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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有些沙哑却很熟悉，正是公主的门客，曾跟府君交过手的小和尚。
从前以为他颠三倒四语焉不详，但如今他是唯一能解惑的人。
成欢起身放下帐幔，亲自去开门。
身穿衲衣的小和尚站在门外，一条腿被粗布捆绑，双臂架着树枝做成的拐杖，气喘吁吁心急如焚。
成欢把他让进屋。
“‘他’呢？‘他’来过了吗？”小和尚问。
“走了。”
没有说那个“他”是谁，小和尚兀自开口，成欢也从容回答。
只是听完成欢的回答，子聪小和尚却面露疑惑。
“没出什么事吗？”他轻抚胸口问，“真是急死小僧了，幸亏没让小僧遇到。”
遇到你便跑快些吧。
成欢露出了解的神情，末了道：“说说吧，他是谁。”
小和尚坐在软椅上把开悟到的事情一一道来，成欢站着，冰冷的神情看不到波澜，床帐内的李棠静静躺着，双手轻轻覆盖小腹。
佛法中没有冥府。
在佛法中，有一佛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地藏，称“地藏菩萨”。地藏菩萨为渡六道众生成佛，曾发愿救助世人脱离轮回之苦。
而在那日的开悟中，子聪小和尚看到“冥府阎君”四字，看到另一个介于神魔当中的人。
他本名杌律，生于上古青木山，从浊风中化生，足乘双龙，手握铜笔。
因生而无情，尊神让他掌管六道轮回之地。
世间众生因造作诸业而有业报，此报有六个去处，被称为六道。六道是佛根据所受福报大小划分的，分天人道、人道、阿修罗道、饿鬼道、畜生道以及地狱道。
杌律因无情而不乱，因无情而公道，掌万年而无错漏。
可有一日，他犯下大错。
因为万年无事的好奇，又或许自化生后并未修佛沾染了世间秽气，杌律在命镜前，用一根清香燃尽的时间，看完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从她嗷嗷待哺，到两髻垂髫，再嫁入王府，后来丈夫谋逆成为新君，暴虐无道残害忠良。这女子持一柄利剑，在朝堂上斩下了丈夫的头颅，又自刎谢罪。
她犯杀戒，理应堕入地狱道。
可她为万民而杀，那便勉强入阿修罗道。阿修罗女人极美，正配她的艳丽。
杌律手中铜笔挥动，准备亲自送她入轮回，可他迟疑了。
青木山并没有青色的林木，这里一半是熔岩一半是冰凌，这里寡淡无趣，可若……
若有一个女子，青衣飘飘，对他微笑。
铜笔落下，女子入天人道。
天人道亦称天神道，为善道之首，长生。
他看着女子的魂魄缓缓凝结，向她解释发生了什么，可这女子问：“既然你有大神通，可以让我回去吗？回到新婚时，我要用毕生之力，让他不做恶事。”
小和尚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成欢正因为这叹息侧目，眼神中一抹凄凉。
李棠的手攥紧锦被，默默听着，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问。
那女人显然重生了，跟她一样。
跟她一样知道事情的脉络原委，知道河流将涌向哪个地方，知道万民的苦，所以费尽全力想挽回。
可是，她能成功吗？
小和尚的声音缓缓继续。
已经做到此处，杌律索性做到底，于是他瞒着众神，持笔结印，让女人带着全部的记忆回到十年前。
可她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让她的丈夫更加憎恨她、提防她以外。甚至新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因猜忌把她杀死。
目睹一切的杌律大怒，铜笔挥过，屠杀四十九城泄愤。
命运的轮盘只是因为杌律一念之间的拨动，便影响了百万人的命运。这一世世间恶事更多，恶鬼更厉，终于惊动众神。
为惩戒杌律，神把他锁在青木山上，夺去多半法力，日日岩浆冰水交替浸没，直至化为尘埃。
只要他离开青木山超过几个时辰，便会被铁索缠身带回，加倍惩罚。
