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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之一

假如九州有一个抱怨大赛的话,青石城的老捕头黄炯即便不得第一,也至少能名列三甲。青石是九州最著名的牲畜贸易中心,一年到头空气里都飘散着家畜的臭气,走在路上不小心踩上一滩驴粪乃是家常便饭,这是青石城不适宜生活的一面;而南来北往的牲口贩子们在这里汇集,让城里的人口构成变得异常复杂、难以监管,时不时就会闹出一些治安事件,这是青石城不适宜捕快工作的一面。黄炯在青石城待了一辈子,也做了一辈子的捕快,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把他折腾得够呛,但为了那点稳定的薪水,他也没法离开,唯一能做的就是抱怨。

而在最近几天,他几乎要把自己一年份额的抱怨都用尽了,那是因为青石城摊上了一桩大事,大到整座城里所有的公务人员都被调动起来,连轴转地工作,半刻不得清闲。

“老爷们一发疯,小百姓就遭殃!”黄炯路过自己日常喝酒的小酒铺,甚至没有坐下来和酒友们聊两句,匆匆忙忙往喉咙里倒了一杯酒,然后气哼哼地离去。

“到底什么事把老黄头弄得那么疯疯癫癫?”酒友甲发问说。

“还能是什么?”酒友乙压低了声调,“侯爷来青石了呗。全九州都憋着想杀侯爷呢,你说老黄头这个负责安保的害怕不?稍微出点漏子,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酒友们所说的侯爷,就是当今东陆皇朝威名赫赫的镇远侯。这位侯爷年纪轻轻就开始率军东征西讨,到现在还不满五十岁,已经是皇朝军功第一人,位高权重。当然了,一个国家的军功就意味着别国的鲜血,酒友所说“全九州都憋着想杀侯爷”自然不是夸张。

“何况侯爷这次来青石,原本就是在和雷州的羽人赌气,那就更危险啦!”酒友丙插话说。

“赌气?”

“对,赌气。雷州打仗的事儿你们了解吗?”

“听说过。挑事儿的那个羽族城邦,叫什么若尔木城邦的,特别厉害,这些年来把雷州的其他城邦啦、国家啦、部落啦打得灰头土脸,别人没办法,被逼得联合起来一起用兵,最近才刚刚让那个城邦吃了个大败仗,死了好多人。”

“没错。就是这个什么什么木城邦,在被其他城邦胖揍了一顿之后,找到了镇远侯悄悄扶持他们的证据,恼火得不行。咱们国力强大,他们不敢起兵来硬碰,但是就有人传言,他们要派人刺杀侯爷。”

“原来是这么回事。但你为什么要说侯爷是在赌气呢?”

“你想想看,咱们青石城离雷州多近?差不多就只隔了一道海峡。侯爷故意挑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来青石‘巡视军务’,摆明了就是要向雷州那些扁毛们示威啊。虽然从名义上来说,保护侯爷的主要是他自己的卫队,但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再想想看,城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得倒大霉?”

“得,那我全懂了,老黄头这次怕是头顶都得秃一块。”

“掉头发也比掉命强嘛。”

在酒友们轻飘飘的促狭揶揄中,头顶越来越秃的黄炯动用了自己所有的手下和眼线,几乎把青石城每一个可能藏污纳垢的所在都监控起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外来人员,而这样看似小题大做的安排并不是多余的。就在镇远侯来到青石的第五天,黄炯在城西某个蛮族皮货商的宅院里抓获了三名羽族刺客,虽然这三名刺客无论怎么受刑都一言不发,但从宅院里搜获的物品中,还是能确认他们来自雷州。

镇远侯正愁找不到杀鸡儆猴的机会,下令把案子尽量做大,于是连刺客带皮货商全家,带各种相关人员,最后一共抓捕了五十三个人。

“羽人凌迟。其他斩首。”镇远侯说了八个字。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两个字,“从速。”

