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棠来说,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想要嫁的人主动求娶,且愿意舍弃十七州县的土地作聘,待来日她做了金国皇后,必然要大大折腾一番,把金国折腾得国破家亡才好。
想起前世金国铁蹄之下,大夏十室九空民不聊生,金兵更以大夏百姓为柴,焚尸烹牛以庆的场面,李棠便半刻也难以安宁。
至于金国皇子阿兀术是否英俊,她不太在意。他那满脸的胡子几乎遮挡了面容,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目光炙热的眼睛。个子倒是极高,身量也厚实,像是摔跤的好手。
更不必怀疑这人的能力。
前世时他很快登基为帝,只花了七年便使草原各部归顺称臣,且挥军南下攻破大夏皇城。
于大夏来说,他是蛮夷的王。于金人来说,他是天降的神。
李棠毫不怀疑他以后的命运,而李棠的目的,就是改写他的命运。
可皇帝却不这么想。
头发乌黑神情却有些疲惫的皇帝抬起头,视线落在阿兀术身上,有些森冷道:“你可知李棠是朕最宠爱的女儿?”
“鄙人知道,”阿兀术的汉话有些生疏,说话一字一顿道,“所以,鄙人才许下十七州县作聘,毕竟,若鄙人求娶宗室女,何须失去好儿郎们用命打下的江山?”
说话生硬,意思也生硬。
席中大臣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宗亲们更露出三分艳羡七分费解的神情。
艳羡是因为李棠未来便是一国之后,且还未大婚,便见这男人愿为她舍地,此等身价让人妒忌;费解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包子李棠竟然被夷族皇子心悦之求娶之,难道是因为相貌不成?长得美便可以为所欲为吗?唉,人心不古啊。
可无论如何,十七州县不是一小块地方,大夏远嫁一位公主,却得到十多个城池,这是一笔好买卖。
可,有人不那么想。
“鄙人以为不可!”
在进深数十丈的阔朗大厅里,在靠近门边的一个小小角落,在被粗大的柱子遮挡着远离皇族贵胄的末席,有个人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站起来。
就只是在听到殿中议论声“嗡嗡”作响不少人赞同这桩婚事,看到皇帝露出笑容对德妃说话时的口型,看到阿兀术环顾四周得意的神情,看到他那一脸的大胡子,想到那胡须摩擦到李棠身上时的场景时,他一跃而起。
甚至,他并没有想到该说什么。
只是当所有目光聚拢到他身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成了焦点,意识到他似乎做了错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问德妃道:“那远处是不是站起来一个人,他是谁?有事启奏吗?”
眼观六路的德妃恭谨道:“那是护国公府的小世孙,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进学的赵舍赵公子。”
站起来的的确是赵舍,他无官无职,就只是个——学子而已。
赵舍收起心中的懊恼和惭愧,拱手施礼道:“陛下,鄙人以为,金国婚嫁与我大夏世俗不同,公主若嫁去金国,必不可安宁,到时令陛下日夜忧心,令娘娘夙夜悲伤,实为不妥。”
“何种婚俗不妥?”
皇帝有些瘦削的脸上几道皱纹折起,还在沉思,阿兀术便怒而转身道。
“贵国,”赵舍勉力扬起声音,好应对阿兀术莫名传来的可怕压制力,“贵国有兄死弟继之风,也就是说,大皇子若出外打仗不幸战死,你的弟弟有权不经允许便霸占亲嫂,对吗?”
似有人往油锅中倒入一盆冰块,殿内顿时炸开。
大夏读圣贤教化,行儒德之风,长嫂如母不可欺凌,无论如何是不能忍受赵舍口中情形的。
阿兀术似乎也没料到这件在他看来寻常的事,竟然成为他求娶李棠的绊脚石。他蹙眉站起,看向李棠。
大殿中还未安坐的女子盈盈站着,仙子般的面容,却有一双睿智和沉静的眼睛。那眼神让人过目不忘想要好好怜惜,那身子让人想拥进怀里抱上马背一起驰骋在塞外牧场。
李棠此时的确有些深沉,她心中疑惑为何赵舍会来阻止。
虽然如今她的确想嫁给阿兀术,但能为她想到婚俗不同可能受到伤害,且以微末的身份当场反驳陛下有可能做出的决定,不得不说勇气可嘉。
一瞬间,李棠心中从前世积攒到现在,因为赵舍而起的凝滞郁郁和不快,缓缓化开。
越过殿内许多身影,她转身面向角落中挺直脊背稳稳站立的青衣男子,用眼角波动的笑意致谢。
但其实,她不在乎什么兄死弟继。
最好金国皇子一个个都死了,部落内斗连年不休,无法形成合力,无法对大夏形成威慑。
阿兀术看过一圈,知道这件事在大夏绝不能忍,于是慎重又郑重道:“鄙人可立下誓言,他日若鄙人比妻子早死,妻可回故土安身,不必理金国规矩嫁于族弟,更不必理大夏规矩守孝守寡。鄙人可拨一千亲军给棠公主执掌,负责护送公主回京,如何?”
