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李城暮不是莽撞的人。
这些年他和母亲卧薪尝胆步步筹谋,眼见东宫之位唾手可得却又功亏一篑。可他就算身在死牢也没有灰心丧气,而是找准时机攻心为上,希望借助谶言让皇帝主动放弃李城意。
至于大皇子李城止,连护卫都不舍得请一两个的人,要除掉只是举手之劳。
燕王那日被皇帝改判流放,他以为自己就要如愿,可却再次一败涂地。
这一次,连母亲都死了。
燕王在途中杀掉狱吏逃逸,他也想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来见阿兀术。奈何这一路上被多方势力围追堵截,数次险些丧命。
能活着穿越边境来到金国,已经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
而燕王手中的筹码,便是阿兀术对李棠的执念。
果然,刚刚开口,他便看到阿兀术脸上警惕褪去,笑逐颜开。
金国皇帝从铺着白虎皮的座椅上起身,大步流星走下台阶,在李城暮身前停下,有些好奇道:“在燕王心中,大夏公主值五万兵马吗?”
“不,”燕王特地洗干净的脸上露出诡诈的光,“别的公主不行,李棠值得。”
阿兀术在大夏为求娶李棠宁舍十七州县为聘礼的场面,早传得人尽皆知。女人之于男人,总是没得到的便是最好。
心爱的人被夸奖,阿兀术很高兴。
可他又有些怀疑:“不瞒王爷说,成欢的西北军把边境守得铁桶一般,五万兵马恐怕到不了九原郡,就会被全歼殆尽。孤不忍心好儿郎白白送死。”
燕王是善战之人,可他也是擅谋之人,他有非常手段。
这手段不能告诉别人,特别是敌国皇帝阿兀术。
但是为了借兵,燕王必须丢出诱饵,等阿兀术咬钩。
“本王在军中待了五年,因为早知道成欢狼子野心、西北军不可靠,故而早在三年前,便打通了从长安到西北的七个郡县。”燕王抬头自负道。
“打通?”阿兀术深吸一口气,看向南边。
他特地让人在南窗旁放了一枝绢制的海棠花,花朵粉红,像一个绮丽的梦。
“打通,”燕王唇角微勾,他抬脚走到窗前拔出海棠,指向远方道,“比防卫图更厉害,可以让本王势如破竹从京都攻入成欢营帐,也可让本王一日千里从此处打到太极宫殿。悄无声息,犹如鬼影孤魂。”
原来是这样。
阿兀术欣然道:“然后呢?”
“然后本王会杀成欢,虏李棠,马不停蹄,把她献到陛下床前。”
最是无情帝王家,权势面前,同胞妹妹又如何呢?
阿兀术没有接话。
他感觉手心炙热,眼睛停在燕王手中那枝花上,似乎有些犹豫。
“孤想要棠公主不假,但她若生气怎么办?”
燕王没想到阿兀术竟然有这种担忧,他神情微怔道:“女人生气又如何?陛下一国之君,还降服不了一个女人吗?”
阿兀术搓搓手走近燕王一步:“那她若逃走怎么办?她那驸马成欢把她抢走怎么办?”
燕王似听到极大的笑话,他哈哈笑着道:“关起来锁起来,至于成欢,本王会亲自结果他的性命。”
阿兀术已经走得离燕王很近,他能看到燕王身临绝境后拼命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那眼神贪婪可怕,却又努力压抑,做出一副诚挚忠厚的模样来。
这样的人,似不该放虎归山。
阿兀术的手缓缓向下放在腰刀上,对燕王摇头:“别的都好,就是如此对待成欢,孤觉得不好。”
鱼儿已经咬钩,燕王不准备让它跑掉。
“如何不好?听说陛下和成欢血战多年,若不想让本王杀他,可以由陛下来杀。”
阿兀术继续摇头:“杀了他,会动了李棠的胎气。”
燕王神情吃惊呆立窗前。
动了胎气?
莫非她怀的是你的孩子吗?
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他惊诧的神情落在阿兀术眼里。
阿兀术继续道:“她虽怀的是别人的孩子,但动了她的胎气,说不定就有性命之忧。”
“那就……”燕王勉强转动脑子道,“暂时不杀成欢,只把李棠给陛下送来。”
“不。”阿兀术的头继续摇,就好像他是一只提线木偶,而提着他那根线的人,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长安。
“不不,”阿兀术的头摇回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孤准备把你送去长安。”
燕王神情僵硬退后,同时按住宝剑。
明明说的好好的,难道阿兀术会为了李棠,连大夏倾覆的好处都不想要吗?这一战过后,自己明明做好了割给阿兀术州郡的打算。
燕王立刻道:“不说女人的事,本王和你划黄河而治,如何?”
