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直直掠来,双手捉住女人的头,正要一扭——
这是最快的杀人手法,不见血,只“咯吱”闷响,脖颈断掉,一命呜呼。
他是冷血的杀手,不在乎别人如何死,只在乎会不会脏了地面损毁家具。
因为损毁家具,会被一个贪财的女孩抱怨。
可触手的温暖以及阿萝的惊呼让他瞬间停住,从梁上跃下原本打算借力杀人后落地,可眼下他只能强行松手,身子向前踉跄一瞬为找支撑险些跌倒。
阿萝的蜡烛掉落地面,惊叫着向门口跑去。
可那男人风一般掠过挡在她面前,如一堵墙。
“阿萝姑娘,”他疑惑道,“你夜里来,是找什么东西吗?”
阿萝瞪大眼睛掩嘴。
这声音她知道,正是浊光。
烛火重新点燃,阿萝光脚站着,背靠屋门惊怔不语。
“饭里是你下的药?”他嗓音低沉,却并无怒火。
阿萝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来翻找什么?”
阿萝抬头瞪他一眼。
“是因为成将军怀疑我,所以公主殿下让你来查的吗?”浊光继续问着,他的手擎着蜡烛,神情淡漠道,“你是她的丫头,不是她的奸细暗探,做这样的事情,她不怕你被杀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死掉?”
听到浊光提起公主殿下,阿萝有些恼了。再听到他责怪公主,阿萝更是怒不可遏。
她忽然上前几步叉腰,抬手推着浊光大骂出口:“你有脸提殿下?殿下给你配厨子给你配院子,花钱如流水说千金买马骨养着你!就算驸马怀疑你,她都让驸马保证不杀你!你呢?你呢!我是自己要来看要来查的!我看看你是不是坏人!你——”
浊光被他推到角落处,退无可退一动不动。阿萝的手大力拍着他的胸膛,拍累了停下恶狠狠道:“你是不是坏人?”
浊光等她喘息声停,瓮声道:“公主殿下让驸马,不杀我?”
阿萝瞪着他点头。
浊光的眼中波光涌动,过了会儿道:“我若是坏人,你便怎样?”
“我——”阿萝忽然捂住脸蹲下,“你若要害殿下,我便先把你杀了,再用火钳把我这一双眼睛剜下喂狗!”
她呜呜哭了起来,刚开始还压抑着声音,后来越哭越大声,逐渐肆无忌惮坐地上抹泪。
“殿下多可怜了,从小被人欺负没人疼爱,好不容易嫁给驸马爷不用怕人,却还要提心吊胆下人坏不坏。还护着你……”
浊光也面对她蹲下来,莫名其妙道:“杀了我,为何要剜你自己的眼睛?”
阿萝抹一把泪看着浊光,通红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这是一双瞎眼,这双眼睛以为你是个好人,感激你救助公主救了我,这双眼睛,它……”
阿萝气势不减一鼓作气表白像是骂人道:“她喜欢你!”
“啪”地一声,烛火再次掉落。这一次,是从浊光手中。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阿萝停下哭泣,幽静中,只听到浊光有些粗闷的呼吸。
过了很久,他开口道:“姑娘这一双眼睛,可以留着。”
阿萝不语。
浊光叹息一声:“我的确是别人派来混入公主府的,但我接到的命令只有一个,便是保护公主殿下。”
“你……”阿萝惊声开口。
暗夜中看不到浊光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又厚重,看到他结实的黝黑轮廓,像是一座久经风雨的山。
沧海桑田,永远在那里。
“我送出过许多公主的消息,但以后不会了。”浊光道。
“为什么?”阿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因为小人是个孤儿,”浊光叹息道,“很小时候,我爹娘便饿死了。小人流落北地,被人收养教会如何杀人,以为平生只能杀人。”
“哼!”阿萝的心有些发软,却仍撑着愤怒的样子。
浊光笑了一声继续道:“原本小人收了银子保护公主殿下,可这一年来,慢慢懂得殿下在做什么。她要除掉贪官污吏清肃朝纲,她要让百姓都有一口饭吃。看她做了这么多事,小人便想略尽薄力,或许以后,天下能少些孤儿。”
“当然会少很多,最好是没有!”阿萝心中升起希望。
浊光的声音温和了些,带着烟火气息,缓缓道:“更何况公主府的厨子做饭很好吃,小人不想被赶走。”
阿萝半信半疑,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着,扯住了浊光的衣袖:“那如果那人还要你的消息,怎么办?”