小和尚搓手道：“杌律如今多次出现在人世，显然在寻找能替代他留在青木山的东西。若他得不到，恐怕不是屠杀四十九城的代价。公主殿下，可否告诉小僧知晓，这魔为何屡次三番缠着殿下，他要的是什么？”
李棠没有说话。
府君，也就是杌律帮助自己转生。他那时说了，要李棠亲自交出爱人的性命。
或许是因为那女子重生，被心爱的人杀死惹怒杌律。如今杌律需要另一个重生者杀死心爱的人，便可替代他，困在青木山上。
李棠原不知道一个法力卓绝的魔为何要取凡人的性命。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无论是魔还是人，都会为情所困。
成欢虽不如李棠知道的多。
但他也见过府君的要求，那便是要李棠亲手把自己的性命奉上。
真没想到，自己一个普通的人类，竟然被一尊恶魔惦念。
成欢的目光落在帐幔上。
那后面李棠正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她知道一些不能说的事，无论那事是什么，成欢不准备妥协认输。
“小法师，”他郑重地看着小和尚，缓缓道，“如何可以杀了他，你知道吗？”
小和尚连忙摇头。
因为摇得太快，头像拨浪鼓般迅速晃动。
成欢等他晃完了问：“没有吗？可中元节那日，我刺中了他。”
“怎么可能？”小和尚面色发白起身，“他虽然法力微弱许多，可也并非凡人。小僧还在疑惑，他几次三番来索要什么东西。”
成欢和李棠都没有说话，室内静了静，过了一会儿，李棠打破沉默道：“多谢你，所以如今没有可以化解的了。”
小和尚吐了口气道：“殿下志在万民之福，小僧志在长命百岁，只怕杌律那人，若得不到想要的，便会毁掉整个天下。不如就……给他？”
李棠心内剧颤，忽然抬手戳出帐幔，指着外面道：“天下？”
小和尚挠头不敢应声。
李棠厉声开口：“他因愤怒便可杀百姓、毁天下、以万物为刍狗。可自从他答应那件事后，这天下便不是他的。本宫欠他的自会还给他，可这天下万民，他休想动一根手指！”
她刚开始说话时还在帐幔中，可说着说着便掀帘走出，脚步不停直直走到门口，对着外面亮亮堂堂的天色道：“这天下，一草一木，一人一畜，都要活！”
李棠气势如虹，说出的每个字都有金石之声回响。
她动了怒。
室内安胎的艾草在铜炉中缓缓焚烧，那气味特殊，带一缕馨香。
小和尚盯着那铜炉，讪讪说不出话，突然感觉有人拍抚他的肩膀。
那是成欢。
他安抚般拍了拍小和尚，走近李棠为她披上薄毯，开口道：“大夫说了，要躺足一个月。”
李棠神情稍缓，转身看向小和尚道：“多谢你屡次相救的大德。”
小和尚脸色红红起身，把拐杖放好，拿出一物放在桌案上。
“公主殿下在棠树下出生，得了树守护的机缘。这海棠花粗陋，是庙中比丘打磨赠送香客的。小僧带来给殿下，望殿下得偿所愿。”
李棠走近他，拿起那用细绳穿着的海棠花链子戴在身上，再握住小和尚的拐杖，帮他支撑好胳膊。
小和尚受宠若惊红了脸。
李棠柔声道：“听说得道神僧都曾天涯海角跋涉修行，等小法师腿脚好了，本宫结缘银两给你，你且出去转转，可好？”
小和尚埋头道：“好。”
李棠躺回床上，却没有休息，而是发号施令。
“叫浊光来。”她道。
浊光很快到了，他站在帐外，细细听了安排，便点头离开。
成欢劝阻她：“你还病着，不可劳神。”
李棠的脸白了白：“本宫最不该的，是浪费时间。”
府君并不能时时出来，所以她要多做一些，再多一些。
“叫周先生来。”李棠道。
周怀瑾很快来了，他神情恭谨听完，转身离去。
成欢目色沉沉：“你倒是越发凌厉了。”
李棠苦笑道：“本宫要揪出许州瘟疫的幕后之人，只能这么办。”
成欢的手轻轻搅动药碗，他要把温度搅得不冷不热，下口不苦。
李棠偏过头道：“叫你的人也来。”
成欢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可他最终还是对外面道：“去唤林海、桑先生、纪副将来。”
帐幔中的李棠轻舒一口气。
成欢手指停顿，忽然道：“李棠，在我和万民之间，你如何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