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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经过此事,胖头对公蛎的反感大减,给公蛎添了茶,一脸傻笑地站在他身边:“今天多亏了你,否则不知道怎么对付。”

公蛎毫不客气,道:“对付这种人,最简单就是以暴制暴,怕他作甚?”

胖头挠着脑袋,为难道:“我可不是怕他,要搁以前,我同我家老大一起混码头,早窜上去打得他满地找牙了。如今开着当铺,一屋子瓶儿罐儿的,叫什么老鼠什么器,担心打坏了,白白辱没了财叔和毕掌柜的一番心血。”

公蛎没好气道:“投鼠忌器!”

胖头鸡啄米地点头,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你今日来做什么?我中午请你吃饭。”

公蛎怄火道:“我不吃。”听到对面酒家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忽然想起江源,没头没脑问道:“住在对面的江公子,如今还在不在?”

胖头将托盘捡起来,回道:“哦,你说江源江公子吗?早搬走啦。”他上下一打量,忽然警觉起来:“怪不得你对我家的事门儿清,江公子告诉你的吧?我谢谢你今天帮我,但惦记我家老大的掌柜位置,没门!”

公蛎踹了他一脚,骂道:“胡咧咧什么呢?我就是老大……”门忽然被推开,探进一个脑袋来:“今天,不营业吗?”

两人停止争吵。胖头忙打开大门,满脸堆笑道:“营业呢。你典当还是赎当?”

进来的是个瘦弱的少年,稚气未消,不过十五六岁,夹着一个宝蓝色的小包袱,踌躇良久,才怯生生道:“我来估价。”嘴上说估价,却不肯打开包裹,只低头看着脚尖。

胖头殷勤地道:“这位小兄弟,您拿的是哪种类型宝贝?”

公蛎见那少年手指上布满针眼,一个食指还用薄布缠着,右手中指指节上还带着顶针,笑道:“小兄弟做裁缝的?”

少年羞涩地抬头看了公蛎一眼,道:“是。”

胖头连忙套近乎:“您在哪个裁缝铺子里高就?我下次去照顾下您的生意。”

小裁缝的脸瞬间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公蛎估计他手艺不精,不好意思报名号出来,忙岔开话题:“请先把您的物件给我们瞧瞧。”

小裁缝紧紧抱住包裹,迟疑了良久,才小心翼翼解开一角,拉出巴掌大一片红色的衣襟来。

原来估的是件衣服。刺目的大红色,红得狰狞,衣摆镶边,绣有同色花纹,因是同色,花纹图案并不算显眼,但立体感甚强。

胖头摩挲着平滑挺括的衣料,装内行道:“质地还行,手工也算精细。新的还是旧的?”

公蛎对着阳光一看,见花纹竟然是一个个拉着手的小骷髅,不由惊奇道:“这绣边好别致!”隐约看到包袱盖住的地方绣有极为规整的图案,便想将整件衣服抖搂出来,小裁缝却紧张起来,将包袱包上,叫道:“不估了!”

公蛎忙道:“小兄弟别慌,俺们这儿可是正儿八经的当铺,童叟无欺。再说了,你只是估价,又不是典当,还怕我们会坑你?”

胖头连忙点头附和。小裁缝抱着包袱,低着头没头没脑说道:“师娘说叫我挂出来卖,我想估个价心里才有底……算了,算了!”说完抱着包袱兔子一样跑了。

假公蛎和毕岸一直到中午还未回来。胖头对公蛎不再过分抵触,但他坚定地认为,公蛎对他的“老大”心怀不轨。胖头语重心长告诉公蛎,人要依靠自己,不能总想着不劳而获,甚至把当初他同“老大”如何一步步经营当铺作为成功案例,夹缠不清地讲给公蛎听,并搬出账目,证明做个当铺掌柜并无多少收益,不值当他如此费心费力。

真真儿把公蛎气得吐血。胖头邀公蛎吃饭,公蛎一看是馒头咸菜,便坚决拒绝,自己循着香味,绕到北市后边一家僻静的茶馆,点了几个小菜一壶好茶,一直喝到申时中,这才晃晃荡荡回去。

公蛎为了省事儿,专抄近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巷子里,一抬头,只见纸扎的童男童女临街而立,白森森的脸上画着猩红的嘴唇和呆板的眉眼,吓得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到了福寿街。福寿街是有名的殡葬一条街,全是摆卖丧葬用品的店铺,什么纸人纸马、香烛纸钱、纸幡元宝、敛服墓碑,甚至还有两家棺材铺,炫耀一般分别将红漆绕金边的柏木空棺摆着大门口,大白天的,都透着几分阴森。

公蛎本是个好奇的主儿,又爱热闹,第一次瞧见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虽觉得晦气还有些好玩,便只当逛街,一个个店铺挨着看。

这些店铺也同其他行业不同,只管守在店里默默做事,并不热烈招呼客人。公蛎瞧了一阵人家折叠“金山银山”,又看了一回粘糊纸马,再转到棺材铺子看匠人雕刻棺材板上的镂花,心想果然是行行出状元,哪一行都不容易。

巷子口却是一家寿衣店,挂满了各式男女敛服。公蛎随意瞟了一眼,顿时眼睛直了——一众花花绿绿的寿衣当中,当门挂着一件大红敛服,团寿福字,大块祥云,周围绣满腾飞的蝙蝠,在略显黑暗的店铺里显得尤为耀眼。同高氏那件相比,陈旧了些,但图案制式却大同小异。

公蛎心里打了个寒噤。高氏好好一个大活人,干吗穿死人的敛服?

