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夏日夜晚,浑身湿透的李城止还是觉得冷。冷得打了个哆嗦,上下牙磕碰在一起,“哒哒哒”响作一团。
他有一个恐怖的猜测,成欢是故意的!
而成欢这人虽然诡诈可怕,但如今他那媳妇更可怕。
这棠妹妹,惹不得。
所以不知道怎么的,虽然感染风寒可能一命呜呼,碰到死尸又晦气恶心,但李城止觉得自己的处境,蛮好。
别人他不比,只用比一比佯装镇定实则惊慌失措的杨长风就可以了。
杨长风倒霉被棠妹妹收拾,自己还好还好,说不定还能有医药费。
“说,”皇帝雷霆之怒降临,声音不大,却带着裁决命运的专断,“杨卿你的家奴,为何死在这里?又或者,谁来给朕解释一下,为何这天长观下面,多出暗道来?暗道通向何处?是做什么用的?”
皇帝的心情其实比之前好了些。
只要是人祸而不是天灾,便不是三清圣君惩罚他,便仍然可以修道长生。只是,谁敢毁他神明败他修行,谁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凌迟绞首,夷灭三族。
杨长风垂头解释,说这管事随他进宫参加宴会,不知为何到这里来,或许跟晋王一样,是不小心落入暗道溺水。
“胡,胡说!”已经明白该如何站队的晋王立刻反驳道,“本王走到那里时,还平平坦坦没有坑洞。是那里被挖空地皮薄,本王才掉了下去。你那下人必然是从别的地方进去的!”
当下便有十多个羽林卫手持火把钻进暗道,向左右两边走去。暗道中水深没胸,他们走得缓慢,过了半个时辰才探查清楚,便爬上来禀报。
“这暗道一头通往天长观内假山,有暗门可入,一头通向东宫。但东宫那里没有出口,只是掏空地底,拿机括顶着。若机括折断,东宫主殿必然坍塌。”
皇帝露出疑惑的神情。
白夜容斥责部下道:“你们说清楚,什么机括,如今天长观倒塌,关东宫什么事?”
浑身湿透的羽林卫站得如铁板一样直,声音肃重道:“这密道是从天长观挖到东宫,在东宫下埋火药放机括,这几个人今夜或许想去炸断机括让东宫倒塌。但却不知为何炸到东宫内荷花池,池水涌入密道,把他们尽数淹死。”
“那为何天长观塌了?”皇帝觉得他眼前云雾散去,渐渐看得清楚。
“因为水太多,而太宽的密道又让天长观地基不稳,故而坍塌。地动之声便是因为各殿一同倒下,声音过大致使周围大地摇晃。”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为了让东宫倒塌,竟然把朕的天长观给冲毁了!
可是——
“你说,”皇帝胡乱从羽林卫腰间抽出一把刀,架在杨长风的脑袋上,“为何要让东宫倒塌?”
杨长风紧抿嘴唇一言不发,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父皇,”不知何时李棠已慢慢走近,轻轻拿开皇帝手中的铁剑,低声道,“恐怕他们是为了做出东宫地动的假象。”
“假象……”
皇帝手指松动喃喃出声,想起了那句他很在意的诗。
庆安十年,南有疠气。
疫未肃净,东宫地动。
毓庆龆龀,清峘寿尽。
这是费爻引雷电之火刺杀李城意事败后被杀前,留在死牢墙壁之上的血书。说今年南方先有瘟疫,瘟疫还未肃清的时候东宫地动。这是天象,再过几年,等李城意长到换齿的年龄,皇帝陛下便要驾崩。
这卦象谶书隐隐让人觉得,李城意只要长大,皇帝必死。
所以当南方出现瘟疫时,皇帝才因为惧怕而把李城意关入密室,想要阻止卦象应验。
“那都是假的,”李棠温声,“他们想以此离间父皇和城意的父子之情。”
“都是假的……”皇帝重复着这句话,像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在局促不安和挫败难堪中愤怒发狂。
他转身向后宫的方向走了一步,似乎是想亲自询问德妃。却又停下脚,大口呼气抬步走进夜色。
“去查,去查去查!”他气急败坏喊道,“不管是谁!处死!不必请旨一律处死!”
