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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之二

九月十三日。下午。

蓟鹏带着一身酒意跨进了家门。

今天中午青石城有一场很热闹的公开行刑,但他没有去看,因为有两位多年来和他生意往来十分频繁的客商远道而来,他当然得体体面面地做东。他把地方挑在了樽如月,青石城最好也是最贵的酒楼之一,算得上是礼数周到——尽管也有点肉痛。毕竟这些年宛州的布匹生意竞争太激烈,利润一年不如一年,他已经想尽办法从各处削减开支。

但是要留住这两位最重要的生意伙伴,就一定要舍得出血,这一点道理蓟鹏绝不会不明白。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包了雅间,提前三天预定了从沁阳城快马运来的当日上等鲜鱼——因为青石城附近没有好的河鲜——还从朋友那里买来一坛昂贵的北陆名酒青阳魂。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称兄道弟,这一顿酒喝得着实不错,至少明年上半年的交易基本上敲定了。钱没有白花就好。把两位醉醺醺的客人安排在同样昂贵的客栈徐来阁,蓟鹏这才满意得摇摇晃晃地回家。

夫人乔娟和往常一样把蓟鹏迎进了门,和往常一样让仆人打来热水,然后自己亲自伺候丈夫,为他换掉已经沾上了不少污渍、散发出酒糟味儿的衣衫,为他擦拭脸和手脚,让他躺上床休息。她的动作永远是那么轻柔而体贴,态度永远是那么的耐心,在过去二十年里都没有改变过。

但是醉眼蒙胧的蓟鹏没有留意到妻子的眼睛。如果他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妻子的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好像是处在某种很不舒服的状态。

“安心睡会儿吧。”乔娟的嗓音也似乎稍稍有些嘶哑,不知道是不是着凉了。可是蓟鹏太困了,无暇去思考这些细节上的小小变化。他很快沉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腰间一阵剧痛,像是在被一把巨大的铁钳狠狠地挤压。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尽管双目依旧有些模糊,但眼前的一幕仍然可以看得很清晰,他几乎是立刻爆发出了夹杂着极度痛楚和极度惊骇的惨叫。

“夫人!你怎么了夫人!”蓟鹏痛呼着,语无伦次,“你不是我夫人!快放开我!痛死了!夫人!你不是我夫人!你是什么怪物?”

夫人乔娟双目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她对蓟鹏的呼喊哀求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双手掐住蓟鹏的腰,把他举到半空中,以至于他的头顶狠狠地撞到了天花板上。

——就在蓟鹏小憩的这短短的时间里,乔娟的个头令人不可思议地长高了一倍有余,身量也变得粗大魁梧,这样的变化让她穿在身上的衣物都被撑破了,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一根根粗大的血管醒目地凸出着。原本温婉端庄的面容,此刻也由于这种可怕的膨胀而变得扭曲狰狞,甚至连嘴角都开裂了,鲜血正在顺着嘴角不住地流下来。

蓟鹏的内脏已经被挤碎了,剧痛之下,意识渐渐失去。最后一眼,他看着自己曾经挚爱、如今看来却恍如巨魔的妻子,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好像一个夸父啊。

我的妻子是人类,为什么会变成了夸父?

九月十三日。傍晚。

许三虎站在院子里,唉声叹气地劈着柴。未来的两个月,又轮到他照料老头子了,这样的苦差事实在是让人厌恶。

“怎么不早点得场病,死了干净!”他总是这样对老婆埋怨说。

“总是自己的亲爹啊,尽孝总是应该的。”老婆这样劝说他。

“可是我最穷!”许三虎哼哼着说,“那几个有钱的王八蛋多照看照看有什么关系?非要给我添麻烦。”

许三虎一家四兄弟两姐妹,每年轮流把老父亲许阿贵接到家里赡养,每家照养两个月。父亲年迈,百病缠身,在牲畜行工作的许三虎每天吭哧吭哧铲完马粪驴粪,回到家还要在小小的蜗居里伺候父亲的屎尿,这让他在这两个月里的心情格外恶劣。虽然在兄弟姊妹们的相互监督下,该管的吃喝基本不缺,但嘴皮子却绝不肯闲着,动辄数落责骂。许阿贵总是默不作声,逆来顺受。

中午的时候,许三虎悄悄溜号出去到刑场观看凌迟,但只看到第一名犯人被剐了一小半,就急匆匆赶回牲畜行,就这样还被老板抓住了,罚了半天的工钱,这使他的情绪更加暴躁。傍晚下工后,站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他把每一根柴火都想象成父亲许阿贵的头颅,仿佛每一斧头下去劈的都是老头子本人,那些飞溅的木渣,就是老头子的脑浆。

“还不死!”许三虎一斧头劈下去。

“老不死的!”许三虎一斧头劈下去。

“老东西!”许三虎一斧头劈下去。

“早死早了!”许三虎一斧头劈下去。

终于,院子里的柴火劈完了,在嘴上泄足了愤的许三虎心情也好了不少。他把劈好的柴码放整齐,用汗巾擦着头上脸上的汗水。刚擦到一半,房后的厨房里忽然传来老婆惊惶的呼喊声,他心头一惊,扔下汗巾,大步冲进厨房。老婆正瘫坐在地上,双手拼命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但即便那样也捂不住无法遏制的尖叫。