这意思是:我金国兄死弟继的确是陋习,但你大夏女子需要守寡又有多人道吗?不如把选择权交给公主,她想怎样无人敢阻,才是最好。
一千亲军护送。金国的皇帝,也只有不足三千亲军而已。
说完这句话,阿兀术倨傲地看向皇帝。
如此,便无懈可击了吧?
殿内有压抑不住的兴奋赞叹声,皇帝的视线却在寻找着一个人。
那人正坐在百官上首、紧邻宰相的位置。他一身玄青衣袍,没有低声议论,更没有神情夸张,而是在极认真地做一件事——剥开一把炒栗子。
面前的粉瓷盘里满满当当,每一颗栗子都鲜亮完整,似可闻到诱人的甜香。金国皇子的求娶,大夏公子的进谏,群臣的议论,都跟他没有关系。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剥开栗子,丢掉栗子皮。
那人,便是皇帝如今的主心骨,四镇节度使成欢。
“成卿觉得如何?”有些沙哑干燥的声音从御座传下,落入成欢耳朵。
他仍旧没有动,但身边坐着的宰相矮下头提醒他。于是成欢这才不急不缓把栗子放下,净手起身,对皇帝施礼,又看向阿兀术。
殿内人人都在揣测他会说什么。
同意这桩婚事?毕竟站在大夏的角度,获利不少。
拒绝这桩婚事?毕竟征战多年,最不想和谈的,便是他们这些武将。
阿兀术也紧张地看着他,看到眼前英俊得有些阴森森的男人嘴角挤出一抹笑,开口道:“那十七州县的土地,可以现在便划定吧?”
他声音洪亮犹如钟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阿兀术呆住,旋即道:“可以。”
“可以由本人划定吧?”成欢继续提条件。
边境连绵,由他划定,那便是要挑土地最肥沃的了。
阿兀术看着不远处李棠有些期待的神情,利落点头:“可以。”
“好,”成欢似乎松了一口气,“拿舆图来。”
舆图被铺在丈宽的几案上,四周用镇纸压平。几位兵部户部官员凑上来,七嘴八舌谈论哪里是军机要塞,哪里土壤肥沃,而又有哪里沙化严重无法开垦良田绝对不能划。
阿兀术任他们议论,任他们挑拣,不急不恼阔气地等着。
成欢漫不经心接过内侍递来的狼毫,蘸满墨汁,照着金国某处,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四周皆静。
官员对视噤声缩了缩头。
阿兀术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低头看那舆图,在半生半熟的汉字和熟悉的山脉河流之间,看清楚了成欢画的位置。
那是,金国的国都——上京。
殿内依旧很静。
远处坐着的亲贵大臣不明白刚刚还闹哄哄的场面为何忽然清冷,他们中有人踮起脚看,更多的人忍耐着好奇心老实坐着。
殿内有种诡异的气氛蔓延,继而汇聚到场中最引人注目的两人身上。
阿兀术满脸蓬松的胡须因为气愤微微抖动,震惊和恼怒地瞪着成欢,口中说出的话似乎是一把贴肉快削的钢刀,利落冷硬:“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金国国都上京,怎么可以作为求娶的聘礼?”
殿内轰然一声。
原来是划了人家国都啊。
这也太不地道了,不过……殿内众人相互看看,虽没有明说,但那贪婪的眼神却传递着同一个意思:可以吗?也可以吧,又没有说必须是边境城池。会不会真的答应了?
成欢已经丢下笔,毫不在意的眼神落在那被他圈起来的繁华国都上,抿嘴道:“国都可以迁移,大皇子不舍得吗?”
这怎么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这是诛心。
阿兀术冷哼一声:“敢问大人,京都距大夏千里之遥,大夏如何自信可以辖制?”
“不是还有十六个州县吗?”成欢慢悠悠道,继而手指在空中轻轻滑过,从大夏国境到金国都城上京,一个个的城池,串联起来。
细细长长,如同一根歪扭的树枝,又如同一条蚯蚓,爬到了上京的位置。
阿兀术的脸青而转红,红又转白,他气愤又不知该如何斥骂,只好指着成欢的鼻子道:“这是耍弄人!这是阴险是狡诈!大夏毫无和亲的诚意!为何如此,还请陛下给个说法。”
原本觉得这戏还挺有意思的皇帝蓦然被人质问,不假思索便把皮球踢给成欢。
“成卿,你说说,为何如此?”
“微臣,”成欢越众而出揽袍下跪,“微臣心悦棠公主,愿陛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