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入手。
这女人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她原本僵硬的身子变得灵巧,木讷的神情瞬间灵动,一双眼睛露出蚀骨之恨的光,向成欢刺出匕首。
错不了了。
如果之前还只是有些怀疑,如今可以确定,她是蒋氏。
赵舍曾经的小妾蒋氏,在令战之戏座席下埋炸药的蒋氏。
成欢没有拔刀,他抬起手臂斩过。
像鹰隼般快,刀斧般利,蒋氏“啊”地一声惨叫,匕首掉落、腕骨断裂。
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的闫河清呆愣片刻,抄起一把铲子护在身前,大喊道:“快来人,有刺客!”
然而成欢神情冷淡,开口对蒋氏道:“听说你叫小姜。”
小姜抱住胳膊瞪向成欢。
成欢唇角微扬没有说话,他挥手屏退护卫,转身慢慢离开喧闹处。
那样子不是防卫,倒像在引路。
小姜想了想,抬脚不远不近跟着他,向林中去。
冬日干冷,林中无鸟。
这是闫河清平时休憩的地方,燃着一堆篝火,火旁有树桩做的矮凳。
成欢坐在火前伸出手,慢条斯理地烘热双手。等小姜走近了,把身边放着的布包丢给她。
布包掉在小姜脚下,她踢了踢问:“这是什么?”
成欢认真烤手,眉头舒展道:“听说你是坝北村的幸存者。”
小姜咬牙哼声。
成欢没有看她,只在心中想念一个人。
当初令战之戏后小姜行刺李棠被俘,在殿内不知对李棠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李棠便赦免了她。成欢派人去查,才知道她竟然是当初真正的成欢血洗坝北村以人头冒领军功的幸存者。
恰好,有些东西可以给她。
“这东西是给你的,”成欢道,“里面有庆安四年,本将军血洗坝北村的铁证。”
那一年崔青烨被人追捕,他改名换姓藏在军中,在朔方节度使麾下做事。节度使成渊在跟金国的战事中屡屡受挫,朝廷责怪,他便命长子成欢屠村冒领军功。崔青烨得知此事赶去时,只见到满地缺少头颅的残骸,把坝北村土壤染红。
他收集证据上报州府,可州府官员不敢接。
去京中告状更不可能,崔氏正被皇帝以看管温泉不当、溺死皇子的罪名诛杀。
愤恨之下,崔青烨回到军中,杀成渊成欢父子,自己伪装作成欢的样子活下去。
人皮面具一戴就是六年,就连成欢的生母,也不能把他识破。
却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当初的证据,竟然又有了用处。
听到坝北村,听到铁证,小姜慌忙俯身拿起布包。也不管断手的疼痛,满脸焦灼拆开麻绳打开卷册。
那里面有两卷佛经。
《地藏经》和《金刚经》中间,夹着几张薄薄的纸片。
有成渊要求“阅后即焚”的发令文书,有成欢上报斩杀人数的书信,有金国当初兵马驻军地点,有坝北村名册。
还有一个无名小卒的手写状纸,落款是“崔青烨”。
小姜紧咬嘴唇,震惊地翻开名册,在那上面寻找到自己父母的名字。她的手指在那名字上缓缓摩挲,心中悲恸难抑。
太久了,久到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的长相。
太久了,如此之久,她却仍未大仇得报。
“为什么?”小姜恍然抬头看着成欢道。
“不为什么,”成欢看一眼高耸入云的红皮云杉,眼神微冷道,“你想要公道,本将军给你公道。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就在京都,你手断了,不知道腿断了没有。”
小姜抱着证据起身,脸上万般倔强道:“难不成将军以为,你可以一手遮天吗?”
“是,”成欢恹恹地看着天空,看孤雁飞过,看一片树叶飘落,笃定道,“本将军,一手遮天。”
小姜抿嘴退后。
这人难道是要反了,所以再无忌惮吗?
更或者他是想用自己做棋子,撼动京都大树?
