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万物齐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东都洛阳,似乎瞬间觉醒,一众居民踏春游玩的,买卖开档的,漕运货运的,锄地耕种的,一片繁忙景象。那些个青楼妓院、烟花之地更是恨不得全天候开张,将夜间也利用起来,赚得个盆满钵满。
今晚便是如此。城外洛水碧波之上,渔火点点,丝竹声声,或有精致画舫摇曳而行,或有单橹小舟悠然自横,捉鱼钓虾的,赛诗斗酒的,狎妓买春的,同城内宵禁的暗淡寂静相比,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最精致的当属暗香馆的画舫。一盏盏红纱宫灯随风轻摆,柔和的灯光同月光融合在一起,映照着船头的流苏和各色花卉,朦胧得如同仙境。船头一端,几个如画一般的美人儿正翩翩起舞,引来船上的锦衣公子阵阵叫好。
船尾一侧,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端着酒壶,表情木然地站在阴影处,对那些打情骂俏的红男绿女视而不见,偶尔将眼神投放在水面上,却枯槁空洞,如同泥塑。
老鸨远远吆喝道:“柳瓶儿!你是死人哪?看到客人也不去招呼?”柳瓶儿吓得一跳,忙堆出一脸谄媚的笑,掐着腰肢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满身酒气手舞足蹈的肥胖公子前,讨好道:“张公子……”胖公子看都不看,厌恶道:“走开走开,别耽误我看美人儿跳舞。”一把将柳瓶儿推了个趔趄。
柳瓶儿扶着酒壶,点头哈腰地赔笑,更加不知所措。老鸨急火火冲了上来,眼睛看都不看,顺手甩了柳瓶儿一个大嘴巴,对胖子笑道:“这丫头不长眼,公子可别和她一般见识。”
柳瓶儿的脸霎时显出红色五指印,她勉强将酒壶放下,慢慢退入另一侧的阴影处。
船上仍是一片莺歌燕舞,酒到酣处,一众男子高声喝彩,肆意调笑,或有人隐约听到“扑通”一声,却无人在意。
一个文弱男子惊慌失措跑了过来,附在老鸨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老鸨一愣,嘴里寒暄道:“公子们慢用,我再去取些好酒来。”拉了男子走到船尾,低声道:“柳瓶儿怎么了?”
男子指着船下黑黝黝的水面,语无伦次道:“她跳河了!定是您刚打了她一巴掌,她想不开,妈妈你快叫人救她!”
果然,船边的木楔上还挂着她的手绢。老鸨一阵惊慌,转而厉声喝骂道:“小子你再敢胡说,我打断你的腿!什么跳河?是她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又假惺惺叫道:“张贵刘五,你们赶紧救人。”自己竟然又回去船头招呼客人去了。
几个龟奴拿了带钩子的长竹竿,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水里探。文弱男子急道:“赶紧跳下去救人啊!”
满脸横肉的张贵冷笑道:“说得轻巧,你怎么不跳下去?”
文弱男子嗫嚅道:“我……我不会水……”这里是古河道,经水流冲积形成一个接一个的深潭,洛水改道后,此处便成了风景优美的一个大湖。水面虽然平静,但深丈余,且有淤泥杂草,慢说是晚上,便是白天,不是水性十分好的也不敢下水。
一个下等妓女,死便死了。老鸨恨不得早早将她打发了,尚且省下一份饭钱。几个龟奴敷衍地用竹耙搂了几下,便放弃了,称天亮再找。
文弱男子拉着张贵不让走,被他一把甩开。张贵一边走还一边鄙夷道:“呸,仗着同离痕姑娘有些远亲,不过是个吃软饭的,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几个龟奴轰然大笑。
文弱男子的脸顿时胀得通红,嘴巴抖动着说不出话来,失魂落魄地看着他们走开,自己拿了竹耙打捞。竹竿很长,顶端又镶嵌铁钩,没两下便没了气力,无奈只好放弃,呆呆地望着平静的水面,表情凄楚。
一盏茶工夫过去,柳瓶儿显然生还无望。男子跪下磕了一个头,喃喃祈祷道:“姐姐保重,愿姐姐下辈子投个好胎,再也不要从事此业了……”一时想起自己的际遇处境,不禁同病相怜,无限感伤。
突然哗啦一声响,平静的水面上翻出一朵亮白的水花来,在明亮的月光下十分耀眼。接着只见一阵翻腾,水花越来越大,似乎有一条长长的黑影从水面下一闪而过,随后便看到一个人从水底钻出,身子如风中的柳条一样灵活摆动,不朝着船,却飞快游向岸边。
看服饰装束,正是柳瓶儿。男子激动地放声大叫:“瓶儿姐!瓶儿姐!”
柳瓶儿听到叫声,稳稳地浮在水面上,昂头朝这边看来,一双眼睛亮得闪光。男子没来由一阵惊悚,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老鸨到底心中不安,抽空又过来看,一见柳瓶儿没事,态度好了些:“瓶儿你赶紧上来,水凉,小心感冒。”
柳瓶儿眼睛滴溜溜地转,仿佛不认识老鸨一样,却浮着不动。老鸨见已有客人起疑,正朝这边张望,顿时没了耐心:“你这死丫头,人长得丑还爱作怪!要死死远点!别影响了我暗香馆的生意!”
男子忙小声哀求:“妈妈不要再刺激她……”唯恐柳瓶儿听了又要寻死,却见她飞快地游了回来,腰肢轻盈,四肢协调,姿势十分优美,看样子便是洛水最有经验的水工也不及她游得好,男子和老鸨都看得呆了。
柳瓶儿很快游到船下,男子忙放下竹竿,将她拉了上来。老鸨嫌弃道:“赶紧去换身衣裳,感冒了还是花老娘的钱!”
柳瓶儿猛然将脖子扭转过来,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把目光落在男子脸上,失望了地叹了口气,用一起奇怪的低沉声音道:“唉,长得太丑了。”
一句话说完,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呕出一大摊水来。老鸨踢了她一脚,道:“别装死!明天我再和你算账!”
龟奴们闻声而来,七手八脚将柳瓶儿抬进船舱,却不曾留意,船下水面上,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满是失望,头部以下细长的身体摆动着,并隐约发出一声叹息:“长得太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