,五脏俱全。柳生把它放在放大镜下看,其做工的复杂与精致,能够令人叹为观止,镜头的质量也是一样。

带有人类特征的萤火虫,眼睛里装载着高精度的极微专业摄像机,不管是谁制造出这样的东西,都不是为了出门拍风景照——事实上,制造这个字,说不定是错的,这明明是活生生的生物。

培育,也许是更适合的表达,无论如何,大自然不会捣鼓出这种生物与机械特征无缝结合的怪东西。

它出现在松本清张家里,所为何来?谁将它送来?

远处,松本清张的居所门打开又关上了,美亚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了室外的石道上,柳生从容地将桌上的狼藉都以自己的手帕包起,放回袖笼。

尽管身体已经散成灰烬,但柳生相信专业的机构仍然可以测出其中的DNA信息,那两个小摄像头,则被他放进了衣服内侧口袋。

他刚把一切料理完毕,美亚就进了门,还是没有笑容,但神色缓和了,有一种平静下来之后的疲倦,之前支配她的狂热与暴躁情绪似乎都暂时消散了。

他注视着美亚,温和地说:“很晚了,睡觉吧?”

美亚点点头,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轻轻依偎在他身上,头靠着他的手臂,声音平静,可是又很伤心地说:“他如果永远不回来了怎么办?如果他死了呢?而我不知道,这辈子都在等他,却永远都等不到,那怎么办?”

柳生不知如何回答,他没有见过谁毕生在等一个人,更没有见过毕生都等不到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但仅仅是美亚语气里的绝望,已经令他胆寒。

“松本先生怎么说?”他问。

美亚还是靠着他,出了一阵子神,说:“爸爸说会悬赏,去请猎人联盟的人帮我找他,说一定会找得到的;他说猪小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

她满怀着少女的希望,抬头看着柳生:“你呢,你也觉得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吗?你比爸爸更懂得观察人对不对,你说呢?”

柳生微微抬起手,然后又放下,克制住了想要抚摸她头发的冲动。美亚曾经说过,她最不喜欢人家以对待小猫小狗的姿态对待她。但是后来猪小弟出现了,经常扯她的耳朵,揉乱她的头发,也没见她发过脾气,反而总是马上脸就红了,而后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

他说:“他确实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如果不是的话,美亚小姐不会那么喜欢他的。”

松本美亚苍白的嘴角微微牵扯了一下,像是一个笑,她站直了身体,说:“我想你说得对。”

她步伐坚决地向楼梯走去,上了两步之后,回头望了望柳生,说:“如果等一下,他从前门进来了,你记得让他马上上来找我,不要等我睡醒了再说。”

那语气就像已经早有约定,一时三刻之间就会实现一样。

柳生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在这里等着他。”

等美亚回了房间,柳生巡视了一遍整个屋子,而后上楼走进美亚住的套房,在卧室外的起居室里坐下来。

他成年后就很少躺下睡觉,而是以深度瑜伽的方式休息,轮流放松自己的每块肌肉,恢复脑力。那其实也是睡眠的状态,可是在睡眠中身体和意识仍保持着局部的警醒,如果睡梦中遇到袭击,身体反应的速度几乎可以和正常情形下媲美。

松本清张当初以高新雇佣他贴身保护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首先看中的是柳生家传渊源的忠诚与正直,其次就是他能够保持二十四小时警惕状态的独特本领。

睡眠有深浅,精神衰弱者得到的休息和恢复尤其有限,但深度瑜伽没有这样的问题,他甚至也不被心事困扰。

有趣的是,那些下定决心一次只把注意力放在一件事上的人,往往反而能够轻易精通不同的技艺。

他睁开眼睛时,已经到凌晨五点。

他换了衣服,在地下室的健身房完成了自己的清晨力量训练,吃过以高蛋白质与谷物为主的早餐,而后如往常一样站在庭院中,等待美亚准备好去上学。

从她八点半走进学校的一刻开始,到下午三点,柳生的时间都属于他自己。

平常他的时间表很简单,都是阅读,在武道馆或健身房训练,非常偶尔的情况下,他会与朋友小聚。他的朋友非常稀少,因此每次见面也都算他生活的一件大事。

今天本来就有聚会的,一位从前一起在伊贺学习忍术的旧友从函馆前来,想约他去吃本地驰名的一家天妇罗。他们已经经年未见,曾经的印象还层层叠叠留在记忆里,也许一两杯清酒可以激活那些共同的记忆。

但柳生已经决定要爽约。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陪伴着美亚走到松本宅第的大门口,守卫奔出来,深深鞠躬,将他们拦了下来:“小姐,萧先生交代,今天所有人出门之前都要扫描录入行动模式和身体结构,务必请小姐留步。”

