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就在不远处,叶子从贴近太阳的方向逐步往下晕染,最高处是金黄,再后来裹着些碧色,到最下面时,便是浓绿了。
马匹穿过低矮的灌木林向西南方向折回。
“吃欢,”被按住头的李城意低声问,“咱们为何要逃?”
成欢的身子贴在马背上,一手控缰一手按扶李城意,压低声音道:“你看那边山林中,树梢每隔几棵便有些倾斜。”
“听不懂。”李城意嘟嘴道。
成欢解释:“那是因为有伏兵,在借树干撑起诸葛强弩。”
李城意原本使劲儿往上拱的脑袋顿时缩回去,瞪眼道:“可是父皇说你很厉害。”
厉害的男人不都该正面迎击吗?
成欢轻蔑一笑,马儿已经走出灌木从,来到浅草没蹄的坡地,顺着一条被牧羊人踩出的小路迅速往下。再强的弓弩,也追不上他的后背。
成欢直起身子,任呼啸的风掀起衣襟,淡淡道:“以卵击石、落入陷阱,不是我的厉害。”
日夜兼程。
原本贴着夏金边境行进,会快上很多。但成欢只要为走捷径进入金国,便有阿兀术亲自安排的伏兵陷阱等着。
弓弩、火箭、流沙甚至野兽。
躲过三个,有一个正面碰上,他为护着李城意离开,险些受伤。
就这样在刀光剑影和星夜兼程中,李城意晒黑很多。他夜晚害怕住在帐篷里,只能露宿,病过两次,身体更结实了些。
除了身体上的改变,他的心智也比之前成熟许多。接近县令妻子被掳走的垛县时,李城意忽然问:“吃欢,金国这么厉害,你要怎么办?”
成欢看着远处高耸的城墙,拍拍李城意的头道:“我比他们厉害。”
远处轰隆声响,城门打开旗帜飘扬。
陇右道守军将领策马出城相迎。
垛县县令闫河清刚捡回一条命。
他起初肋骨尽断浑身血肉模糊被丢进县城,多亏百姓把他抬回府中医治。闫河清和妻子并无生养,如今妻子受到凌辱死去,家中只剩下他一人忍辱偷生。
刚刚恢复神智胳膊能够动弹,闫河清便把他妻子被虐杀的事写下,一封血书送呈陇右道守军。原本只是因为守军比朝廷近些,他期望守军可以出面要回妻子遗体。哪知守军晨起接到书信,夜晚便偷袭敌营,杀金兵五百,带回遗体。
被杀的金兵,正是虐杀他妻子的粘罕部下。
这件事瞬间震动夏金两国。
虽然知道金兵有错在先,但闫河清也明白自己给朝廷惹了麻烦。他不是惧死之人,在床上躺了月余,刚能起身,便在房梁上绑了麻绳要自尽。
可这时候,听说西北道行军大总管成欢到了。
那便不能死。
在死之前,要请罪,要请求成将军赦免陇右道守军。
闫河清身穿白麻粗衣腰缠荆棘,跪在成欢面前叩头。
连日的五内俱焚忧伤悲愤让闫河清走路有些虚浮,他脸上泛着气血两亏的暗红,神情麻木道:“下官即刻便死,求大将军成全。陇右道守军被下官蛊惑出击,实在无辜受累,求将军看在下官以死谢罪的份上,饶了军将们吧。”
说完再不迟疑,便往柱子上撞去。
只是人刚刚向前两步,便被成欢扯住胳膊停下。
“闫大人,”他神情阴冷道,“我大夏,没有以死谢罪这一说。”
闫河清因力道被卸去,喘着粗气惊怔转身。
成欢又道:“更何况,闫大人何错之有?”
闫何清垂泪道:“下官没脸再活下去,下官也不想让朝廷杀了守军安抚金国。将军!你就让我死吧!”
“你可以死,”成欢松开他的手,转身牵起一个好奇地睁大眼睛的孩子,声音似冰刀落下,“但本将军要粘罕先死,闫大人,你想亲手杀了他吗?”
成欢牵着李城意的手,进金国境。
他身后跟着陇右道官兵,两千人。
他面前是金国守军,两万人。
李城意左右看着问:“吃欢,这是哪里?”
