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棠的马车是她还在公主府的时候,便差人制作的。
双轮单辕,前驾四马,车舆宽四尺,三尺进深,顶盖华丽,装饰青金石和玛瑙珍珠等物。
这是京都独一无二的马车,是公主的座驾。
可如今师父说不能坐,是因为什么呢?
李棠抬头看向她那辆马车,车夫正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和护卫聊天,一匹马在抬头啃咬矮墙上的野草,两匹在甩着尾巴驱赶蚊虫,另一匹打着响鼻。
马车被它们牵动得挪动向前,只是动得很轻微。
“公主殿下慧眼,”符铭道,“或许不必由微臣点明。”
李棠颔首:“符大人有空边走边聊吗?”
符铭拱手应声是,又看向马车。
“走吧,”李棠道,“他们自会跟随。”
伞盖张开,李棠和符铭并肩而行。
护卫和车夫见李棠出来,连忙肃立站好、守护四方,同时驱赶车驾向前。
符铭走得端正,似乎在等李棠开口询问什么。
但李棠什么也没有说。
长街行人不多,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的百姓,他们并不畏惧李棠,甚至还有人壮着胆量跟李棠打招呼。
她颔首微笑,步履从容。
夏日晴空万里,傍晚时夕阳烧红流云,在李棠和符铭身后红的、金的交织融合,静谧得像一卷画。
前世时他们也曾在山中散步。
师父袖中装着药膏,用来随时救治受伤的小兽和无钱医治疾病的山民。他说救不了大夏江山,便救一救花草虫鱼,救一救三两百姓。
可李棠知道,他有多煎熬。
符铭幼时从军,因善谋断军机一路右迁至征东军大将军帐下效命,作为军师,他曾随将军越海大破扶桑,威震八方。
符铭那时的心愿,是可以为大夏开疆扩土,守卫河山。
可没过多久,他亲眼目睹将军被朝中权臣排挤失势,数次被贬最后郁郁而终。
符铭这时才明白,大夏的权柄不在军中,而在京都,在科举致仕的文官手里。他于是弃剑持笔,以三十高龄重新读书,终于在年近四十时参加科举。
前世时他的脚步停在春闱前的街市上。
而这一世,他可以一直走下去。
“符大人,”已经可以看到将军府里高高的楼阁,李棠终于开口,“听说大人在做军中任命军职的新政文书?”
没想到李棠一开口便说到他心中最重的事,符铭连忙停下拱手道:“‘天下之治,有因有革,期于趋时适治而已。’只是微臣官职低微,推动缓慢。”
李棠神情郑重看着他,缓声道:“大人尽管去做,本宫会支持的。”
支持文官变革新政,这等同于说自己要干涉朝政。
但符铭没有惊讶,他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一揖到底肃然道:“微臣多谢公主殿下援手。”
“大人不必多礼,”李棠连忙阻止他道,“本宫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大人考虑。”
符铭身姿端正肃容以待。
李棠沉声:“大人在兵部,但其他几个部堂那里,也有些事想请大人劳心。”
符铭面露疑惑。
李棠站在夏日的晚风中,步摇晃动衣袂翻飞,神情决然道:“工部的战时军械供给拖沓的习气;礼部纵容皇族铺张浪费的风气;吏部考评升迁僵化任人唯亲的朽态;户部‘租、调、役、课’之赋累,‘田、丁、财、商’之税重,这些,本宫都想请符大人想一想如何改,论一论如何变。”
符铭的神情从犹疑到震惊,再到激动万分。
除了刑部,李棠要动要改的,牵扯五个部堂。
而她说的每一条每一件,都正中要害字字珠玑。
这简直像是——他自己的心里话!
李棠在心中笑了。
师父啊师父,这可不就是你的心里话吗?