不出柳生所料,美亚立刻皱起了眉:“要扫描我?在我的家里?要防着我?”守卫试图解释:“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需要更新保安系统……”

美亚瞪了他一眼:“保安系统,还有你,在这个家里存在的唯一原因是保护我,不是限制我。”随即不再听任何解释,坚决地举步向前。

守卫的脑子在一秒钟内大概转了两百个念头,试图拦阻,有的念头是来硬的,老子职责在此,不管来的是谁,你扫也要扫,不扫也要扫;有的念头是扑通跪下哭着说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今天小姐不扫这么一下,明天我就直接被扫出门……诸如此类。

但那些念头都即刻自证其废,转眼消失,他在松本美亚严厉的目光前无言地败下阵来,固然他得到的命令是连小姐在内也要扫描,却没有人告诉过他,如果小姐不干,他该怎么做——好像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美亚和柳生随即出门,和平常一样,柳生护送着美亚到了学校门口,前面就是安检通道,外人不可再进入。

美亚接过书包,扭头看着柳生,出了一阵子神,忽然说:“我明年就要美国念书,你陪我去吗?”

柳生不知道她为什么无端端问起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他的答案往往都是一样的:“这要看松本先生的安排。”

美亚摇摇头:“如果我就是要你陪我去呢?爸爸不会违背我的意思的。”

柳生沉默下来,几乎是满怀温存地凝视着这好看的女孩子,正严肃地微微皱起眉,像在等待一场重要考试的成绩公布一样,竭力想要镇定,又掩藏不住慌张。

他知道那突如其来的恐惧来自哪里,看那眼眶下的青黑,她为那根本不可能的约会等了一个通宵。

他平静地说:“我会陪你去的,哪怕松本先生不让我去,我也会陪着你。”

美亚的身体非常轻地颤抖了一下,垂下了眼睛,随即又抬起来,向柳生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害怕了。”转身离去。

柳生一直等到再也看不到美亚的身影才走,他没有和松本家的车同车归去,而是在附近走了半个小时,找到一家墙壁上设有投币式公用电话的咖啡厅。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对方接起来的时候,哈欠连天,从说hello的语气里都可以听出他严重缺乏睡眠。

“好久不见。我是柳生谦信,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啊?柳生啊?真是很久听到你的音讯了呢,怎么了?”

“我有两样东西,需要借用你们的设备检验。”

“什么东西?其他地方检验不了吗?”

“恐怕不行,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你。”

“那倒是,沉默的柳生会找人帮忙,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是什么东西呢?”

柳生看了看四周,这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有一些上班族正在前台排队买咖啡,顺手带走一个蛋糕或者牛角包作为早餐;电话在咖啡厅的尾部,靠近通往走火通道的后门,只要不大声咆哮,不会有人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是看起来像昆虫,实际上并不是的东西,我想要知道它的生物结构。”

他把人头萤火虫的样子详细地描述了一番,对面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在哪里发现这个东西的?”

“松本清张的家里。”

“啊对,你在那个财阀家里当保镖呢,倒真是一份适合你的工作。”随后话风一转,“你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吗?”

“是的。”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这是婴萤,第一个字是婴儿的婴,第二个字是萤火虫的萤。这是你们日本吸血鬼天皇白条天皇地宫里有的一种怪虫,用于照明,据说只在东京地宫活动,我们也没有见过实体。”

柳生想了想:“如果只是用于照明的话,它们眼睛里的摄像机怎么解释?”

“摄像机?在婴萤的眼睛里?”

对方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来了:“This is new.”

他让柳生稍等:“我找人商量一下然后回电话给你,这个号码可以吗?”

柳生有点意外:“和人商量?我印象中你可以随时黑进设备司用装备。”

他的担忧指向很明显:“猎人联盟与松本家素来亲善,这件事我不希望他们知道,必须是保持在你我之间的秘密。”

对方明白过来之后便宽慰他:“松本家的人只不过是和理事长共尿一壶而已,放心好了,我要去商量的人,至少在婴萤这件事上,会用另外一把尿壶的。就请安心等我回电吧。”

这样说完之后,那人就挂断了柳生的电话,往后一仰,舒展了一下疲倦的身体——他是小脑袋。

自从阿拉丁和猪小弟离开联盟,各去执行任务之后,小脑袋就一直待在工作室,搜索和定位那些失踪儿童的下落,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一天一天过去,机器不断发出单项任务完成的提示音,打印机里吐出相应的纸质资料。

每一项任务完成,就意味着有一个在警视厅档案里登记为失踪的儿童下落被找到,小脑袋手边摊着一张日本地图,他在地图上一次又一次地标注着,随着马克笔一次又一次落下,终于所有相关资料在机器里都定位完毕。他立刻联系阿拉丁或者猪小弟,想让他们回来跟自己分享工作的结果。