案子很快查清。
德妃和杨长风不招,替他们做事的人却供认得很详细。
费爻死前抖如筛糠大呼饶命,正在牢中的燕王李城暮便诓骗费爻说他有一计可让费爻活命。于是命费爻割破手指,写下谶书。
费爻原以为这样可以免死,哪知来行刑的官员得到示意,根本没管费爻可以为陛下化灾的高谈阔论,送他见了阎王。
这之后德妃便和杨长风里应外合,用下毒伪造瘟疫,又利用天长观中修假山的机会,买通匠人挖地底密道通往东宫。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东宫池塘干枯,成欢得皇命蓄水。因水蓄得太多而地底又有密道,大水灌入冲倒了天长观。
证据确凿无需再审。
皇帝在忙着端详天长观的整修案卷,听到刑部和宗正院禀告,只蹙眉摆摆手。
毕竟是皇妃,内廷司还是想留给德妃一个体面,赐毒酒一杯。
并且在死之前,允许她见亲生女儿李杏一面。
德妃身穿素衣在冷宫翘首以盼,从清晨等到正午,不见李杏的人影。
司刑内侍端着毒酒等待,德妃却迟迟不接。
“娘娘,”内侍领了差事急于回去交代,如今已有些不耐烦,“这事是陛下亲自裁断,恐怕已无力回天。”
“本宫想见一个人。”德妃并无贪恋人间之意,只是神情僵硬道。
“咱家去请过,这郡主不来……”内侍为难地解释。
如今李杏已经被封为郡主嫁入尚书府,母亲和兄长获罪,她必然会把自己择干净。
只是不来而已,没去殿前再参奏一本便算孝顺了。
“不是李杏,”德妃猛然抬头,神情凄厉道,“本宫要见见李棠。若见不到她,死后便化作厉鬼在这后宫上方盘旋,让你们都睡不了一个好觉!”
她那模样让见惯生死的内侍心生胆寒,他们对视一眼,勉强道:“过了午时可就不吉利了,得了,咱家去试试吧。只是一试,公主来不来,可不是咱家说了算的。”
李棠正在中宫陪皇后用膳,内侍在外一层层通报进来,跪在殿外先请罪,再说出了什么事。
皇后心慈,叹息道:“若不是又出这一遭乱子,本宫原想着留她一条性命。”
李棠口中软糯凉爽的绿豆粥咽下,没有说话。
慈悲只可施与良善,若把好心喂了狗,狗必反咬一口。
这是前世时,师父教她的话。
皇后又道:“她不肯死,若灌她咽下,反而失了体面。”
李棠抬头看向母亲。
真正的体面恐怕不是死得好看,而是不需要死。
她把碗中绿豆粥喝尽,起身道:“走吧,本宫只当饭后走路锻炼。且看看她要说什么。”
宫中为防卫方便,没有大树。
正是最热的时候,虽然有婢女为李棠打着皇后特地赏的华盖,她还是热得出了细密的汗珠。
走进德妃居住的冷宫,这里倒是凉爽不少。
虽无冰砖避暑,却有一种人到末路的凄冷。
李棠前后簇拥着内侍宫婢,甚至还有羽林卫将军不远不近看护。再对比德妃形容憔悴独自面对一壶毒酒的模样,便更显出德妃的孤苦,李棠的华贵。
她看到李棠,突然坐直了些,似乎只有这样才有更多的底气说话。
李棠屏退下人,独自面对德妃,等她开口。
“你是怎么查出来的?”德妃的声音带着悲愤的绝望。
原本已经快要成功了的。
皇帝会因东宫的倒塌对李城意下手,李棠作为姐姐不可能不管。只要她管了,便是谋逆。
可为什么步步算计,竟然进了李棠的套里。
“因为白将军说宫中一切如常,只是天长观里的假山,大得有些难看。”李棠声音淡淡。
“只是因为这个?”德妃身子前倾大声道。
李棠颔首,神情悠然:“然后本宫便让崔玄朗进言修缮东宫,借此在地底挖开通道,做水闸,在你的人炸塌东宫前,直接开闸放水而已。”
开闸放水……
德妃神情怔怔,觉得这个桥段似曾相识。
李棠眼底如淌过冰冷的河流。
“庆安三年,”她缓缓起身迈步离去,边走边道,“娘娘你溺杀本宫兄长,却归因于温泉闸门松动。如今本宫做的,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德妃神情颓然绝望向前,追着李棠的步子道:“无论如何,燕王不用死了!李棠你或许还不知道,他已经杀死狱吏在流放途中逃出生天,你和成欢此后的日日夜夜,将提心吊胆不敢睡着。他早晚!要为本宫复仇!”
这倒是个新消息。
李棠迈步不停声音冷漠道:“恐怕那是娘娘一厢情愿而已。他杀本宫兄长,谋逆造反又伪造瘟疫残杀百姓。”李棠忽然转头,箭矢般饱含杀意的视线落在德妃脸上:“本宫不会让他活。德妃娘娘你,就请在黄泉路上,为他引路吧。”
李棠走出大殿,身后的德妃已经破口大骂诅咒连连如一个乡野村妇。涌入的内侍迅速捂住德妃的嘴,再灌入毒酒。
咕噜咕噜的声音后,一切消失,如同从未来过。
距离长安千里,金国皇帝阿兀术见到一个人。
若不是仔细辨认,没人相信眼前衣衫褴褛胡茬满脸的男人是曾经的大夏燕王。
燕王一双眼睛里是复仇的火焰。
“这是交易,”他道,“你要李棠,本王会把她洗干净送到你床上。但本王需要五万兵马助我勤王,杀回长安。”
“洗干净吗?”阿兀术瞪大眼睛,神情惊讶却又满含期待。
“送你床上。”燕王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