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有一里多的距离没有种树,杂草被行人踩踏出渔网般的路径。
成欢和小和尚周围似乎有看不到的肃杀界出人世和虚无的空间,生人勿近、鬼神退避。
小和尚觉得,那冷风是成欢心中的杀意。
他从不收敛自己想杀死一个人的心意,即便那人是“魔”。
“将军要舍命,‘杌律’他必然会要。”小和尚不由得也肃重几分,开口道,“只是他三番五次前来,却没有直接取将军的性命,是因为……”
成欢答道:“因为他要公主殿下亲手杀死的我。”
中元节的夜晚,府君让成欢无法动弹,取他性命不费吹灰之力。可府君还是没有动手,他把成欢的刀递给李棠,让李棠来杀。
府君说:“把他的命亲自送给我。”
这似乎是某种重要的仪式,让成欢死,且死在李棠手中,缺一不可。
小和尚恍然大悟地点头,又为难道:“恐怕公主殿下不舍得杀你。”
他笃定又坦然,像是叙述一件人人都知道的事实。
成欢笑了。
“是,”他唇角自然弯起,神情中常见的阴冷尽数化去,像是一个被恭维到最在乎之处的年轻人,带着自得和骄傲,点头道,“她当然不舍得,但我有办法。”
“公主殿下聪敏异常,”小和尚道,“恐怕无法哄骗。而小僧作为出家人,不杀、不盗、不妄语,也无法帮将军欺瞒公主。若要让她杀你,恐怕得想些法子。”
他说着使劲儿挠几把头,挠得红色的血痕遍布头顶,似乎极度郁闷。
成欢又一次笑了。
当年的阿梨已经成长得这么好,好到连和尚都夸她聪明。
“这个不劳小师傅担忧,”成欢道,“她会杀了我,而府君也必须死。至于想什么办法,就要靠小师傅你。”
这才是成欢等在这里的目的。
“好,”小和尚感觉有炙热的风吹进胸膛,鼓动得他满怀壮志郑重点头,“若将军以性命度化恶魔,小僧愿倾尽全力。”
听到他这句承诺,成欢松了一口气。
小和尚咳嗽两声,似乎觉得自己的承诺有些重,但是反悔已经来不及,他只好把脚放在地上,使劲儿抠抠地面。
成欢没有留神他的小动作,告诉小和尚,云游可以,要往北边去。
小和尚再抠一脚地面,点头说好。
气氛缓和了些。似乎有莫名的屏障碎裂,四周百姓来来往往,把他们融入人世间。
“对了,”离开时,小和尚忽然拍着脑门道,“不知哪个寺庙可以化些经书来。”
成欢看一眼小和尚身后。
那么宽阔奢华的马车,里面竟然没有一卷经书吗?
“主要是……”小和尚有些不好意思,“得补补课。”
事到临头抱佛脚。成欢皱眉,把腰牌丢给小和尚。
“随便去化,”他转身离去,抬手道,“就算化一座寺庙,他们都不敢拒绝。”
寺庙啊……
小和尚手握腰牌一瞬间欣喜若狂。
这天下最大的寺庙,是哪个来着?