公蛎走进去摸了摸下摆,觉得同今日去估价的那件衣料、颜色、镶边极为相似,有心问问这种衣服是不是活人也能穿,张口却成了“这件多少文”?

一个小裁缝慌忙从内堂出来,道:“三百文。”公蛎一看,果然正是那个少年。

原来他是做寿衣的,怪不得不肯告诉胖头店铺名字。公蛎道:“你今日估价的,就是这件吗?”

小裁缝红着脸道:“是。”

敛服的颜色,男款多为宝蓝、墨绿或黑色,女款颜色多变,做工精细,皆为传统敛服样式,而像这种大红颜色的,独此一件。公蛎好奇道:“这种衣服,同其他的敛服有所不同,可有什么讲究没有?”

小裁缝怯怯道:“大红色……说是会惊扰了死者,通常是不用来做敛服的。”

公蛎更加奇怪,道:“那这件呢?”

小裁缝低头道:“这是师父的东西,我也不确定是敛服还是什么特殊的袍服……师父走了,才发现有这么一件东西……师娘便说挂出去,看有没有人要。”果然衣服折叠的痕迹尚在,显然是压放已久。

公蛎道:“你师父去哪里了?”小裁缝摸了摸臂上的白花,眼圈红了。公蛎十分尴尬,连忙道歉,又问道:“你师父怎么做这样一件衣服,是不是做给你师娘的?”

小裁缝摇摇头,道:“我师娘穿上长了好大一截,极不合身。”

公蛎道:“那会不会是什么人来定做的,忘了拿走?”

小裁缝老老实实道:“有可能。师娘回忆说,一年前他曾听师父说过,有人拿了很古怪的图案要他来做,还给了一大笔定银,约定两个月后来取。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件……师娘只当那人取走了,谁知道……谁知道……”

见小裁缝一脸迷惑,公蛎好奇道:“谁知道什么?”

小裁缝犹豫起来。公蛎催促道:“到底怎么了?说啊!”

小裁缝涉世未深,一看公蛎逼得紧,眼底有些害怕,回答道:“师父走了,家里又遭了贼,师娘很伤心,一直没顾上拆洗家里的被褥,直到昨晚,在一床破旧的棉褥里发现这个,叠得很齐整,严严实实包在褥子里,要不是拆洗东西,一点都看不出来。”

公蛎嘿嘿两声,一脸猥琐地猜测道:“哈,我知道了!定是你师父有了相好,想要送人,可是被你师娘发现了,没送出去,只好偷偷藏起来,是不是?”

小裁缝涨红了脸,生气道:“你胡说!我师父师娘好着呢!怎么会……怎么会背着师娘有……有那种事儿?”末了还小声加上一句:“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小裁缝虽然年幼,人品还是不错,对师父师娘相当尊重。公蛎有些惭愧,连忙道歉:“好好好,我说错了,死者为大,可能你师父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小裁缝默默不作声。公蛎忍不住又问:“既然是你师父的遗物,干吗不留着?”

小裁缝低头捏着手指上的伤,道:“师娘担心,是定做的那人忘记了。总压在箱底也不是事儿,便叫挂出来。”他抬起头来:“你到底要不要?”

公蛎支吾道:“我看看,看看。”

小裁缝道:“你要是要的话,还可再优惠些。这些骷髅蝙蝠,师父下了好大工夫才绣好的呢。光是原料、绣工,便不止这个价儿。”公蛎留心一看,果然,这些蝙蝠的脑袋位置也是个小小的骷髅,同镶边一样,皆为同色丝线绣制,不对着光线,看得并不明显。联想到高氏身上那件,难怪早上远远看着觉得图案古怪,原来中间镶嵌着无数小骷髅。

再一看,那些团团的福字、寿字,每个正中都有这么个小骷髅,翻开衣服背面,同正面一模一样,竟然是双面刺绣。

公蛎大为惊奇,忍不住赞道:“好别致的针法。”

小裁缝羞涩道:“这种针法师父教过我,可惜我还是绣不好。”公蛎装作随意道:“你认不认识一个脸上有疤的女人?住在北市大马圈后面。”小裁缝想了想,摇头道:“不认识。我们这行当,除非谁家有白事,才跟人打交道。”

两人聊了一阵,公蛎终归还是没买:一件敛服,做得再精美,总不能自己买回去穿吧?只好让小裁缝失望了。

出了店铺刚走不远,忽听小裁缝在后面叫,扭头一看,小裁缝手里拿着东西追了上来:“客官,您的东西掉在店里了。”

接过一看,却是一张陈旧发黄的硬折身份文牒。公蛎笑道:“我哪里有这玩意儿。不是我的。”

小裁缝固执得很,道:“您瞧瞧,就是您的呢。”

公蛎打开一看,一面写着“隆公犁,洛郊蟒庄人氏,咸亨四年秀才”,还盖着河南县府的大印;另一面画着一个简笔画像,下有一行小字,标注面部特征:“肤黑貌丑,左目及右鼻窝黑斑各一”。公蛎丢给小裁缝:“不是我的。”

小裁缝对比着文碟上的画像,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肤黑貌丑,左目及右鼻黑斑各一’,您看您脸上……”

公蛎摸着脸上的两块黑斑,猛然醒悟,见那边纸扎店的伙计往这边张望,脸色顿时阴沉起来,劈手夺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肤黑貌丑”这四个字,简直扎人的心。

走了老远,公蛎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自己刚变成这个丑样子没几天,便捡了个一样特征的身份文碟,到底是巧合,还是谁知道底细,专门帮自己做了身份文牒? EkxJjBan3aaisfqudzIBwsPD11CUwzrWubqbulr17/sW52B8etfeQTHswalHfd2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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