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规制宏伟,前后三殿,共192根柱子。这结构使它稳如磐石,若不是大动静,不会让宾客感觉到明显的晃动。
李棠看到高台之上的皇帝惊慌之下一手扶住内侍,一手紧握栏杆,身子摇摇欲坠如惊弓之鸟。而另一边的皇后虽然惊慌,却一边冲下高台抱住李城意,一边在女眷中看向李棠的位置。
那位置空着,皇后正要起身,却见成欢靠近她,给她指李棠的位置。
皇后这才放心,然神情始终紧张。
李棠心内一暖。
殿内乱糟糟的,不管他们身份如何,对天灾的恐惧都是一样。
好在那震动只有一次,很快便恢复如常。若不是被宾客踢翻碰倒的小桌茶盏提醒发生过什么,恐怕还会有人以为刚刚的地动只是酒醉中的幻觉。
“这是什么?”
李棠看向杨长风道。
“地动啊。”杨长风抬手端起酒杯,忽然想起这是李棠斟的酒,便又放在一边,改换茶水,一饮而尽。
他的神情全然不似之前的谨小慎微、恭谨肃重。
反而带着一种大事已成,赴死也安的清高骨气。
李棠看着严命去查地动原因的皇帝,又看看神情不安的宗亲大臣,再看看这一位胜券在握的始作俑者,忍不住叹了口气。
感恩图报、结草衔环原本是可以写进话本,在茶馆酒肆上台演绎的感人桥段。可当那受恩者投桃报李做出有伤大夏的事,对李棠来说便不是感动,而是可恶。
这事儿是周怀瑾查出来的。
庆安三年,杨长风还是崇文馆的一个校书小吏。冬日干燥,崇文馆偏殿起火,烧毁八十卷典籍,烧死一名内侍。
内侍无辜可怜,那些典籍更是先秦焚书后残存的,一旦烧毁不可复原。
杨长风的上级推卸责任,说之所以出现火情,是因为杨长风有秉烛阅书的习惯。
这事情虽大,然不足以定死罪。但当时讯问结果送到皇帝面前,他正因为嫡长子温泉溺水身亡悲恸愤怒,便判杨长风满门抄斩。
关键时刻,是德妃压下案卷,在皇帝面前说了好话。
李棠不知道德妃是突发善心还是怎么,但因为救了杨长风一家老小性命,便得他数年忠心效命。
这一颗小小的棋子,终于被放在关键位置,落棋赢局。
“地动啊……”宫殿颇大,去查问消息的内侍还没有回来,李棠索性跟杨长风聊了起来,“是东宫地动吗?正好应那句卦象谶书?”
杨长风淡然笑了:“燕王殿下高才。”
用皇帝痴迷道法又多疑求生的性情,设计出瘟疫、地动的戏码,让皇帝忌惮李棠,厌恶李城意,或许等不到李城意垂髫换齿之年,便下毒手。
能在牢中,趁着费爻被打入死牢的短短几日,构思出这般奇巧手段,不得不让李棠叹服。
燕王李城暮,武力谋逆不成,换了文戏,实在是不容小觑的对手。
这样的对手,只有死了,她才安心,才可以慰藉那些因虚假的瘟疫死去的百姓。
“好,”李棠点头,“看来大人不怕本宫抓你回去,严刑拷打了。”
“本官命苦,”杨长风叹息道,“如今双亲已经作古,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女远嫁,并无续弦纳妾之意。一条命在此,任凭殿下取用。只是若想让本官承认什么,那是绝不可能的。”
好一个坚贞不屈,铮铮铁骨的栋梁之才。
“只是,”杨长风猛灌一口茶水道,“本官想知道,殿下是如何怀疑到我的。不然纵死也不能安心。”
李棠抿唇笑了。
她的确是先怀疑杨长风,再让周怀瑾去查,这才坐实他居心叵测。
至于为什么怀疑,说来话长。
“最早是因为燕王李城暮的刑期一再推迟,”李棠道,“原本谋逆大罪,是铁板钉钉不能更改的。可连番几次拖延,每次都只是刑部有人奏问,那文书立刻便排在陛下案头。你如今侍笔起草诏书,这事自然你最清楚。”
杨长风神情微动不语。
“再之后是许州瘟疫,”李棠肃然道,“大人你的确为本宫说了不少好话,可你三言两语间,陛下也加重猜疑,让李城暮免死,只是流放。到这里还不能怀疑,大人莫非以为本宫很蠢吗?”