马车停下,护卫停下,阿萝不远不近跟着,此时也停下。
大夏的街市中,李棠和符铭相对而立。
她心中是大夏朝廷如何革新。
他心中是大夏朝廷如何革新。
光有兵将护国远远不够,朝廷的国策和百姓的温饱,才是国家的底气。
庙堂之上,若有忠臣良策,胜过千军万马。
如同看到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在此处停下,有万钧之力把它轻轻拨转,向另一个方向,有力驶去。
这一去江山万里,这一去百姓安宁。
“公主殿下,”良久过后,符铭退后一步,再一次深深施礼,“微臣不才,愿披肝沥胆全力以赴。”
李棠抬手扶住他,声音温和却又有无坚不摧的凌厉:“大人尽管去,后面冷兵暗箭,有本宫挡着。”
符铭起身的时候,李棠看到他眼中洼着晶亮的泪水。
他迟疑地看一眼那马车,见李棠按下手示意不用担心,才转身离去。
李棠看着他的背影,因为开心和快慰,忽然顽皮轻唤:“符大人,你可愿收个徒弟吗?”
符铭铿锵的脚步停下,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来。
“公主殿下……”他开口道。
“本宫愿意跟随大人学些本事,可以吗?”李棠笑着道。
符铭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说着慌忙离去。
李棠嘟嘴哼声:“小气鬼。”
说完她觉得自己童心未泯有些好笑,便看着符铭的背影悠然笑了。
只是刚笑了两声,却听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笑完了吗?”
长街上莫名有些凉意,成欢身穿玄青薄衫,腰挎大刀,抬脚走近。
他凝视着符铭的背影,又看一眼花枝乱颤的妻子,不冷不热道:“殿下似乎对符大人很是不同。”
“是啊,”李棠莞尔,“符大人才高八斗貌比潘安,说话很甜走路很慢,正适合长街散步引贵女妒忌。”
“是——吗?”成欢眉头紧锁走到李棠面前,抬手揽住了她的腰。
李棠还未显怀,但腰身已有些僵硬。那是她作为母亲的身子正戒备世间的凶险,小心翼翼,孕育婴孩。
很奇怪,面对这样的身子,成欢的占有欲减弱,更多的是呵护的欲望。
若能把李棠变小,放在心口随身携带,该有多好。
长街之上无法温情缠绵,成欢想带她快些回府,目光却落在马车上。
他上前一步挡住李棠,从身后护卫背上取下弓箭,咯吱咯吱搭弓,对准马车,冷声道:“出来!”
看到成欢的动作,护卫们才大惊围住马车。
错不了,那里面躲着一个人。
车轮的痕迹比空车时重,被马牵动时也有凝滞感,符铭正是发现这个,才特意等在天牢外,让李棠小心。
李棠没有当场揭穿,是不想在刑部的地盘暴露这杀手,她想带回将军府,好好审问。
但成欢显然没有这个耐心。
箭矢连发。
每一箭都从窗口入,钉在马车内部。
那是催逼,是逼迫对方出来。
果然,三箭之后,有人举着双手从马车里走出。
那是一个少年,他约么十三四岁,长手长脚身体结实,面容黝黑,倔强地盯着成欢。
李棠心内一动抬手,阻止护卫想要把他当场格杀的动作,唤他近前。
“我记得你,”她开口道,“你是董园的儿子。”
虽然只短短一面,但李棠从不敢忘。
当初为查李城暮溺死长兄的案子,李棠拜访了为长兄验尸后唯一活着的仵作董园。他交托信物和证据后扳动机括被房屋砸死,只留下这一个儿子。这孩子不愿意回公主府,李棠便吩咐浊光看顾他的生活。
短短大半年,这孩子又长高半头。
“你的父亲,为你起过大名吗?”李棠又问。
少年哼声道:“少假惺惺的!你从我父亲那里拿走了东西,原该为他报仇。可这么久了,我想来问问你,仇可报了吗?”
他桀骜不驯的样子,倒是很不错。
李棠唤阿萝道:“把他带回去洗干净,穿件正式些的衣裳。”
少年挣扎反抗,却还是被护卫带回去。
而成欢脸色很差,他在长街隐忍不发,回府第一件事,便是问责。
今日陪同李棠出门的护卫车夫,每人一百军棍。
理由很简单,既然担负保卫的责任,就不该让一个孩子有机会钻入马车。
护卫们情知失职,闷声挨了军棍,可还是有人反驳道:“这孩子怎么跟鬼似的?完全没听出动静来。”
到夜里,浊光回来了。
他跪在外面请罪。
“是小人失职,”他道,“请公主殿下责打。”
李棠正在吃绿豆粥,正要让他起身,成欢却按住李棠的手,冷冷道:“浊光,你现在坦白,我不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