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天最恼人的事有三件。
大风、寒冷、没有花。
细读敕令的河北道行军大总管林奕下意识抬手碰触帽檐,又丧气地收回。
没有花,不好看,没力气做事。
皇帝敕令如此之急,但眼下还是先吃午饭吧。
油泼面挺好吃,今日的辣子多放些。记得让厨房在炖羊肉里加些萝卜粉条,再制些汤圆下进米酒里。
这里的饭菜不精细,只当忆苦思甜了。
桌案对面,抱着手炉被冻得打哆嗦的张恭抬起眼皮看着林奕,声音尖细道:“虽然冬日不适合行军打仗,但将军有陛下谕旨敕令,发五千兵马快去快回,杀成欢个措手不及,还是可以的。”
林奕翻了个白眼,支着头看向张恭。
五千兵马,还不够成欢塞牙缝的。
况且自己之所以在这鬼地方吃糠咽菜,就是成欢的烂计策。
什么“别人打不如你来打,大夏兵马贵重,少损失些,总是好的”。
但成欢肯定没有想到,此次他来河北就任行军大总管,朝廷的公文中写的是林奕,可手持虎符有调兵遣将之权的,却是张恭。
张恭,是个太监。
朝廷真是越来越荒唐了,太监都骑到我的头上了。
林奕心内腹诽,却缓缓点头道:“就依张公公所说。”
张恭迅速放下手炉,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小本,化开墨汁记了几句,又把本子塞回去。
这随时随地记人黑账的本事,可真是厉害。
若由着这一帮太监撺掇皇帝惑乱朝政,大夏真是完了。
林奕叹息,好后悔没有早点反了。都怪自己沉迷女色啊,那成欢也是。
不过依成欢惧内的样子,若自己反了,估么着这会儿已经被成欢打死,坟头花长老高了。
张恭收好本子抬头,发现林奕正盯着他看,便虚与委蛇道:“将军如此谨遵圣命,待咱家回去,一定在御前为将军多说好话。”
一句好话,便是一个好前程。
但林奕想了想,好前程不如好乖。
张恭说完起身,再掏出怀里兵符,对林奕道:“那么,几时启程?”
瞅瞅,成欢夫妇如今真是太监们的眼中钉了。为了杀他,饭都不让吃就得启程。
林奕把身上白狐皮大氅脱下,认真抚平挂在衣架上。再找出一件半新不旧早就该扔的玄色袍子,穿在身上。
然后他正色走到张恭面前,笑道:“请张公公即刻启程。”
宝剑出鞘一击即回,张恭满脸错愕神情凝固,身子晃了晃,“哐”地一声跌倒。
玄色袍子上一道血痕。
林奕皱眉看着地面散开的血迹,揉胸心疼道:“只顾着大氅,忘了我这上好的波斯地毯。罢了,就当作张公公你的棺椁吧。”
一直站在门口的部将这才进屋,把地毯掀起卷住张恭,抬走掩埋。
那块虎符掉在地上,泛着乌青的铁器光泽。张恭的小黑账本本也被搜出丢在地上,大风吹开的一页写着:“林奕谨遵皇命出兵。”
张恭的小黑账本本先送回京都,三日后,林奕的奏折也到了。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逆贼成欢杀我兵马五千,围臣于翠弘山,残兵必败,臣万死难赎己罪,求陛下发兵来援。急!急!急!”
看到张恭手书后等待三日的皇帝见到这个消息,手捂胸口退后一步跌坐在龙椅上。
身边的内侍总管高照连忙跪地上前给皇帝顺气,又送上丹药伺候皇帝服下。
那丹药中掺杂烟草,让人头脑暂时麻痹。虽然太医院说这是救急之物不能依赖,但高照恨不得皇帝再昏聩一些。
他给皇帝顺着气,安抚道:“陛下,那成欢在西北多年,盘根错节俨然当地一霸。林将军打不过,也是正常。眼下便是年节,等年节过了,再发兵就是。”
皇帝气息未定,双手紧握龙椅扶手,眼神飘忽似在寻找什么。
高照继续道:“再说棠公主殿下快要临盆,也受不住这等惊吓。那个……四皇子殿下还在公主府,万一他们……”
此话欲言又止。
话不说满,是为了引导对方往下想。
“他们想让朕死!”皇帝忽然抬头,浑浊的目光冷厉一瞬,恍然道,“这样就可以扶持李城意继位,主少国疑,李棠就可以临朝听政!”
皇帝猛然起身,恍惚间如清风吹进心胸,一切豁然开朗了。
怪不得李棠把李城意软禁在公主府。
怪不得成欢要领兵去北地。
怪不得李棠要针对李城暮。
一桩桩一件件,原来想的这种好事!
皇帝在养心殿心乱如麻疾步乱走,口中喃喃自语头脑神思混乱。
面露担忧之色的高照“噗通”一声跪下,泣道:“求陛下保重龙体啊!陛下若倒在此处,正合李棠心意!”