杨长风讪讪笑了道:“公主殿下何止聪明,微臣有时候甚至想,或许殿下是神仙转世,这才让娘娘十多年筹谋毁于一旦。但殿下聪明与否如今已无关紧要,因为皇帝陛下他……”
皇帝陛下如今已经昏聩不堪。
杨长风干笑一声,转头起身走向高台,神情恭谨跪坐在皇帝身旁,准备在皇帝得知东宫地动倒塌后多加劝慰进言。
终于,报讯的内侍带着羽林卫将军白夜容到了。
杨长风神情微肃深吸一口气。
白夜容跪在殿外,声若洪钟。
“禀陛下,适才太极宫方向地动,微臣立刻赶去详查。其余宫殿无恙,只是陛下平日里修道的天长观,塌了。”
“什么?”
这一声惊呼不光是陛下,还有杨长风。
他越过人群看向李棠,见对方神情含笑高高举起酒盏,对他遥遥一敬。
完了……
据白夜容说,感觉到地动后他们迅速集结跑去太极宫,太极宫离东宫近,原本以为那声音是这两座宫殿传出。却发现东宫无事,而距离东宫不远的天长观塌了。
“怎么会?”
皇帝瞬间跌坐在龙椅上,皮肤下垂精神涣散,似老了十几岁。
“陛下,”杨长风适时道,“天长观修建得万分牢固,那顶梁的柱子是从儋州千里迢迢运来的灵木,万不会塌落。”
“的确是塌了,”白夜容沉声道,“不光是围墙塌落,里面玉皇殿、三清堂全部倒塌,神像被压,瓦砾遍地。”
“是因为地动!”杨长风慌不择言道,“东宫如何?地动声是不是从东宫传出的?”
惊乱中无人注意杨长风这话里心怀叵测的指向,白夜容摇头:“若有地动也是从天长观来,并非东宫。”
乱糟糟的议论声中,皇帝开口道:“朕要亲自去看看。”
于是一行人便往倒塌的天长观去。
皇帝被羽林卫护着走在前面,宗亲大臣靠后些,女眷多留在殿内,只有李棠不远不近慢悠悠跟着。
天长观已成残垣断壁,如同皇帝修道成仙的可能灰飞湮灭。他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弯下腰捡一颗炼制到一半的丹药,仰头望天,嘶声道:“天!”
星空闪烁,没有回应。
悲愤的情绪灌满胸膛,皇帝攥紧手朝自己胸口猛击一拳:“老天!”
宗亲噤声低头,朝臣颤抖跪地。
成欢走到晋王李城止面前,轻声道:“去劝劝父皇吧?”
李城止正在思考这重修天长观的活儿不知道能不能揽住,若能揽在身上,国库里的银子能往他晋王府搬上千万两。
他心里美滋滋的,也没留心成欢是什么意思,便跟着成欢往前走。
成欢身量结实,步步生风把他挤在一边,李城止有些不满地快步越过他,眼看离皇帝只有半丈远,忽然“哎哟”一声大喊,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不知跌去了哪里。
皇帝目瞪口呆,宗亲大呼小叫,朝臣一头雾水。
李城止跌进了地底暗道。
“父皇……”他在里面哭喊,“快救救儿臣啊!这里有水……还有大鱼啊!”
大夏皇宫,竟然有人敢修暗道。
修暗道也罢了,竟然敢在里面养鱼?
众人不再管李城止的胡言乱语,立刻唤人把洞口扩大,伸进去绳索拉出李城止,再点燃火把跳进暗道,羽林卫果然感觉到有鱼一样的东西冲撞大腿。
可是捞出来看,却惊呼声连连。
那不是鱼,是被淹死的人。
翻开乱蓬蓬的头发看。
“这些都是谁?”皇帝冷声。
“这些是……”内侍省的人一一辨认,“德妃娘娘宫里的,还有一个不认得。”
“微臣认得,”有人垂头答,“那恐怕是杨长风大人府中管事。”
皇帝身后不远,想要转身离去的杨长风被身边的白夜容拦下:“杨大人,你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好解释的?
杨长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早已经利用天长观地底挖向东宫的隧道,把东宫每个柱子下挖出许多窟窿,然后用机括暂时稳住,等今夜皇帝寿宴时择机在不远处的隧道里点燃火药,只用微量的火药,便可以炸掉机括,让柱子倒塌,形如地动。
这些人正是负责在隧道中点燃七处火药的。
德妃如今可用的人不多,杨长风便用了自己的一名亲信。
可是为何,隧道有水,他们全部被淹死,而天长观又倒塌,惊动了皇帝?
杨长风勉强支撑着身子没有瘫软倒下。
他不怕死,可他怕自己没有做好事,连累了德妃和燕王。
惊惶中,李棠已经走近他,站在他身后道:“本宫不管父皇如何,本宫聪明,就够了。”
白夜容不再给杨长风机会说话,他反绑杨长风的胳膊,把他拉到皇帝面前去。
被捞出来的李城止左右寻找成欢,想问他是不是故意把自己挤进暗道里去。
可远远见成欢已经站在李棠面前。
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李棠眸中的冷光闪过。
李城止心底发寒。
这妹妹,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