“阿萝姑娘帮我写,可以吗?”浊光微笑着起身,顺便把阿萝也扶起来,认真道,“听说公主殿下教过你识字,既然要帮我写消息,那姑娘这一双眼睛,便要好好的。”
每隔十天,便会有千里快马加急把公主府的消息送到阿兀术面前。
收到消息的日子,是阿兀术最开心的日子。
这一次的信笺虽然有些薄,但他仍郑重屏退下人,净手毕,把米色的信铺在貂皮光滑的毛面上。
深吸一口气,却未打开。
而是拉开旁边抽屉,珍重万千拿出以往的信件,温习一遍内容。
“五月十八日,见状元符铭,密谈令战之戏,未知内容。下有详禀……”
阿兀术眼露激赏之情,自从知道他败在李棠手里,便没有那么难受了。
“六月二十三,许州瘟疫赏药,疫有缓解之势,不再蔓延。下有详禀……”
阿兀术眼中恨恨,那时李棠已经怀孕,成欢这条死狗,怎么让妻子这般劳累。
“七月十五日,公主殿下受惊卧床,足一月。下有详禀……”
虽然不是第一次知道这消息,但阿兀术仍然又难过又气恼。死狗成欢!死狗成欢!
“八月十六日,公主殿下见户部员外郎,问秋季赈灾事宜。详禀如下……”
阿兀术神情宽慰,棠儿恢复得不错,他很开心。
啊,不知道这次是什么消息。
新的信笺里有莫名的脂粉气息,阿兀术打开,映入眼帘是一句话。
他吃惊地看一行,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错不了,浊光写的信也是这样的汉文,阿兀术从小学习,不会认错。
“今日驸马摸了胎动,半夜偷偷摸了一次,午休时偷摸一次,用饭时假装捡拾筷子摸了一次,共摸三次,动一次。驸马怀疑这是个懒惰的女孩子,准备以后摸多些。”
阿兀术满脸通红目瞪口呆。
这都……
什么鬼……
这语气,这措辞,这文法!根本不是浊光!
是不是浊光死了?怎么送来这样的信?
这不是李棠的消息,这是成欢在显摆恩爱!
孤……
阿兀术猛然起身大骂,因为起得太快,脑中“嗡”地一声血气上涌,再回流心脏憋闷钝痛。
他感觉自己要死了,死在对方三言两语的信件中。
阿兀术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身拿起信笺想要撕碎,可他略一思索丢在地上用脚大力去踩。踩得稀碎,犹不解恨,踢门出去找人摔跤。
晚上婢女送饭进来时,见阿兀术颓唐地坐在桌案边,正用米饭糊作胶,小心翼翼粘合一张纸。
边粘边出声道:“棠儿有胎动了,这是好事情。”
初秋到了,晨起和傍晚时的天气都凉爽了些。成欢等在城门外,见稀疏的人群中,小和尚驾着马车来了。
马车温暖舒适日可行路夜可避寒,甚至有驱赶野兽的门盾弓弩。车内用品一应俱全,暗格中放着银两,枕头是鹅毛的,被褥有两套,甚至还备了炭炉小锅。
很少见有云游的和尚这般奢华,除非他是公主府的和尚。
小和尚坐在马车前,思考要不要花钱请个车夫。这时候抬头看到成欢,他勉强收紧缰绳停马,跳下来。
成欢对他一笑,惊讶这孩子无论摔断多少次骨头,都能愈合如初。
“阿弥陀佛,”小和尚双手合十道,“将军是要送小僧些云游礼物吗?恐怕马车太小,不好装下。”
成欢眉头微蹙,心道你这一整马车,不都是我媳妇的吗?
但又觉得太幼稚了些,于是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城外等待不为别的,想问问小师傅你有没有克制那魔的法子。”
“啊,这个……”小和尚挠挠头,一副“这事儿太难你不要找我”的神情。
成欢便又道:“本将军知道小师傅刚刚出师不久,资历浅了些。如果在你这里问不到,便去香山寺寻个结果吧。”
他说完转身欲走,大刀在腰间“啪”地一声。
小和尚连忙抬手。
“唉,别去。”他阻止道。
虽然师兄弟间没多少情分,但他也不想他们被成欢严刑拷打纷纷坐化。万一死得只剩下方丈师父一个,他还得回去伺候汤药。
想到师父手中的树枝,小和尚便头皮发麻。
“小僧,似乎……”他嗫嚅道,“知道一点点,但却不知将军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何种地步啊……
成欢的视线看向城门,那后面是繁华的京都,他的妻子正在院落里期盼石榴成熟。今年的石榴成熟得晚了些,但会更好吃。
“以命换命的地步,”成欢道,“我可以死,但我也要,那魔灰飞烟灭。”
小和尚看着成欢,攥着马鞭的手紧张地揉着,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