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棠前世没有怀过孩子,但母亲怀弟弟时,她总忍不住好奇地去摸肚子。有时候恰逢胎动,不知道是手还是脚的东西,在母亲肚皮上顶出一个小鼓包。
李棠用手碰触,那鼓包猛然缩回去。
她觉得神秘又可爱,忍不住惊声欢笑。
可如今是什么在她肚子里游泳呢?
一瞬间,李棠心中溢满甜蜜却又五味杂陈。
那是她腹中的孩子长足了手脚,在动。
他的动静如此轻微,以至于若不仔细分辨,根本感受不到。
可这拨动的涟漪却像婴孩轻声的呼唤,让李棠持刀的手臂酥麻僵硬。她心中涨起潮水般的呵护欲,扭头看向府君。
黑色斗篷下府君在笑,那种玩弄人心胜券在握的笑。
李棠再去看成欢。
他保持着挥刀下劈的动作,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和冰冷磅礴的杀意。
然而他却是静止的,无法挪动说话,只有清醒的神识面对无法操控的手脚,眼中划过疑惑。
没有恐惧和震惊,只有疑惑。
疑惑一闪而逝,留下久经杀场后的镇定和毅力。
他虽然静止,可额头的汗水以及因为用力扭曲颤抖的关节,都表明成欢在拼尽全力突破某种屏障。
凝滞的肃杀气氛中,迫不及待的府君再次开口:“你答应过我,亲自把他的命给我。如今竟要反悔吗?”
他们相对而视,在成欢的眼中,李棠看到落入谷底的痛楚。
她的手攥紧刀柄。
“李棠,”府君靠近她,斗篷粗糙的纹理擦过她的脖颈,“他和孩子,你只能留一个。这已经是本府君最大的慈悲。”
龙涎香的味道窜入口鼻,带着某种蛊惑。
李棠握刀的手动了动。
子聪小和尚往北去。
许州香山寺到长安,很远。
对一个小腿骨又一次折断的人来说,更远。
从寺门到山下,他用了两个时辰。再往前走,豆大的汗水落入泥土,小和尚发现自己没有拿钵盂,也无钱粮。
官道上漆黑一片,无萤火,无人声。
刚刚开悟时的凌云壮志被肉体的疼痛渐渐消磨。
小和尚坐倒在地呜呜哭泣。
“完了,”他道,“今日中元节,非得死人不可。”
“完了,”他抹泪,“可怜的殿下啊……”
坐了一会儿,小和尚考虑还是该回去找师父,要些钱,绑好腿,雇一辆马车。
正想着,忽然见远处点点光亮,接着看到一堆男女老少抬着硕大的东西走来。
他们走得兴高采烈热热闹闹。
中元节原本充满浓浓的幽冥气息,可他们却像是要宰猪过年。
小和尚连忙招呼对方。
“你们往哪里去?”
手持火把的男人走近他:“小师傅,我们去长安,给陛下送万民伞。”
“长安,万民伞?”小和尚扶着矮树慢慢起身。
“是呀,”百姓们走近他七嘴八舌,“棠公主殿下带来陛下亲自配制的药剂,治好了俺们许州的瘟疫。这万民伞俺们做了两把,大的给陛下,小的给公主。”
小和尚连忙道:“这可太好了,小僧需要你们把我送去长安,要抬着我,或者要辆马车,要吃的,喝的,对,还要个正骨大夫。”
“你谁呀?要这要那,你怎么不要你的脸?”刚刚还一副热心肠的百姓问。
小和尚正色:“小僧乃公主府门客,诸位到那里可以确认。若打诳语,打断小僧另一条腿!”
这世上没人愿意断两条腿。
且这人是公主府门客,公主大德,她的门客就是俺们的门客,还有啥可计较?
立刻有人折断树枝用布条捆绑出简易担架,把小和尚抬上去。
“走咯!”
