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那一年,我在雷州被判火刑,差一点被活生生烧死。那也是我在九州各地的游历中,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但那次火刑其实挺冤枉的,幸好我没有被真的烧死,不然还真是死不瞑目。我只是在毕钵罗港遇上了一队自称是长门修士的人,和他们谈得很投缘,于是约好同行,我做向导带他们前往雷州北部一片险恶的群山,一同绘制那里的山形图——那正好是我的一个心愿。我虽然不是本地人,但醉心于雷州那充满神秘与蛮荒气息的独特风采,已经在雷州各地游历了三年,北部山区更是去过两次了,但因为那里环境复杂,孤身一人始终不敢太过深入。现在有了一群人结伴,能相互照应,就可以走得更远了。
结果这个举动给我带来了大麻烦。在一路平安地抵达北部山区后,长门僧们的行为开始变得鬼鬼祟祟,经常分成两组,一组和我一起行动,另一组却总是不知去向。我向他们询问,他们只是随口敷衍过去,而绘制地理图之类的事,也始终是我一个人在做。
我开始怀疑他们来到此处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他们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长门僧。但倘若他们真有什么歹心的话,我如果贸然揭穿,也许就会直接被灭口弃尸。我只好假装镇静,暗中思忖着该怎么甩掉他们偷偷逃跑。
不过还没有等到这个机会,我们就一起被抓了,抓我们的是管辖这一片山区的人类国家。稀里糊涂之中,我连我犯了什么罪都还没闹明白,就被莫名其妙地五花大绑,嘴里塞上破布,在刀枪的驱赶下,去往了距离山区最近的一个小镇。
没有人审问我们,也没有人给我们送饭。在一间充满了各种臭气的拥挤的临时监牢里熬过一晚后,有人把我们押了出去,带到镇上的一片空地上。在那里,几根粗大的木头柱子早就立好了,周围还堆放了很多柴草。
我猛然醒悟过来,这是要烧死我们!那一瞬间我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飞离了躯壳。我不过是在山区里绘制了一下地图,难道就被当成斥候,犯了刺探军情的大罪吗?那么一片荒无人烟的群山有这么不容侵犯?
等到我恢复神智,发现已经被绑在了火刑柱上,准备执刑的士兵们手上都已经拿上了火把。说来惭愧,尽管我自认为在九州各地游历多年,经历过不少危险,也算是有见识有胆量的人,但在这突如其来的酷刑面前,想象着烈焰灼身的极度痛苦,我竟然吓得尿了裤子。
求生的本能让我奋力挣扎,也算是天神庇佑,竟然让我甩掉了嘴里塞着的布条。我大喊出声:“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杀我?我只是个普通的旅人,不是什么斥候!”
一名军官闻声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的脸,再看了看我已经尿湿的裤裆,眉头一皱:“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我从这句话里听到了一线生机,慌忙颠三倒四地开始诉说我和这些假冒的长门僧相遇和相约同行的经过。军官对我具体是什么人丝毫不感兴趣,听明白了我只是出于凑巧和他们同行的,便不再多听,挥了挥手,指向远处,士兵们听令把我解下来,然后毫不停留地驱逐着我离开这片临时刑场,一直把我赶到了镇口。
“马上离开这里,滚得越远越好,不许再回来。不然下次真的烧死你!”士兵恫吓说。
我死里逃生,哪儿敢接茬,只能一路狂奔向南,按他们的指示“滚得越远越好”,也不敢找他们发还我的行李,心里只希望从这个可怕的噩梦旁边永远逃离。一直到许多年后,我回想起当时的胆小和狼狈,还会忍不住觉得羞惭。但当我终于来到安全的所在并且冷静下来之后,我又把先前“永远逃离”之类的念头抛下了,开始想法子去弄清楚我到底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究竟为什么差点被烧成焦炭。
毕竟我天性中的好奇心是没有办法压制住的。
我在雷州多方打听,搜集了很多民间传说的记录,后来又在天启、南淮等大城市的图书馆里翻阅一些冷僻的资料,总算是拼凑出了事实的真相。
在那个时候,我之所以险些遭受火刑,是因为被当成了那帮假长门僧的同伙。他们的真正身份,是一群邪神的信徒。
他们所信奉,就是在雷州的神话传说中,被看作是正神星母的死敌的头号邪神:殁。
雷州的不少原始部落,包括人类、羽人以及不少没有真神信仰的河络族群,相信九州大地上一切生命的本质都来自天空星辰的赐予,而把这些生命的力量撒播到人间的,就是至高无上的星辰之主——星母。是她亲手创造了九州大地上数不胜数的各种动物植物。
但是,在另一个版本的雷州创世神话中,并不存在人、羽、魅、鲛、夸父、河络这六种智慧生物——某些雷州人认为,星母只创造了一种智慧生物,他们称之为“星之子”,星之子拥有着最完美的外形,最无可匹敌的力量,最聪明的头脑,天生既可以在陆地上奔跑,又能在空中飞翔,还能深潜于大海。
再加上善良光明毫无污浊的内心,简而言之,这就是一帮神的后裔。据说,在那个时代,这些星之子还能在大地和天空之间自由往来,甚至于直接去往被称为“神居”的神殿参拜星母。