比李棠计划的时间还要早些,九月中旬,新政开始奏请皇帝恳求恩准。
因为条文大多对百姓有利,却触及了不少当权者的利益,他们联名上书请求皇帝驳回。
这里面闹得最凶的,是李杏的公爹,户部尚书申大人。
申大人搜集证据,在朝堂上以额撞柱死谏,认为若实施新法,大夏必亡。
几位主张新法的大臣多是官职不高的清流,他们虽然力证大夏朝廷危机四伏、积贫积弱,急需改革取士、重视人才、消除弊病、革新法度,但皇帝唯恐变法令国本动摇,迟迟不决。
正在这个时候,北边出了事。
金国驻守边境的将领粘罕,在行猎时抢了大夏垛县县令的发妻崔氏。粘罕许以金帛首饰,想和崔氏欢度一夜。但崔氏节烈,抵死不从且用匕首划破了粘罕的脖子。
粘罕大怒,把崔氏奸污后丢进军营任边军蹂躏。
待垛县县令百里寻妻赶到时,只收到一只放在盒子里的胳膊。
那胳膊上佩戴的玉镯,是他新婚时的聘礼。
垛县县令悲愤之下持刀和边军拼命,被打得半死丢进县城。
此事震动夏金两国。
金国和大夏议和才刚满一年,为防战事再发,金国皇帝阿兀术下三道令旨,把粘罕打入死牢。
但大夏这边,原本小心避战的陇右道守军却出城百里夜袭敌营,杀五百人方回。
他们杀的人里,有一个是金国最大部落天山部的王。
金人有几十个大小部落,阿兀术虽为皇帝,但各部落各为其主,部落王臣服阿兀术,部落民众却唯部落王马首是瞻。
如今天山部主被杀,该部落自成一军的天山军愤而求战。他们的将领跪在皇宫外,不吃不喝,唯求决一死战,斩尽陇右军。
其他几十个部落人心浮动,要等着看阿兀术的决定。
若避战,他将是金国最懦弱的皇帝。
若开战……
阿兀术扶额坐在宫中。
我棠儿的……
胎气啊!
大夏宫中,皇帝也在叹气。
“成欢!”他把奏折摔在地上,大口喘息道,“陇右道是不是你的人?你的人是不是听你的号令?私自开战是为了什么?朕要把你打入天牢!”
他眼中是愤怒心里是胆怯。
皇帝年龄大了,当年期盼一统山河的凌云壮志早已不见,身体的每况愈下消磨着他的斗志,让他只想好好活着。活着,活久一些。
所以他炼丹,所以他求道。
除非可以长生,否则他不想多动干戈。
这事儿必然是成欢做的!
已经把他困在京中一年,他待不住了,要回西北,要去打仗,去拿回他的权力。
竟然,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顾了吗?
成欢任皇帝责骂,只垂着头神情木然。
皇帝骂累了,问大臣们怎么办。
“咱们也不怕打,”兵部尚书道,“那金国皇帝忌惮驸马爷,只要驸马去了北地,他们不敢有所动作。”
皇帝嗤声。
立刻有大臣反驳兵部尚书道:“却不知兵部准备了多少粮草军械,竟然说打就打了?微臣记性不好,一年前是谁哭诉不能再打,议和乃上上策的?”
兵部尚书满脸通红,其余大臣纷纷帮腔加入混战,一时间朝堂乱作一团。
皇帝愤而起身指着成欢道:“你若不给朕想出应对之策,就亲去金国负荆请罪!”
议了一天的朝会,终于散了。
大臣饥渴难耐回府找吃的,成欢也回去。
只是府中冷锅冷灶,李棠正在寝殿泡脚。
太医说胎儿已经拖累肾脾,每日泡脚有助于缓解脚部瘀胀。
木桶中放着放松神经的草药,有几瓣月月红轻轻碰着李棠细瘦的脚踝。
她就算瘀肿,都是瘦的。
成欢在脸盆中净手,缓缓蹲在李棠脚边,伸出手,握住她的脚。
李棠正在看一卷书,脚在他手中僵硬一瞬,很快放松下来。
成欢细细分开她的脚趾,搓磨按揉着,晃动热水漾起涟漪。他洗得仔细,揉得轻柔,洗干净了把脚拿出来,用布裹着擦干,再套上薄袜,塞进靴子。
“吃过饭了吗?”做完这一切,他环着李棠的腰问。
“还没有。”李棠道。
“是不是没有胃口?”成欢的手放在李棠肚子上,小声问。
李棠把书卷放下,拿起成欢的手丢到一边,淡淡道:“马上就要打仗了,还吃什么饭?”
这是怄气吗?
成欢心内笑起来,嘴上却道:“这仗打或者不打,都在公主殿下一念之间。”
如何一念之间?
李棠有些恼怒。
“好,”她起身道,“阿兀术已经送来文书,说在部将逼迫之下无法决断,若本宫愿去金国和亲,他可以勉力压制。”
看着成欢惊讶的神情。
李棠抬脚向前道:“本宫这便去了。”
成欢瞠目。
饭都不吃,就要去找别的男人了。
还带着自己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