黄河以北的河北道,是阿兀术多年强攻不下的土地。那里水草丰盛土地肥沃,无论是放养马匹还是弃牧耕种,都是金国梦寐以求的事。
阿兀术摇着的头终于停下,露出牙齿一笑:“送你回长安的话,恐怕得用马车。路途遥远耗费银两,孤决定,只送头。”
只送头?
燕王退后一步,他感觉到背后汗毛倒竖,似乎有一柄薄刀,正贴着他的脖颈划过。
那是死亡的气息。
燕王立刻拔剑出鞘,阿兀术的腰刀正到面前。
然而他还是慢了。
“啪”地一声格挡后,冰凉的腰刀贴着燕王的脖颈划过,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酥麻,乾坤颠倒神识涣散。
为什么……
在死亡来临前,燕王想。
万里江山,抵不过一个女人的胎气……
杨长风没有德妃那么好的待遇,他是正正经经由刑部核准死刑,在长安城东市狗脊岭砍头。
行刑之前,李棠见了他一面。
因为公主驾临,死牢被打扫得很干净。狱吏搬来桌案座椅,阿萝从食盒中拿出两样小菜和烈酒,李棠对一丝不苟梳好头发的杨长风颔首:“本宫来送送杨大人。”
“罪臣何德何能。”杨长风虽然这么说,却还是施礼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人害怕吗?”等杨长风喝完三杯酒,李棠开口问。
对面的男人摇头道:“罪臣顽固不化,如今德妃娘娘虽已不在,但燕王还活着。罪臣死得其所,燕王再谋大事,很好。”
李棠摇头。
“本宫刚刚进来前,有金国信使追到天牢外,说是金国皇帝送来礼物。本宫那时没有看,这时倒想知道是什么了。”
那信使得到召见迅速进来,跪在距离李棠两丈外,解开一个羊皮袋子,取出里面的木匣,恭恭敬敬放在地上道:“陛下为殿下送来薄礼,这礼物煞气重,陛下特地交代说公主殿下不用亲眼检视,给眼神好的看看便罢了。”
“杨大人似乎眼神很好。”李棠颔首。
阿萝立刻把木匣抱到杨长风饭桌上。
他神情惊讶打开,待看到里面是什么,顿时惊叫一声后退,从桌椅上摔落下来。
“杨大人,”李棠已猜出里面是什么,她神情悲戚道:“你后悔吗?”
一路派人追杀阻截燕王,他还是去了金国国都,求见阿兀术。
阿兀术那样的人,怎么会被三言两语说动呢?如今他没有想到破大夏阵法的军阵,便不会和大夏开战。
如今听闻阿兀术送来礼物,李棠心中已知道会是什么。
可惜了,他们也曾一起玩闹,兄妹相称。
“德妃娘娘曾救罪臣全家性命,为了他和王爷,罪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杨长风落下泪水,哀声道。
李棠叹了口气。
“杨大人,”她的手在桌案上轻轻拍了拍,带着三分同情:“自从知道大人为报恩效忠德妃,本宫着人细细查了。有件事要告诉你知晓,当年烧毁崇文馆偏殿的,正是德妃。”
杨长风神情错愕抬头,哑口无言呆愣。
正是因为崇文馆偏殿被烧,德妃按下了皇帝诛杀杨长风全家的旨意,这才换来他的倾心投靠。
可事实却如此残忍,当年烧了崇文馆的,正是德妃本人。
“这是德妃亲信供认的,招供画押在此,大人可以看看。”
阿萝迅速从衣袖中掏出文书递给杨长风,他双手颤抖接过,待看到里面字字句句的供认,猛然起身又坐下。
李棠看到杨长风额头青筋乍起,满脸通红犹如火钳。虽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
到最后,他只是目眦欲裂仰天长叹道:“天啊!”
说完拿起酒壶,尽数灌入喉咙。
“我杨长风——”他长叹一声道,“竟然为仇人卖命至今!”
“杨大人,”李棠起身,缓缓道,“夫子说‘君子怀德’,大人虽为报恩却罔顾百姓生命,弃德行不顾,才有今日境地。”
她说完起身,越过狱吏往外去,走到天牢门口时,忽然叹息道:“‘濞腾扬以相薄,激长风而亟逝。’真是可惜了这样的好名字。”
说完这话再抬脚,却看到一个人。
这人相貌普通,身穿官服,正站在晴朗的日光下,对李棠施礼。
“微臣符铭,”他恭肃道,“在此处迎候公主殿下。”
是师父呀。
李棠心中温暖。
“符大人有事吗?马车上说吧。”李棠情不自禁想拉近自己跟师父的关系。
符铭摇头拒绝道:“恐怕殿下的马车,不能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