无论如何,这是她数年求而不得之物。就算做了别人的棋子,她也要让成欢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
小姜抱紧证据退后,接着转身,踉踉跄跄向树林外跑去。
她以为后面会有追兵,以为会有冷箭,可身后很安静。
静得如同那个火前暖手的人,坐在坟墓里。
十一月二十八是个好天,虽然树上光秃秃没有一片叶子,但枝桠弯曲的模样被阳光投影在地上,如一幅以地为纸的图画。
冬日的阳光温暖舒适,裹着摇椅中轻轻摇晃的人。
时光似留恋这一分的安宁恬淡,不舍得往前走。
李棠瘦了些,红色雪狐领大氅盖在身上,能看到隆起的腹部已经很大。阿萝手捏糖人坐在李棠身边,把一捧花生放在炭火炉子里烤热。
烤得冒着香气,趁热剥皮丢进瓷碗,在化好的糖水里滚上一滚,拿牙签扎着递给李棠。
甜包裹着香,在唇齿间化开。
“这孩子喜欢吃甜的,”她闭着眼睛道,“肯定跟琉璃一样馋嘴。”
远处正穿过花墙走来的陈琉璃脚步微滞,紧抿嘴唇停下。
她不舍得让好不容易趁宫内两派宦官私斗,借机要陆续铲除宦官势力的李棠再劳累几分。
可是李棠听到了陈琉璃的脚步声。
摇椅停下来。
她开口道:“出什么事了,过来说。”
是原名小姜的蒋氏。
她在大理寺外击鼓鸣冤,状告西部行军大总管、驸马爷成欢在庆安四年血洗边境坝北村,杀三百人。
据说,证据确凿。
大理寺的官员是李棠亲自推举的,人人正直无畏秉公执法。
新任大理寺卿汪海遥更是铁面无私不讲情面。前不久大皇子李城止想要沾染官售盐铁的生意,指头还没有碰到,便被汪海遥参了一本。皇帝虽然只是骂了几句,但却把李城止吓得卧床不起。
听说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考有没有别的把柄落在汪海遥手里。
如今汪海遥接了小姜的状纸,验看证据,派人看护小姜。在御前参本之前,他来了一趟将军府。
花生在膛炉内“哔哔啵啵”乱响,陈琉璃把李棠从摇椅上扶起来,冷眼一横道:“你不去见他又怎样?他忘了你为提携他不惜得罪博陵崔氏一族了吗?这么快恩将仇报,把案子查到将军府来了!”
李棠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宽心,笑道:“本宫提拔他又不是为了谋私,他如今这么做,才是上不负皇恩,下无愧百姓。”
陈琉璃翻了个白眼,把她扶进抱厦。
汪海遥五十多岁,神情儒雅眼神温和,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至察至信,难以结交。
成欢屠村的传言由来已久,小姜更口口声声说她是坝北村幸存者。所以李棠想着若能借此查一查,洗脱这件事的嫌疑,也是好的。
于是她安抚汪海遥道:“汪大人尽管去查,如今驸马奉命在西北道安抚金国,尚未回来,故而不能过堂听审,还望体谅。”
汪海遥神情讪讪拱手,开口道:“殿下不偏袒、不寻私,实乃大夏之幸。”
李棠但笑不语,从汪海遥脸上洞察出别的来。
他夸自己不偏袒,那意思似乎成欢屠村是铁板钉钉的事。
怎么会?
他虽常常冷气森然,但也不是妄杀无辜之徒。
地龙烧得有些热,李棠手心溢出薄薄的微汗。她用帕子仔细净手,神情认真对汪海遥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汪海遥一丝不苟穿着棉服,很热,却不好意思脱下。他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叹息一声道:“有一个人,做了证词。”
“谁?”李棠看着他道。
“原温泉行宫属官崔良的儿子崔青烨,不知道公主殿下你,是否认识。”
崔青烨……
李棠猛然瞪大眼睛向前一步,因为走得太急,抬脚踩到裙裾险些绊倒。
她脸上交织着复杂的神情,激动的、开心的、意外的,更有惊讶的、难过的、心疼的。
“他还活着?”李棠脱口而出。
“是,”汪海遥点头,“崔青烨当时在驸马爷父亲成渊麾下效力,可亲证当年惨案。”
在成渊麾下吗?
成欢是一直跟着他父亲打仗的,那便也在成欢麾下。
可亲证惨案……
也就是说,眼下大理寺收集的证据,足以证明成欢当年的确屠杀村民冒领军功?
三百人,怎么可能?
来不及为故人重逢激动开心,李棠只觉得自己的心揪在一起。如被命运的手扼住喉咙,她难以呼吸心内绞痛。
眼见这一幕的陈琉璃扶住李棠为她顺气,忍不住对汪海遥破口大骂道:“汪大人不愧是人人称颂的正直清廉之士,正直到为了查案不惜杀伤人命!殿下今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县主就手提斧头,把你大理寺的门砍断剁碎!”
汪海遥神情惊惶慌忙跑出去唤太医。
李棠握着陈琉璃的手,缓缓平复心情。
“莫慌,”她对陈琉璃道,“后面的事还多着呢。”
后面的事的确很多。
汪海遥的速度很快,还未等李棠派人去西北告知成欢顺便搜寻证据,汪大人便数本奏折送到皇帝御案前。
皇帝最近被宦官所惑,许多奏折都是由他们挑拣呈报。
如今的内侍大总管高照正因为李棠除掉了他的左右手而心生恨意,眼见有一箭双雕之计,焉会不用?他的速度也很快。
至于皇帝,成欢到金国边境月余未回,他已心生猜疑。更听说成欢在修筑防御工事,俨然是西北的土皇帝了。不能不治,最好趁机铲除。
加之李棠屡屡干涉朝政,让他这个皇位坐得越来越不舒服了。至于李棠快要生产经不得吓的事,皇帝根本没有想到。
不管这蜜糖后是不是有毒蛇伺机,他们口含蜜糖不放,把斩杀的利剑,挥向将军府。
三道旨意传向西北,命成欢返京。
然而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更听说成欢多次往返金国,和金国皇帝阿兀术称兄道弟。
“反了!”皇帝恼羞成怒道,“他是要反了!”
“去!”身体逐渐虚弱的皇帝手持玉玺嘶喊,“行敕令!命河北道行军大总管林奕,昼夜奔袭不停,诛杀成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