然而,这样完美的智慧生灵,却被邪神“殁”诱惑而堕落了。殁悄悄来到大地上,在这些神的后裔的心里注入了黑暗的种子。于是他们内心产生了种种私欲,欲望进而引发罪恶,让九州陷入了血与火的纷争中。他们的外形也变得丑陋不堪,不再完美。
这样低等的、不再高贵纯洁的智慧生灵,显然不会讨星母喜欢。于是星母以她无与伦比的力量,把原本形态单一的星之子分化为了六个低等的种族。
贪婪而无限攫取的星之子,变成了人类,成为最有心计、最爱争斗、最有占有欲和征服欲的种族。
傲慢骄狂的星之子,变成了羽人,成为自恃高贵、等级划分最严苛、内部冲突最严重的的种族。
野蛮狂暴的星之子,变成了夸父,成为拥有巨大身躯和惊人力量、却从来不善权谋,只能偏居高原苦寒之地的种族。
愚昧偏执的星之子,变成了河络,成为一生为了信仰而活,总是失去自我的种族。
怯懦冷漠的星之子,变成了鲛人,成为为远避其他各族而定居在浩瀚大洋之中的种族。
充满嫉妒的星之子,变成了魅,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外形,只能依靠精神力的凝聚,以其他种族的身体为模板出现在世间。
——如果不是实在不敢笑,当听到雷州人向我讲述这段传说的时候,我真的很想仰天狂笑。六族啊六族,当只描述你们的丑陋面时,竟然能如此真切而赤裸裸。
不只是外形的变化,星母还剥夺了六族所有的神力,把他们永远禁锢在大地上,永远不再能进入神的领域,即便是羽人,也不过能飞翔到数十丈到数百丈的高度,那只属于造物主的天空终究变得遥不可及了。
殁也无法逃脱惩罚,星母把他的身体分割成了若干碎片,零散囚禁,深埋在九州大地的各个角落。但是殁纵然邪恶黑暗,毕竟还是神的身体,哪怕是被切碎割开了,被埋葬了,也并不会死去。于是伴随着星母崇拜,雷州也逐渐出现了殁崇拜。殁的信徒们认为,天空和大地终究是对立的,星母代表着抛弃大地众生的冷酷的形象,星之子是一种虚假而没有灵魂的傀儡;相反的,殁才是让六族真正认识自己,顺应本心,真正找到自己存在意义的真神。
“泥土永远不会变成星辰。”在他们口口相传的教义里,有这样一段述说,“人类、羽人、鲛人、夸父、河络、魅,六族原本就是泥土。光明属于星辰天空,黑暗属于泥土大地。”
“当殁复苏时,他会让泥土恢复过去的本色,大地会吞噬光明,然后在黑暗中重生。”
把这几句话用人话翻译出来的话,就是说,这帮邪教徒相信,当殁重生时,这个虚假的世界将会被毁灭掉,然后按照殁的意志重塑,六族将重新恢复到当年的唯一形态,重新获得神力。
但那并不是星母所塑造的完美生物的原初形态,而是被殁引诱堕落后的形态。那才是他们心目中“顺应本心”的模样。
当然了,在雷州,相信这个神话,尤其愿意信奉殁的人,终究只是极少数,原本也不成气候。即便是在文明开化的东陆,各种光怪陆离谋财害命的邪教也是层出不穷,今天这个被官府取缔了,明天再冒出个新的,不足为奇。根据我查到的很有限的早期文字资料,在殁的神话最初流传时,其地位大致相当于寻常的民间闹鬼的怪谈,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重视。
然而,在某一个时间点之后,这个神话却突然发酵,开始引发了许多雷州人的关注,或者说,恐慌。从普通的民众到掌权者,从那个时间之后,不再轻视殁的传说,而是开始极力阻止它的传播。不但与之有关的文字记录被各种查禁焚烧,信奉殁的人也被看作是邪教信徒,只要暴露身份就会遭受逮捕。
更进一步的,如果殁的信徒做出了某些在官府看来认为是“出格”的举动,甚至有可能被当场诛杀。我所遭遇的差一点把我直接烧死的火刑,就来自我那些骗子同伴的出格。
但具体为什么出格,我却没能查到,毕竟相关文字资料不断被销毁,加上雷州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战乱,很多真相已经湮没在历史的灰堆中,难以寻找了。
但我还是从一些隐晦的记录里,找到了殁崇拜从无人在意到引发恐慌的原因。据说在距今数百年到一千年左右的某一个年头里,殁曾经现身人间,让无数人都看到了他的神力。那一次的现身,让信徒的信仰变得坚定,让非信徒开始产生强烈的恐惧。毕竟,世界毁灭这种事,当成笑话讲讲倒也罢了,谁也不愿意看到它成真。
我同样没能找到殁的现身的详细记录,似乎人们对此讳莫如深,不愿深谈。而我终究不是一个探案的游侠,也不是一个细细还原历史细节的学者,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这一起偶然事件上。我制定了新的目标,继续在九州各地游历,增长见闻,火刑的阴影也渐渐被抛诸脑后。
我所能做的,只是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希望能对其他人有所帮助。我也无法预料,殁会不会在千年后的今天再次现身,再次让九州生灵领略他的神力,或者说邪力。我更加无法预料,假如这传说中的殁带着他的仇恨重返人间,会不会真的让九州大地“在黑暗中重生”。
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到来。
——节选自邢万里《九州纪行·邪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