于是几天之后,青石人民迎来了一项他们十分喜爱的娱乐活动:围观公开行刑。该活动历史悠久,长盛不衰,那些与己无关的陌生人的鲜血和惨叫,每次出现都能引发全民的参观热情,这一次也不例外。

九月十三日,秋高气爽。午后的青石城万人空巷,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前往位于城西南的刑场观看行刑。五十三个人犯被一一验明正身,开始处刑。首先进行的是斩首。刽子手们事先准备好了几十把刚刚磨过的刀,每砍下一个人头都会换一柄,以便保证每把刀都足够锋利。在这样的职业精神的支持下,斩首的过程干脆利落,人犯们的哭泣和“冤枉啊”的号叫似乎也更加能激发围观者的情绪。他们并不在意这些死刑犯是否真的罪有应得,也并不在意里面是否会有冤案,于他们而言,被杀者脸上的恐惧和绝望就是这个午后最佳的享乐。

不过对于这一天来说,斩首不过是“开胃菜”,凌迟才是万众期盼的“大餐”。当三名罪魁祸首的羽人刺客被绑在行刑柱上时,人们的期待达到了顶点。尤其这几个羽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硬气镇静,但脸色却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动,双足无意识地在土地上轻轻摩擦。

他们也在从内心深处感受到对即将到来的酷刑的深深恐惧。

这样的恐惧,正是看客们的最爱。他们感同身受着同样的情绪——那种来自远古的、对死亡与痛苦的本能厌弃,却又因为这种情绪而感到刺激和快乐。即便是不知道见过多少鲜血的镇远侯,此时此刻,嘴角也禁不住微微上翘,残忍的笑意缓慢地绽开。

凌迟是一个技术活,行刑人也是从南淮城紧急调派过来的,据说已经是六七代的家传绝艺。看得出来,这位虽不强壮但十分精干的中年人很享受被万众围观展示技艺的感觉,人越多越显得从容不迫,握刀的动作甚至有几分像画家握着画笔。他剥去第一名受刑者上身的衣衫,高高举起手里用于行刑的小刀,像一个当红伶人一样向人们展示着。羽人的身体没有动,但能看得出来牙关紧咬,浑身的肌肉也因为紧张而绷得像一张弓。

“盛宴开始。”行刑人微笑着说,然后举起刀,向着对方的胸口部位削去。人们也随之发出欢呼。

在那个充满快乐的时刻,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猜到,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一场凌迟盛宴会给青石城带来些什么。

九月十四日。公开行刑的第二天。在青石城东一条专卖牲畜皮毛的热闹小巷里,正有一群人围着一个路边小摊指指点点。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街边小赌的摊位,摊主是个歪嘴龅牙的微胖男人,身前放着一个没有盖子的倾斜放置的方形木盒。木盒里的结构很简单,下方是一个可以从盒外拉动的机簧,上方钉了两根相距很近的钉子。

“两个铜锱一次,用机簧发射铁弹子,顺着盒底升到高点后再下落,只要落下的弹珠能从两颗钉子当中穿过,就能拿到半个金铢呢。”几个围观的人小声议论,“看起来倒是简单。”

“两个铜锱一次!只要两个铜锱!”歪嘴的摊主吆喝着,“运气好就能换回半个金铢!两个铜锱换半个金铢!”

这个价码的确称得上诱人,按照这一时期东陆的官方兑换率,一个金铢能换八个银毫,一个银毫则能换十六个铜锱,也就是说,用两个铜锱搏一把,运气好了就能翻三十二倍。

然而仍然没有人掏钱。二换六十四看起来很赚,但假如弹珠无法准确命中,那就是把两个铜锱扔到了水里。人们在观望,想等着有人去试试手。

“可以不花钱先试试。”摊主看着人们的表情,似乎已经猜到了大家的犹疑,“就是试一试,不用交钱——当然也拿不到奖励。”

听了这句话,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先蹲到了摊位边,伸手拉动机簧。铁弹子被弹了出去,又沿着木板骨碌碌滚向低处,少年好像是用力稍微大了一些,铁弹子从钉子旁边擦过去,并没能准确穿过两根钉子中间。