“这是别人的国土。”成欢道,“但是他们很想让大夏京都,成为他们的国土。”
李城意顿时明白关系重大。
“不可以!”他大声道,“阿姐教过我,京都东有华山之险,西有陇山之固,若失京都,华夏亡矣。”
成欢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手在他头顶轻拍:“好孩子。”
这是第一次得到姐夫的赞赏,李城意兴高采烈大步朝前。
很快,便走入金人官兵正中。
成欢墨色的腰牌被他拿在手中举起,声音如同漠北粗犷的风,大声道:“去报给你们皇帝知道,就说大夏国驸马爷,来了!”
身份是很重要的。
西北道行军大总管算什么,驸马爷这三个字,才最让阿兀术熬心。
为了亲自安排设伏成欢,阿兀术不在千里之外的金国皇宫,而是歇息在附近营帐。
在暗处杀掉成欢,可以毁尸灭迹伪装成失踪的样子。可在两国官兵面前杀掉他,大战便一触即发。
阿兀术现在还不想打仗。
打仗是大动静,要动刀动枪,要血流成河,要天昏地暗寸草不生,那便会影响今年出生孩子的命数。
汉人最信这一套了。
到时候说这孩子克父克母,终生不得相见,招惹得孩子母亲哭哭啼啼月子也坐不好……
成欢已经走进营帐,阿兀术咳嗽几声,把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拉回来,同时也拉长了脸道:“成将军,多日不见。”
成欢仰头:“妻子有孕,不便外出。”
阿兀术张张嘴,觉得自己后槽牙有些痒。
克父克母拉倒吧,现在就杀了他!
成欢已经大大咧咧坐下,把腰刀放在一边,给李城意倒一杯马奶茶,抓一把奶糖放手中,他自己自斟自饮,反客为主道:“谈吧。”
谈……
阿兀术一时间有些怔怔。
要谈什么来着?
“孤的兵马损失,”他忽然开口,“你大夏如何赔我?”
“赔!”成欢言简意赅。
他是活阎王,什么时候如此好说话了?
一瞬间阿兀术以为他说的是“呸”。
帐内静了静,婢女添酒,手抓肉被端上来,成欢捡出嫩些的给李城意吃,在他的奶茶里倒一杯酒。
“马奶酒,”成欢道,“你尝尝。”
李城意开心地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兀术斜睨成欢,觉得他之前的承诺是认真的。
于是阿兀术继续道:“天山部五百兵马的损失,部主被杀,他们要跟大夏开战,孤也很难办。这次若没有最好的筹码,不赔你大夏最重要的东西,恐怕他们不能善罢甘休。”
大夏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河北道、西南道这些占据天险却又肥沃的土地。
若天山部得了那些土地牧马,便不会再生事端。
成欢轻抚睡着了的李城意,点头道:“赔。”
顿了顿又道:“但本驸马,也要一样东西。”
一个时辰后,成欢离开,阿兀术在帐内召见天山部几位部族将领。
“陛下,”他们跪地道,“成欢那恶贼已经跑了!我等没有追上。”
阿兀术冷然道:“他没有跑,是孤送他走的。成欢离开前,留下了大夏的赔偿。”
“是什么赔偿?”将领纷纷问。
阿兀术哼声道:“孤只跟天山部部主说话。如今部主已去,你们几位将领今日便自行决定谁来做部主吧。”
一瞬间帐内的气氛凝滞几分,似乎有火焰滚过头顶,炙热的温度烧灼内心。
他们要为部主报仇不假,但他们也需要为自己谋划。
前任部主是如何上位的?丰收节时,连杀十人!
阿兀术手持酒杯转过身去,杯中酒饮尽再回头,帐内便只剩下一个人站着。
他动作最快,刀最锋利,心最狠。
阿兀术唇角露出一抹笑,冷硬道:“天山部主。”
那将领跪地叩拜:“天山部臣服陛下。”
阿兀术又道:“你近前来,看看大夏的赔偿。”
新任天山部主神情疑惑上前。
是大夏舆图吗?
是粮草账册吗?
在高高的几案后,阿兀术掀开一张羊毛盖毯。
那下面,睡着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