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兀术要大夏最重要的东西,最好的筹码。
成欢利落说“赔”。
阿兀术以为会是土地、粮草或者军械。
但成欢把熟睡的李城意往他怀里一丢道:“喏,大夏储君。”
像是在扔一件玩具。
阿兀术还没反应过来,成欢便松手。
若不是阿兀术习武之人动作快,这孩子便跌在地上了。
地上虽铺着毯子,但方寸之下便是冷硬的石砖。
哎。
阿兀术摇头叹息。
棠儿所托非人,怎能让人放心。
“不准说出去。”阿兀术看着目瞪口呆的天山部主,声音里层层威压。
“把这娃娃握在手中,大夏便在金国手中!”天山部主再三确认后惊喜万分。他们不过是想杀人报仇,得到的竟然是大夏储君。
这便是质子了。
春秋时为了缔结盟约示弱强国,常常有皇子被送往他国做质子,但那些皇子大多不受重用可有可无。这把自己国家唯一的皇嫡子送来做质子的,还是头一个。
阿兀术疑心成欢在搞鬼。
但如今有便宜不占,是傻蛋。
天山部主心满意足退下。
过许久,李城意醒了。
“你是谁?”他揉着眼睛问。
阿兀术咳嗽两声,郑重回答:“孤乃金国皇帝,受大夏成欢所托,看护你一阵子。”
“哦。”李城意左右看看点头,又问,“我以后如何唤你,你叫什么名字?”
“孤……”
阿兀术想了想。
“姓‘阶’名‘夫’,金国这边长幼都是呼唤名字,你可以唤我‘阶夫’。”
“阶夫。”李城意软糯地唤了一声,甜滋滋的。
“哎!”阿兀术眉开眼笑。
粘罕被麻绳捆手,拖行在大夏军队后。
阿兀术答应解决天山部的麻烦,成欢答应赔给阿兀术大夏最好的东西,但他有一个条件:把粘罕带走。
马匹迅疾,粘罕全力奔跑才能避免被拖拽而死。
好不容易到了垛城,等待他的是兜头泼来的大粪。
那些大粪甚至还没有降解,带着刺鼻的恶臭挂在他的衣袍上。
泼粪的百姓咬牙切齿,浑然不怕把自己身上也弄脏。
这情景甚至让押送粘罕的大夏将官皱眉,他掩鼻道:“没有臭鸡蛋烂红薯剩饭剩菜吗?这也太恶心了!”
百姓怒火滔天辩解:“那些东西是给牲口的!怎么能给牲口不如的人?”
掳走人妻,虐杀至死,的确是禽兽不如。
将官叹息着道:“去把你们县令喊来,是他血刃仇敌的时候了。”
垛城县令闫清河来了,一介文官手提大刀,却停在粘罕身前丈远的地方,没有动作。
面前的男人披头散发面容憔悴,暴露在外的伤口被污物沾染,眼中的桀骜变成麻木,长途跋涉拖拽至此,他已失了求生的欲念。
或许要不了多久,粘罕便会被病痛折磨至死。
闫清河发抖的手脚渐渐恢复正常,大刀在手中握着,却没有挥出。
这是他的敌人无疑,但这也是已经穷途末路束手的敌人。
对这样的敌人挥刀,他枉为大丈夫。
闫河清停脚,转身,抬步离去。
围观百姓“嗡嗡”议论,有明白过来的大声道:“县令大人怕脏了自己的手,来呀,咱们去剁了他!”