“再试试。”摊主的话音里带着鼓励,“反正试试又不要钱。”

少年于是再试了一次。这一回,他调整了手上的力道,铁弹子弹出去的速度没有上一次那么快,下落的势头有所放缓,结果力道反而不够,正打在了钉子上,骨碌碌向旁边弹开。

少年琢磨了一会儿,慢慢从身上掏出两个铜锱递给摊主。

“这次来真的。”他说着,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动机簧,铁弹子的轨迹更加缓慢沉稳,虽然仍旧没能准确地从两枚钉子的当中穿过,却已经比先前试验的两次更接近。

“再来!”少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又拿出两个铜锱。摊主正想要伸手接过铜锱,手腕却被旁人抓住了。他很不耐烦地一甩手,没有甩开,不由有点恼火,扭过头来刚想骂,眼睛已经看清楚了抓住他的是谁,立刻蔫了下去。

“X的,每次我想要赚点钱,你就来搞破坏……”摊主嘟囔着。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不歪了,原本显眼的龅牙也不知怎么的缩了回去,不再是先前那副猥琐丑陋的模样。他看来三十岁上下,长相平平无奇,但即便是在抱怨的时候,嘴角也还带着一丝好似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坏笑。

“都散了吧,这是个骗子。”抓住摊主手的来人向围观者们说道。这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人,相貌美丽,从表情到说话的语气都显得和善温柔,但眼神里却隐隐有一股倔强的英气,令人不敢小觑。

“这家伙,和这位小朋友是串通好了。等一下,这位小朋友就会把弹子打中,赢到半个金铢,诱骗你们也跟着交钱来撞运气。但等你们上手之后,就绝无可能打中了,因为他会在你们动手之前悄悄拨动木板下面的一个小机关,改变机簧的松紧,让你们根本掌握不了力度。”

“寻常的街头骗术,衙门每年都会抓好多。”

围观的人们恍然大悟,骂骂咧咧地散去,当托的少年人也尴尬地悄悄溜走,只留下了摊主和年轻女子。摊主叹了口气:“你的正义感永远都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发作吗?”

“不合时宜?哪儿不合时宜了?”女子反问。

“如果不是你天生不会说谎,我一定会觉得你是在反讽我。”摊主一脸无奈地把地上的木盒子一脚踢开,“你明明知道老不死的老黄头刚刚找借口又罚了我一个月的薪水……”

“黄捕头并没有找借口。”女子用很正经的语气回答说,“上个月你理应上工二十九天,实际上工只有十一天,剩余的十八天共有十四天迟到,按律例应当直接开除,他罚你一个月薪水,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更别提再上个月你办粮店抢劫案的时候,借口公务花销去燕归楼里大吃大喝,结果被老板娘告了一状,这也是应当罚俸的。还有前几天,你在衙门里实验你的那个什么‘记号弹’,弄得满衙门臭气熏天,黄捕头被县令好好训了一顿。另外,不合时宜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行了行了!”摊主不耐烦地一挥手,“我知道你记性好还背过字典,不用再复述了!不过你最近不是成天忙得团团转、跟在黄炯屁股后面哄那个什么侯爷开心吗?怎么那么有闲跑到这儿搅我的生意?”

“这不能算什么生意,你是个捕快,本来就有双倍的理由不应当来搞这种街头骗术。”女子仍然正色回答,似乎对摊主的各种冷嘲热讽完全视若无睹,“是黄捕头让我来找你的,有案子了。”

摊主呸了一声:“死老头子又给我找事。又有什么无聊的案子他解决不了了?”

没等对方回答,他自己接了下去:“简直是废话,什么案子他都解决不了,我早说青石城就是个废物仓库……”

女子摇摇头:“不是,这次是真正严重的案子。”

她看了一眼对方,补充了一句:“而且是难以解释的怪案,这绝对是你会非常感兴趣的事情。”

她再想了想,第二次补充说:“而且不止一件,是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凌晨,连续发生的好几件。”

摊主又是愣了愣,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那还不赶紧走!这些天老子闲得骨头都要发霉了!”