皇帝身体僵硬止步,嘴唇颤抖抬手指着玉玺。正要发号施令,却忽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自殿门起,穿透殿内袅袅熏香,穿透层层帷幕和护卫腰刀,隐有回声。
“李棠的心意?”她道,“却不知高总管以为,我儿李棠,是何心意?”
高照唇角的笑悄悄收起,恭敬的神色一点点覆盖面颊,如提线木偶般抬头道:“咱家胡乱说的,求皇后娘娘,饶命。”
“饶命……”皇帝背对皇后,声音森冷笑道,“你的性命,还轮不到别人饶。”
皇后久居深宫,以端庄淑睿,敬慎居心要求自己,从不涉朝政、不结党羽、不藏祸心、不伤无辜。
她原以为大道昭彰帝得民心,作为皇后,她只用守好本分便可。
但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宫闱秘事,让皇后不得不正视现状。现状是:皇帝逐年昏聩是非不分,并且,要伤害她的孩子。
自从许州瘟疫,皇帝把李城意关进暗室,皇后就懂了,若再闭目塞听下去,她的孩子会像长子李城钧那样,死于非命。
为了护住自己的孩子,颜面和体面,都可以舍去。
皇帝转过身来。他看着身穿明黄云裳,头戴后冠,饰九尾凤簪,面容冷肃的皇后,眉头紧缩。
“皇后来养心殿,是要干政吗?”字字句句不留情面。
皇后神情坚定走近几步,仪态端庄道:“臣妾听说陛下为朝事烦恼,特来问问是谁惹了陛下不开心。若是孩子们,中宫理当下令责罚。”
“孩子……”皇帝冷笑道,“在皇后眼里,他们永远都是孩子。可在朕眼里,他们是要弑君的逆子!”
“陛下言重了!”皇后抬声劝慰道,“棠儿绝无戕害陛下之心。她前日来,还劝慰陛下不要担忧北地,劝陛下少进丹药调养身体,拔除水银毒害。”
“毒什么害?”皇帝勃然大怒走近皇后,一把提起她的衣领,恨声道,“你养的女儿,才最是狠毒!朕且问你,她嫁成欢养门客把手脚伸进朝廷,是何居心?她锁着亲弟弟不放,是何居心?”
被皇帝紧提衣领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但皇后还是正色劝慰:“城意很好,陛下多虑了。”
皇帝正要再说什么,却见一个小太监偷摸走到高照身后,附耳对他秘语。高照听完露出吃惊的表情。
皇帝目露询问之意看向高照。
高照道:“皇后来养心殿之前,命人去将军府传讯了。”
是了。
皇后来时,皇帝正要下旨捉拿李棠。
只要捉住李棠,就不怕成欢不束手就擒。
京中传言他们夫妻恩爱,朕倒要看看,如何恩爱。
“传令下去!”皇帝松开皇后转身大喝,“命羽林卫包围将军府,擒拿府中一切人等!”
羽林卫将军白夜容赶到将军府时,李棠已经走了。
角门处没有一辆马车,留下的仆役宫婢一问三不知。他推开寝殿的门,见小火炉里的兽金炭燃到正红,上面搁着的水壶开了。热气把壶盖顶开,“咕噜咕噜”发出响声。
白夜容把水壶拿开,滚烫的热水沏进粉瓷茶杯。
那里面放着一小撮君山银针。
这是她最爱的茶,也是她握过的茶杯吧。
白夜容的手在茶杯外停留一瞬,眷恋着杯身传递的热气。
他也曾被如此温暖过。
那一年白夜容十岁,皇帝继位后为巩固朝政,把先前支持其他王室成员的皇族一网打尽。白夜容的父亲虽为皇后母族,却执意支持当年的二皇子赵王。所以他的父亲,最早被清算。
是杀死白夜容父亲,还是追加罪责夷灭亲族,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那年冬天大雪没膝,白夜容陪伴阿娘跪在皇后宫外,希望皇后可以念在母族情分上,往养心殿递一句话。
他们跪了很久,宫中无人敢劝,也没人敢给他们撑一把伞。
白夜容双手冻僵身体麻木,年幼的他却不敢哭泣乱动,只呆怔地跪着。
在几乎晕眩的寒冷中,一杯茶递到他怀里。
“喝吧。”
小小的李棠端着两杯茶水,茶芽金黄、外层白毫,正是岁贡十八斤、长自洞庭的君山银针。
她身后有宫婢小心翼翼撑着伞,劝说着:“小殿下快回去吧,陛下知道会生气的。”
李棠倔强地上前一步,执意把茶水一一送入白夜容和他母亲手中。
那杯茶太烫,烫得白夜容咽下去时喉咙有些疼。但那杯茶也让他身体回暖,没有冻死在冰冷的台阶下。
那一杯茶的热意,他记了很久。
他记得这茶水的味道,记得李棠那时睫毛上挂着的雪。颤动着,融化在茶香里。
“吱呀——”
被推开的殿门打断白夜容的思绪。
他松开茶盏转身,冷声道:“如何?”
“公主殿下已经出城。”下属回答道。
“追。”白夜容收剑入鞘,快步离开寝殿。在他身后,君山银针氤氲的茶气升起,犹如一个做了一半,被打断的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