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女不如生男”,自有史书记载之时便颇为风行,早在殷商时期便有“生男为嘉,生女为不嘉”之说,因此,民间溺死刚出生的女婴现象比比皆是,美其名曰“洗儿”。直至隋唐,民智渐开,特别是大唐,民风开放,女子地位大大高于前朝,并经朝廷多次打击,溺毙女婴现象渐少见,但民间仍有少数愚顽之人,偷偷行此恶毒之事。
溺毙女婴“洗儿”,还不算最恶毒的,最为恶毒淫邪的,当属“引儿”。
引儿,顾名思义不仅要杀死女婴,还要利用女婴的阴魂为家族引来男孩。具体做法,便是先使用八根银针刺入女婴体内,待女婴奄奄一息,唯有心脏微弱跳动之时,将最后一根扎入女婴心脏,致其死亡,如此一来,女婴未散的魂魄便依附在这枚银针上。待家中女子重新怀孕,即将临盆之际,便用这枚银针做一顶虎头帽,生下来的孩子便是男婴。更有甚者,为了威慑女婴的魂魄,竟然还有将女婴尸体大卸八块,埋入十字路口,遭受万人践踏,让其永不敢再投胎到自家。
而这最后一根针,便叫做“引儿针”。
公蛎将脑袋紧紧地贴着墙上,努力让滚烫的额头凉一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明明从未听说过,却仿佛学习研究过一般,对针刺女婴的做法、目的、后果皆一清二楚。
若说驱附、银魇、精魅等为巫术之要,那么这个所谓的“引儿”当真是借巫术之名行恶毒之事的“伪巫术”。巫术施展讲求良多,不仅要求施展法术者技法高超,对时辰、节气、风脉、方位甚至人的八字等都有要求,而像这种寻常人家随随便便施展的所谓“引儿”,根本不会对未来生男生女有任何影响。
公蛎怀疑,最开始以“生男”为借口将针刺女婴往巫术上引的,定是同这女婴最亲近的人有着极大的矛盾——或许便是女婴的母亲——迫于公序良俗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和气,而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女婴身上,并编出“针扎女婴生男胎”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减轻舆论压力而已。
再联想起那日立行街十字路口的罐子婴尸案,公蛎顿时觉得不寒而栗。怪不得毕岸坚称“寻常案件”,毫无疑问,此案正是这种愚昧下的产物。当时那个年长的捕头神色有异,定是想起了这个臭名昭著的“引儿”法子。公蛎猜想,几个婴孩死亡时间有前有后,凶手也绝非有预谋有组织的一伙人,而是不同家族、不同凶手,谋杀女婴之后,只是看着立行街人多车多,是个适合恐吓女婴阴灵的践踏之地,所以才不约而同埋了那里而已。
房间里,钱耀宗母子仍然在为是否动手争执。
听两人的谈话,如林轩占的这块乱石滩,原本就是个民间偷埋婴尸的所在,但凡想“引儿”的人家,觉得在自己家里杀孩子不吉利,都会悄悄带到此处动手,所以钱耀宗才带了二丫来这里住。
而钱串子当年,竟然也遭受过同样的失女之痛。钱家祖籍位于秦岭偏远山区,愚昧闭塞,钱串子嫁入钱家连生两个女儿,被同村人鄙视打击,为了生儿子,在族人的主导下,大女儿被针刺死,二女儿则出生三日便被溺死,后来恰逢饥荒,逃离原籍,落户洛阳,从此再也没回去过,只要一提起老家便深恶痛绝。
可如今,她却忘了自己的痛,坚定不移地相信“引儿”之说,让悲剧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公蛎实在难以明白她这种心理,不过打定主意,若钱串子真的动手,他一定拼了全部功力,变成个怪物吓唬她,让她再也不敢动害二丫的念头。
钱串子态度强硬,一会儿痛心疾首,说钱家无后,钱耀宗死去的爹爹地下有知,定然不能安息;一会儿哭着要死要活,数落钱耀宗不孝,又没个男孙,活着也没有指望;一会儿又语重心长地指出,二丫天生异能,看到的东西同常人不同,按理早该按在尿盆里溺死的,今日用来引魂,也不算过分;看这几种都不管用,便装起了柔弱:“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从怀钱耀宗之时说起,一直说到几日前她为了让钱耀宗一家吃饱穿暖,千辛万苦做了只够自己吃的一顿饭为止。
公蛎刚听到“针扎女婴”时的一腔愤慨,随着钱串子的上下嘴皮子吧啦吧啦这么一顿啰嗦,早已消磨殆尽,到了后来,他已经深深佩服钱串子的嘴上功夫,暗想凡人之中果然藏龙卧虎,不混迹洛阳断然瞧不到如此字字珠玑的好戏,于是一边听一边总结琢磨她说服劝说的技巧,打算以后用来对付汪三财,甚至是毕岸。
钱耀宗一直摇摆不定,被钱串子打动了,便无奈地说“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真正要动手了,又退缩不前,抱头称“你找个我瞧不见的时候下手好了”。
其实钱串子想动手并不难,二丫身体瘦弱,没多少力气,一个人足以完成,但她却狡猾地想,不能落儿子的埋怨,免得到老得不能动弹时被媳妇指着鼻子骂。
钱耀宗对他母亲的小伎俩显然也明白,只是不说破罢了,而且二丫他虽然不喜欢,也不一定非要害死她。况且对钱耀宗这种得过且过的人来说,能生个男孩最好,但若生不出儿子来,也没什么要紧。
两人拉拉扯扯,推来送往,全然不知窗外还有个兴致盎然的观众。直至四更,钱串子终于打起了哈欠,和衣在二丫身旁躺下,钱耀宗去睡了软榻,这件事终于不了了之。
公蛎先还担心钱串子趁着后半夜对二丫下手,谁知她一沾到床便鼾声如雷,反而吵得公蛎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大早,钱串子不顾伙计的白眼,在如林轩饱饱地大吃了一顿,兴高采烈地回家了。可怜斗志昂扬、热血沸腾的公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吓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