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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之下，闫河清忘了起身施礼。
成欢是西北道的活阎王，曾官至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西北的军政要务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全凭个人喜好，就连皇帝都忌惮三分。他手底下能用的人成百上千，却为何，要屈尊降贵来问自己？
或许是明白闫河清的疑问，成欢走近他，拂去台阶上的细沙，缓缓坐下。
他身姿挺拔，双手随意搭在膝盖上，说话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却字字震动人心。
“本将军请闫大人做这件事，是因为事成之后，会死。”
“会死……”闫河清喃喃应声，恍若是在梦中。
成欢点头：“尸骨无存的那种死。”
成欢曾驰骋沙场杀人如麻，为的却不是杀，而是止杀。
他的妻子曾经说过，为保天下人杀别人，是为不义。他不做不义之人，所以他问一问，这人是否愿意去死。
成欢的声音很平静，宛如在聊西北的天气。说完停顿一会儿，等闫河清应答。
这个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的县令忽然下定决心抬头，起身掸落衣襟尘埃，郑重拱手施礼道：“下官在任十多年，大夏和金国便有十年战乱。下官安抚百姓征兵应战供给粮草，眼见百姓在水火之中却无能为力。若能得休战十年，让百姓将养十年，长出一辈年轻人，下官万死不辞。”
他一揖到底恳切道：“下官，请成将军令。”
一年未回。西北，却仍是成欢的天下。
但这一次他没有操练兵马，没有买粮蓄草，而是命闫河清带人开山劈石、制砖造车，在靠近金夏边境的数里内，修筑长短不一的工事。
工事高两丈，三尺厚，长的有数里之遥，短的也有十多丈。闫河清手持图纸身穿官服，骑在马上穿梭指挥，口中催促训斥。
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造什么。
图有数十张，每张都像是刚刚习字的孩童随手所绘。但成欢细细标注了每幅图修建的地点，并且他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望大人谨慎。”
闫河清信任成欢，所以他不问不反驳，只兢兢业业劳作，只做好最后以身殉国的准备。
在西北工事如火如荼修建的时候，神界的青木山上，岩浆和冰层的正中，铁索捆束的府君杌律，露出一丝笑容。
经过这么久，他终于可以直起身子。
中元节那日以真身逗留人界，他的腰腹被成欢和李棠合力击穿。这些日子杌律用残存的法力将养身子，终于复原。
可剩余的力量，只够离开一次了。
“李棠……”他轻轻咀嚼这个名字，“你快要生产了，对吗？两个月？三个月？真厉害啊，一次一次，竟然让你做到这种程度。”
一次次的哄骗和欺瞒。
作为重生者的李棠，明明已经爱上那个男人，却逃过了他的视线和追捕。而那个成欢，竟然能以凡人的力量，伤害到他。
杌律冷笑。
自己是太弱了吧。
才能让他们屡次得逞。
“没关系的，”杌律仰头大笑，“待本府君拿到成欢的魂魄，就让你从我这里偷来的锦绣河山，全部陪葬！”
他伸出手去，有细微的黑色细雾脱手而去，飘飞在空中。
绣着百子图的帷帐轻轻拂动，殿内燃着安神香，可床上躺着的人，却紧闭双眼冷汗淋漓。
是梦魇。
——在高低错落曲曲绕绕的防御工事前，是茂密的树林。
红皮云杉拔地而起，厚厚的积雪像银色的棉袄裹着树杈。天地雪白，只有李棠自己，穿赤红斗篷，艰难跋涉。
她的身后，拖曳着断断续续的血痕。
肚腹在下坠，撕裂般疼痛。她知道孩子就要生了，只在须臾之间，或许就要闷死在自己身体中。可她不能停，不能停。
她要去寻她的丈夫。
成欢在不远处背对李棠站着，他穿绣着金色卍字纹的玄青衣袍，听到李棠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对着她笑。
“李棠，”他依旧唤她的全名，然后抬手指了指胸膛，轻轻点着道，“刺这里。”
李棠没有拒绝。
她抬起手，刺出匕首。
漫天的血雾中，梦到此处戛然而止，可李棠却仍被困在梦中无法动弹。
在几乎要窒息的难受中，她的手努力挣脱了什么在床边摩挲，柔软的锦被下面，李棠抓住了那串坠饰。
贝壳雕刻的海棠花，用银链子穿过，系一颗珍珠。
这坠饰比之她妆奁中那些朴实许多，却莫名让人心安。
那是小和尚送给她的，驱除梦魇之物。
在触摸到珠链的一瞬间，李棠猛然醒转。心中的恐惧一扫而空，如听到梵音佛语，平静如水。
“成欢，”她的手停在肚腹上，喃喃道，“你等我。”
太医说，距离生产之期还有两个月。
府里忙起来。
阿萝张罗着做抱被、棉衣、金镯子、银勺子、老虎鞋。她忙里忙外，竟然比李棠这个阿娘都盼着娃娃出生。
李棠有一次见浊光拿着一根细网走过，她好奇问是干什么，浊光说阿萝让他做一个扑蝴蝶的网子。
“冬天哪里有蝴蝶？”李棠问。
浊光一副“我也知道没有但我能怎么办”的样子，解释说：“是为了给小世子扑的，明年夏天时用。”
李棠莞尔，任他们闹去。
这时候，陈琉璃来了。
马车停在角门，她抱着大大的盒子进来，后面跟着一串丫头，人人怀里抱着东西。
李棠眯眼看，觉得整个晖和郡主府的丫头都在这里了。
“做什么啊？”她懒懒地靠着椅子问。
陈琉璃让丫头们把木盒打开给李棠看。
抱被、棉衣、金镯子、银勺子、老虎鞋……因为不知道将要出生的孩子是男孩女孩，她每样东西都做成两套。男孩子的衣物用天青，女孩子的用柔红。男孩子的镯子上挂貔貅，女孩子的镯子上挂葫芦。玉如意也是两个，做工精致，裹着天丝。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显得豪横，那金镯子有半寸宽。
李棠看着这些笑了。
“得花不少钱。”她抿嘴道。
“可以当作你买的。”陈琉璃哼了一声，“叫阿萝给钱吧。”
李棠缓缓走近她，低头靠着她的肩膀，声音闷闷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了？”
“干嘛？”陈琉璃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给我揉脚，”李棠道，“搓身子，暖床。”
感觉到陈琉璃有些僵硬，她继续劝：“等孩子出生了，你抱着他，给他换洗尿布擦屁股喂奶。”
陈琉璃第一次见到李棠撒娇，惊讶之下没有思考自己能不能喂奶，便不情愿道：“给工钱吗？”
“给，”李棠闭了闭眼，“你开价。”
西北的工事在赶工期，故而招募许多百姓修建。如今正是农闲时节，百姓为了每日几个铜板的工钱积极应募。
故而工地上很热闹。
成欢只来过一次，他冷峻的目光在人群中看过一遍，忽然指着一个身穿宽袍垂头忙碌的女人道：“你过来。”
那女人是新来的，正卖力推着砖车，待发觉对方是呼唤自己时，连忙假装没有听到转身便走。
闫河清疑惑地挡在她面前道：“大人不过是问你几句话，你去回了便是。”
可成欢没有问话，他眯眼看着这女人，如擒蛇的鹰，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冷冷道：“跟我走。”
女人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的手从宽阔的袍子里不知如何一掏，亮出冰冷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