但两个人忽然都找不到了,电话、社交软件、即时通信,都一无所获。

阿拉丁脑部有定位芯片,但只有理事长才能下决定单线开启,猪小弟根本没有装过芯片。

小脑袋虽然不完全清楚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不会蠢到以为这是正常任务,从而蠢到去问理事长。

所以他只好憋着,憋着太累,也太空虚,他就一边继续接受医务司的治疗,一面研究自己之前搜索定位所得到的结果,并且以自己资深数据极客的直觉,对已知资讯进行二次处理。

这个过程漫长,枯燥而艰苦,却让小脑袋心甘情愿为止通宵达旦,以至于有时候他一边对着电脑运指如飞,一边内心深处质问自己:“你为啥要去当猎人出外勤呢?你脑子坏掉了吗?”

接到柳生电话之前,他的大脑本来已经处于相当缺氧的状态,但现在又重新兴奋起来。他站起身,匆匆走出工作室,来到设备司。设备司总管老头儿一脸官司地坐在高桌子背后,面前摆着一本书,半小时没翻过篇了,谁都知道他有心事,这几天大家都躲着他走。

他发现有人杵在自己面前,头都没抬,只是无精打采地挥挥手:“走开。”

来者竟然很执着:“老爷子,有事问你。”

他干脆得令人发指:“没空,滚蛋。”

那人不滚,反而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松本美亚家发现了吸血鬼地宫的婴萤,我觉得可能是为了追踪猪小弟而去的。”

老爷子还没听完就蹦了起来,眼如铜铃:“什么?”他探出身体,这么老的人了还喜欢跟人耍横,一把揪住人家领子,语带威胁,“小脑袋,你不是跟我闹着玩吧?”

重伤半愈的小脑袋被他一拎,顿时心跳气喘,苦笑起来:“老爷子,谁要是有胆子跟你闹着玩,早就是联盟的功勋猎人了,你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吗?”

老爷子眼睛瞪得更大:“少跟老子贫,你刚才是说真的?”

小脑袋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真的。”他看看四周,声音更低了,“我的线索来源不愿意理事长知道这件事,老爷子您介意借一步说话吗?”

他完全get到了设备司总管的点,凡是不能让理事长知道的,老爷子就非常希望知道,哪怕真的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也一样。

他们来到设备司内部老爷子自己的办公室,门一关上,老爷子没有请小脑袋坐的意思,单刀直入:“什么情况?”

小脑袋说了一下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想法:“柳生是松本家千金的贴身保镖,他杀掉了婴萤,把婴萤眼睛里的摄像机留下来了,想要用我们的设备分析一下婴萤所保存的信息。婴萤的活动区域只在东京地宫,我觉得,它会出现在松本家,只有两个解释。”

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一样一通百通,冰雪聪明:“要不是有人放它们出来的,要不就是有人去了东京地宫,不小心带出来的。”

“是的,不管是哪种情况,我相信婴萤的眼睛里都会有记录。”

老爷子沉吟了一下,忽然冷笑一声,眉毛倒竖:“为什么会跟猪小弟有关系?”

老爷子何许人也,吃过的盐比大多数人吃过的米还多,什么东京地宫里的节能灯,什么纳米级的狗仔队,多大件事!怎么轮得上老子关心?有那么多闲工夫不如去打会儿瞌睡对不对?

他会让小脑袋登堂入室开私房会,完全是因为后者说这事儿可能跟猪小弟有关。

如果事实证明小脑袋是在拿老爷子对猪小弟的感情当过桥梯的话,从现在往后一万年,除非小脑袋不准备干猎人这一行了,否则不管他要什么,要么统统没有,要么就是到了千钧一发要用的时候准坏,那前途想一想实在太凶险了。

小脑袋完全明白这一点,他手捂胸口发誓:“老爷子,我哪敢跟你胡说啊,你想,他之前出去,不就是去找平清盛的吗?然后就再没有音讯了,十有八九是和平清盛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吸血鬼要做掉一个猎人,白条天皇肯定会知道的,万一婴萤就记录了相关信息呢?”

这推测挺牵强的,但老爷子为猪小弟操心好几天了,茶不思饭不想,已经正式进入病急乱投医状态,因此想了一秒钟之后就认为他言之有理,点点头:“让你的朋友过来。”

但柳生没法过来,他的职责是一年到头、一天到头保护美亚,小脑袋自告奋勇:“那我去一趟东京,反正我现在也在休病假,不用出任务。”

但问题是:“有便携仪器可用吗?测试DNA的和提取数据的?还是我带东西回来?”

老爷子打了一个响指,别提多帅了:“不用,我另外帮你找办法。”

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X9+PP/NgXghHcabGZObsXPNBRBKy1L9Q8RSJCnbG+BHlYs7jTmQG58GVkh1eiw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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