许三虎向前又走了几步,径直越过老婆,目光落在了灶台边用来蓄清水的大水缸上。

“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许三虎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已经完全变了,全身上下从脚趾头到发梢都开始颤抖。

那是许阿贵,他一直盼望着早点死去的父亲,如今真的如他所愿死掉了。这原本是件好事,但那副死状太可怕,可怕到许三虎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爪子狠狠抓住了。

在许三虎的视线里,父亲许阿贵整个上半身都没入了水缸里,腰部以下还朝天露在水面上。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毫无疑问已经被淹死了。

但令许三虎恐惧的并不是父亲淹死这件事本身,而是他露在水面上的下半身。许三虎是一个人类,父亲当然也是,腰以下应当是两条腿,用来走路、站立、跳跃、踢踹的腿。

但现在,两条腿都不见了,水面上竖立着的是一团模糊的血肉,呈现出近似流线型的长条状,还在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味。

“那是尾巴!那是尾巴!”老婆好像要把自己的胸腔都喊破,“你爹长了尾巴!鱼尾巴!”

许三虎大吼一声,运起自己的蛮力,把父亲的躯体从水缸里硬拽了出来。老人直挺挺地砸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脸已经被水泡得发白,看上去是死透了。他腰间的衣服卷了起来,可以瞧得很分明,腰部以上确实还是人体的皮肤肌肉,腰以下却变成了布满鳞片的长长的鱼尾。

好像听说,大海里的智慧种族——鲛人就长这样?许三虎调动着自己贫瘠的知识,人的身子,鱼的尾巴,应该就是这样吧?

可是我爹是人,不是鲛人啊。他要是鲛人,我不也该有条鱼尾巴了?

再说了,别人都说鲛人男的威武,女的漂亮,尾巴会是这样奇怪、丑陋、臭烘烘的?

再说了……

没听说过鲛人会被淹死的。

九月十四日。凌晨。

儿子的房间里又传出了奇怪的声响。多半又是做噩梦了,鲁银花想,可怜的儿子,看了那么多大夫也治不好这个怪毛病。天亮之后还是得劝劝他,别做那种刀头舐血的危险营生了,瞧瞧这成天紧张得。

鲁银花的儿子鲍杰是一个雇佣兵,不为朝廷开疆辟土,而是专门给有钱人卖命,做各种诸如保镖、押运、探险之类的活计,偶尔也会接绑架刺杀等违法的勾当。鲁银花很担心儿子有一天会死于非命,但这样的担心也原本无济于事。鲍杰的父亲在他三个月的时候就撒手人寰,留下鲁银花为了母子二人的生计而殚精竭虑,完全无暇顾及对儿子的管教。鲍杰四岁时能打街面上六岁的孩子,七岁时偷了他生平第一个钱袋子,十一岁时就成为青石城南某个黑帮的重要成员。鲁银花对此毫无办法。

后来青石城扫荡了几次黑帮,鲍杰没法再混下去,索性去当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雇佣兵,常年奔波在外。鲁银花也从不打听儿子每次具体接了什么任务,只是在他出门之后每天向天神祝祷,求神明保佑儿子好歹多活几年。

这一次,鲍杰又出了趟远门,四个来月才回到青石。鲁银花敏锐地注意到,儿子这一次回来后很有些反常,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很晚才能入睡,似乎是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让他彻夜难眠。白天的时候,鲍杰也总是面色阴沉,时不时地魂不守舍。

鲁银花的担心更甚,但鲍杰除了给她家用之外,从来不谈及自己所做的事,她也不敢问。除了每天早晚再多一次向天神的祈祷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天的中午,街坊里和她要好的几个老妇人都去看难得一见的凌迟热闹去了,她却推说自己怕见血,并没有去。其实她怕的并不是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而是不敢面对律法的威慑。任何一个被律法惩处的罪犯都会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儿子。

入夜之后,鲁银花浅浅地睡了一阵子,又被儿子房间内的声响吵醒了。她本想用被子蒙住脑袋继续睡,但这一次,异响持续了很长时间,而且越听越是古怪,和以往那些辗转难眠的焦躁叹息全然不同,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金属与硬物碰撞摩擦的刺耳声音。

鲁银花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担忧。她披衣起床,试探着敲了一阵门,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一咬牙,用力推了推门。门竟然没有闩上,她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一幕差点把她的苦胆吓破。她看见桌上烛火明亮,一口气点着七八根蜡烛,还摆放了一面铜镜。鲍杰就坐在桌旁,面对铜镜,脸上带着一副痴痴傻傻的表情,好像是在笑。

鲍杰的手里握着一把锋锐的短锯,锯齿上还在往下滴血,这些血液来自鲍杰的身躯。在烛光的照映下,在面向着她的镜子的反射下,鲁银花可以看得很清晰,儿子的胸口多出来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

而窟窿里并不是血肉,并不是心脏,而是一对……血红色的翅膀。这对翅膀畸形而丑陋,就像是还没有发育完全就被从蛋壳里掏出来的雏鸡,但鲁银花能确定这的确是翅膀。

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鲍杰用一把锯子锯开了自己的胸膛。只可能属于魔鬼的翅膀从胸膛里钻了出来。 ++ZsB6SPBWCpoGaGuu/u1JAlxD9losjRPeNEKV4iQTYfbOxPsyRIlOKzKOtRHe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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