“你怎么一下子那么激动?都还没听我说明具体事由。”

“废话!你从来不说谎,既然连你都说这是我会非常感兴趣的事,那就错不了了。路上慢慢说。”

这一男一女两个透出各种古怪的人,就是黄炯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干将:青石城捕快叶空山和他的唯一徒弟兼唯一下属岑旷。叶空山在公门里恶名昭著,旷工偷懒装病简直是家常便饭,而且由于日常疏于锻炼,除了会发两手暗器救急,体格和武艺也让人难以恭维,好几次在抓捕过程中被寻常的地痞流氓打得头破血流。但这厮头脑着实灵光,总是能解决其他捕快解决不了的案子,所以黄炯力排众议,一直把他留在衙门里——尽管黄炯自己也经常被气得脑仁儿发疼。

岑旷则和叶空山刚好相反,工作勤奋,循规蹈矩,为人正直到有些迂腐刻板。她虽然有着人类的相貌,却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个由精神游丝凝聚而成的魅。魅的凝聚是一个极为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成功率奇低,并且最终凝聚成型的“成品”往往会走极端——要么完美精致恍如艺术家的大作,要么丑陋不堪并且带有残疾。岑旷很幸运地获得了美丽的外貌和高强的精神力,能够自如地驾驭许多高深的秘术,尤其擅长十分艰深的读心术。但她却仍然存在着一个看起来不算什么、关键时刻却可能十分要命的缺陷:无法说谎。那似乎是藏在她脑子里的一个机关,让她无法说出任何不被自己所认可的假话。

大约三年前,岑旷被黄炯收留。黄炯对她的读心术十分感兴趣,却发现她心地过于单纯,在阅读犯人的精神世界时难以辨别真伪,尤其容易被对方故意构建的虚假记忆所欺骗,于是干脆让她先当叶空山的助手,指望着这个一肚子坏水的不良捕快能教会她如何识别人心的险恶诡诈。叶空山尽管狗嘴吐不出象牙,日常没少对岑旷各种挖苦讥嘲,倒也确实尽心尽力地指导她,两人一起合作破了不少案子,已经成为黄炯手下不可或缺的一对搭档,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老子手下的两朵奇葩”。眼下青石城突然发生了离奇的大乱子,黄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两朵奇葩。

“养猪千日,杀猪一时!”黄炯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对岑旷说,“现在就是老子杀猪的时候了!你去把叶空山揪出来,告诉他,这一次他绝不允许用任何借口来推托,绝不允许!”

“他应该不会推托。”岑旷说,“这种用常识无法解释的怪事,一向是他感兴趣的,他总是说,他天才的头脑不是拿来满青石城乱转抓无证商贩的,而是……”

“而是专门给我添堵的!”

黄炯嘴上说着添堵,内心却毫无疑问对叶空山充满期待。两人刚刚走进捕房大门,黄炯有如恶狗扑食,冲将上来一把揪住了叶空山的衣襟。

“行了,行了。”叶空山宽容地拨开黄炯的手,“我能理解你见到救星到来喜出望外的心情,但是揪坏了我的衣服也对办案不会有丝毫帮助。你要是把扣掉我的薪水还给我,那倒是……”

“做你的狗屁美梦!”黄炯吹胡子瞪眼,“我告诉你,青石城已经有日子没有发生过这么一连串的恶性案件了,尤其是侯爷现在还在青石没有离开,那影响坏得谁都兜不住。万一查不出名堂来,你这辈子都没脑袋再领薪水了!”

“知道了知道了。”叶空山往一张椅子上一坐,“岑旷路上已经大致跟我讲了一下,但是我需要去亲眼看看那些死人。”

“你最好别看。我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吐了。”黄炯阴沉着脸,“那些尸体的样貌……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世上存在!” avIRZF9VxgWQqhprzXlzzFKQgMgtpo8842WIcX1xE7EsP8PCYDa51mPrEnKDNAp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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