他们吆喝着继续赶路。
“要马车,马车快。”小和尚在晃悠悠的担架上碎语。
“好。”百姓应声。
“要大夫,要吃的……”
“吃。”百姓应声。
……
子聪小和尚距离长安还有近千里远的这个中元夜,李棠、成欢和府君正在将军府无人接近的寝殿内,揪心、焦灼或者得意。
李棠揪心,成欢焦灼,府君得意。
时间如同阳光下的冰凌,一点点逝去。
李棠的手在抖,肚子在痛。
那痛是一点一点放大的,起初是两腿间隐隐作痛,再之后小腹揪动,然后便是一阵阵的闷痛。
闷痛接着放大,她揪心地下意识蜷缩,却发现自己握着刀。
一只手从府君宽大的衣袖中探出,在空中轻轻抓握。
每一次收紧,李棠的疼痛就放大一点。
“他死,还是孩子死?”这是最后一遍询问,李棠已经感觉到腹部的下坠,那坠痛是不祥的预兆。
“他死!”李棠在惊恐中大叫一声,向成欢砍去。
她不懂刀,前世时师父问她要学什么,她说学射箭。
箭可百步外夺人性命,若拿刀枪拼杀,她没办法抵挡男人的蛮力。
如今李棠手握大刀,取自己丈夫的性命。
府君欣然抬头,刀落,在成欢脖颈间擦过的一瞬间,却忽然掉转方向,向府君那只手上砍去。
刀划破了成欢的肩膀,可最终的目标,是真正的敌人。
她不懂刀,可箭刺人死,从来都是走的弧线。
府君没有动也没有抵抗,他腰间黑杆毛笔剧烈跳动,李棠手中大刀掉落。
府君唇角一抹弧线,他抬手亲自扣上李棠的喉咙。
可须臾间,他收紧的手却忽然松弛,迟钝地向一边看去。
在那里,成欢接住了落在半空的刀,刺入府君腰腹。
这是他们夫妻间的默契。
李棠看出成欢可以动了,而她要做的,是给他机会,给他一把刀。
“你竟然……”
这声音在府君喉咙中缓缓吐出。
世间不该有人能破他的术法。
成欢刺入府君体内的刀更深一分。
“咚——”外面街道走过更夫,敲锣报时。
正子时。
过了子时,便不是中元节。
如墨汁入水,玄色衣衫的府君变淡消散,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等本府君再来,你们都要死……”
挣脱府君的术法控制,用了成欢全部的心神精力。
他来不及休息,来不及处理伤口,只是丢刀伸手,抱住缓缓软倒的李棠。
血液在她海棠色的亵衣上化开滴落,“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
成欢抱着她坐在地上,看她双手捂着小腹,整个人都在颤抖。
“成欢,成欢,”李棠道,“我流血了,孩子……”
“太医!”成欢抱着她起身,嘶吼的声音尖利刺耳。
“传府医!唤太医——”
府医先到,把脉问诊煎药,成欢亲自把药汤一勺勺喂李棠喝下。
“还没有落胎,”满头大汗的府医战战兢兢,“但这几日都不要动了,要卧床静养一个月。”
“先不要说落胎的事,”成欢看着熟睡中的妻子,痛心的神情刻在脸上,“公主怎么样?”
府医满脸疑惑又不得不答:“殿下有落胎的可能……”
“我是问你公主!”
愤怒的成欢扯起府医把他丢出寝殿。那府医莫名其妙委屈难过地趴在院子里,过不多久太医来,见府医那样子脚步稍停。
府医好心提醒:“别提落胎。”
太医惊怔间点头,进去把脉后立刻道:“公主无事。”
成欢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守着李棠三日,李棠醒来的时间长了些,也有了精力。
“他是谁?那个自称府君的。”成欢喂完药问。
无论他是人是鬼,成欢要找到他,杀了他。
那府君有幸,可以在死之前,听到他的真实名字。
李棠有些顽皮道:“我说他是门客,你信吗?”
成欢皱眉。
李棠又道:“那若说他是面首呢?”
成欢手中药碗顿在桌案上。
李棠便求饶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本宫欠了他很大很大一个人情。所以非到万不得已,不能恩将仇报。”
若不是府君翻转时空让她回到七年前,大夏已经亡国,成欢、城意连带她以及千千万万的百姓,都已经是黄泉路上的游魂而已。
但她却无法告诉成欢原委,无法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死而复生的怪物。
“人情是你欠的,”成欢眼中一抹冷色:“本将军要杀他,不关你的事。”
可府君拥有的力量,岂是凡人可以抗衡的?
如果可以,李棠愿意等一切事了,将自己一条性命奉上。
她正要开口说话,外面却有人慌慌张张道:“公主殿下,小僧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