说着便去找柴刀。
远处冷眼看着这些的成欢抬手,将领会意,阻止百姓。
“且把他关押起来,”他们安抚百姓道,“来日再杀不迟。”
李棠在将军府缓缓踱步。
深秋的天气已有些冷,她穿茜色长裙,披缃色褙子,像叶落后枝头一颗红柿。
阿萝静静跟在李棠身后,她手中拿着裹肩丝巾,生怕突然起风受寒。但她觉得如今更寒冷的是李棠的神情。
李棠眼中点点怒火,嘴唇紧抿,走了许久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阿萝上一次见她这么生气,还是听闻许州瘟疫。
这一切都是因为驸马。
成欢离开月余未有家信,今日却有信使送来金国皇帝的信。
一封信,一幅画。
画里有一个三岁多的孩子,他站在草原营帐前,一边大口吃肉,一边逗弄牧羊犬。
李棠只看了一眼便惊诧起身,又低头把信看完,便抬脚向外走去。
她本来是要穿过甬道走去外面,紧张得忘记可以吩咐仆役备步辇。等到了停放马车的角门,却没有上车,而是咬牙转身,在将军府四处踱步。
阿萝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但她想好了,若有什么可怕的事,她一定护着公主,死在前面。
李棠只觉得胆战心惊又怒不可遏。
昨日朝堂上,礼部上奏说收到金国文书,文书中讲金国已经看到大夏的诚意,答应一切以百姓为重,以和为贵。
朝野欢庆,虽不知成欢如何解决了这一件棘手的问题,但皇帝立刻开口说赏。
今日晨起,恩赏的东西送入将军府。
没过多久,李棠便知道了大夏的诚意是什么。
李城意。
当皇帝以为他的儿子正在将军府读书习字的时候,事实上这孩子已经在千里之外,金国营帐。
李棠想不明白。
成欢是刚毅果决的人,李棠不相信他没有一个周全的办法对待金国。如今送出皇子为质,既是下策,又伤害他们的感情。
阿兀术在信中说:“殿下放心,孤定护好四皇子,把他当胞弟看待。”
胞弟,那是她的胞弟,却被丈夫送入虎口。
金国为敌,内里派系错综复杂。就算阿兀术有心保护,李棠也担忧横生枝节。
怎么办……
成欢,是为了什么?
李棠停在池塘边,低头看夏季嫩绿的苔藓此时寸寸干成灰褐。那是冬天将要到来的迹象,万物萧条、天降大雪。
今年冬天,也是前世成欢的死期。
她的手指轻攥衣襟,转身问阿萝道:“驸马走前,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阿萝摇了摇头,试探着道:“或许……浊光知道。”
在阿萝心中,负责暗卫之职的浊光总是无所不能的。
李棠点头。
浊光说,他暗地里护送小师傅出城,曾见成欢在城外和小师傅密语。
密语的意思是,即便浊光耳力好且懂得唇语,也无法推定他们说了什么。
成欢若不想被人探查到,有很多方法。
他去找了小师傅,那便是跟府君有关。府君要杀他,要让李棠杀他,他是知道的。
所以……
李棠的眼瞬间睁大,她的手指从衣襟处放开。
不知为何,此时肚皮一阵痉挛般的紧张。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一层层缩紧颤动,再缓缓放开。
这痉挛并没有停下,而是一阵阵,越来越紧。
伴随着难捱的感觉,肚子里的婴孩翻了个身,似向下坠了坠。
不该是这样,她还不到生产之期。
阿萝扶着李棠坐下,她轻轻倚靠在柱子上,眼中有细碎的波光凝聚。
“殿下,”阿萝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膝盖,“殿下要哭了吗?”
这一年来从未见过殿下哭,阿萝以为她的主人和往日已有不同。可今时今日,李棠竟然快要哭了。
游廊里有风吹过,这是来自北方的风。
肚腹的痉挛缓缓停止,李棠觉得心中微痛。
她握住阿萝的手,一点点握紧了,开口道:“阿萝,若让本宫相信他是要作恶,本宫更相信,他要舍了他的性命行善。”
阿萝惊怔抬头,她不懂,但她能感觉到公主心里,澎湃难抑的感情。
李棠轻轻摇头,扶着柱子一点点站直。她眼中的泪水已经不见,神情中几分刚毅。
“他是个傻瓜,”李棠拂袖道,“本宫可不傻。”
千里之外的垛城,县令闫河清颓然坐在院落中,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心中万般恨意,却下不了手。
此时不知道该活着,还是该死。
死是容易的,一根麻绳足矣。
可活着,前路凶险漫长,不过多上几年,到最后仍然屈辱而死。
可这一双手……
闫河清伸出手举在空中,怔怔盯着。
这一双手为做学问磨出厚茧,十年苦读科举进士,原本志虑忠纯要报效国家,到最后的用处,是绑麻绳自缢吗?
冷不丁的,身后有个声音道:“闫大人如果不想死,可不可以帮本将军做一件事?”
闫河清没有回头,他茫然道:“本官还有何用?”
身后那声音道:“可让金国十年不敢犯境,可让百姓十年不投战火,如此之用,大吗?”
闫河清惊讶转身,看到一身玄衣的成欢缓缓走近。
他身材高大面容俊美,唇角含笑冷意森然,像是九天之上飞抵人间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