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日未穿道袍。
深青绣金丝龙首单衣,革带素袜,脚蹬乌皮靴,头发一丝不苟梳着,戴黑介帻。这一身穿着不似朝服那般拘束,却更添肃穆凌然之威。
近日刚被皇帝右迁为正五品上中书舍人的杨长风恭敬站着,听到皇帝喃喃出声,没有说话。
中书舍人在朝中掌起草诏书、传宣诏令、参与机密、权力颇重。故而杨长风要知道揣摩皇帝的意思,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闭嘴。
果然,皇帝又道:“杨卿,朕近日有委任过钦差吗?”
凡诏令皆由皇帝御言,杨长风起草,皇帝有没有委任,杨长风最清楚。
“陛下,”他垂头回答道,“许州万民欢庆,感谢陛下隆恩。”
皇帝几分乌青的眼皮抬起,斜睨杨长风一眼。
这一眼没有疑惑,只有淡淡的揣测和提防。
杨长风便又想好措辞道:“不光许州,整个河南道、河北道,甚至是江南西道,都有百姓载歌载舞欢庆。老百姓为表诚心,竟给陛下做了不少万民伞。那伞送给一县之令还差不多,送给陛下,咱这京城可没地方搁。”
皇帝冷哼一声。
杨长风揪着心继续道:“也有人竟然敢斗胆编起话本把这戏搬上了戏台子。虽然以前朝掩饰,但第一出是这么个名字:‘员外郎耳昏眼花挖坑埋百姓,好皇帝爱民如子制药救苍生。”
“胡闹!”皇帝说着把茶盏重重放下,可那语气中已无怒火。
杨长风趁势继续道:“这户部员外郎许至察是有些老了,看不出伪造诏书,原也可以谅解。洛阳驿站的确出了些动静,捉住一个金国奸细,那人没供出什么,便咬舌自尽没救回来。”
不管奸细是不是真的,这便叫做戏要做全。
“陛下,”杨长风一鼓作气说下去,“陛下隆恩厚重,想必不会苛责。”
这句话一语双关。
不苛责的何止许至察,恐怕还要弄假成真不要苛责李棠。
如此顺势而为、名利双收,才是下一步棋应该的走向。
只是……
皇帝隐隐觉得,他这女儿做得有些太多了。
“城意还在将军府住着吗?”皇帝撇开钦差的事,却聊起四皇子。
杨长风的头微微低着,斜睨皇帝的神情,恭谨道:“听说生了癔病,公主殿下不放心多留几日,也是姐弟情谊。”
“你说……”皇帝的神情几分揣测,手指在玺印上摩挲,声音压得很低道,“这孩子以后,会不会对朕,生出些怨怼?”
杨长风神情微僵没有说话。
“你说……”皇帝似在自言自语,“燕王被羁押待斩,老大晋王又是个没用东西,他们姐弟俩,是不是太……”
他的话戛然而止,余味在喉中哽着,半晌没有再开口。
杨长风默默等着,在合适时机道:“棠公主和四殿下都是孝顺孩子,断不敢怨怼陛下。这一年来公主殿下做了不少好事,拥趸者众,可她却时时惦念陛下。这一次许州之行的确冒进,那也是为大夏……”
“谁要她为大夏!”
茶盏被皇帝推落御案,“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菊花的香气在空气中一闪即没,杨长风的官袍下摆,留下点点茶渍。
皇帝喘着粗气起身,却忽然有些怔怔。
他看着杨长风震惊恐惧的神情,摆手道:“朕有些乏了。公主这件事……下不为例。”
深青龙袍在茶盏碎片上拂过,皇帝的身影停留在大殿前的光影间,忽然转身闷声道:“为庆祝瘟疫肃清百姓无恙,朕要大赦天下。燕王李城暮……”皇帝细细思量着,蹙紧的眉头中点点冷光。
“岂有此理!”
华丽宽阔的马车向京都方向疾驶,车中对坐四人。
李棠的视线落在快马送来的密函上,紧抿的嘴唇一言不发。成欢神情清冷露出几分鄙夷,细细削开手中水蜜桃的薄皮。陈琉璃正在插花,把路过池塘时摘来的水芙蓉削短茎秆,放进青瓷窄口瓶。只有林奕在破口大骂,因为猛然起身,脑袋撞在车顶,“砰”地一声。
那车顶虽然包裹着金丝绒软布,却仍把林奕额头撞出鹌鹑蛋大一个包。
陈琉璃抬眼看看他,没说什么。
“这算什么?”林奕气哼哼坐下道,“你们就不生气?”
密函上说,皇帝没有过问李棠假扮钦差的事,可皇帝也以瘟疫肃清为借口大赦天下,把燕王从死牢里放出,流放岭南。
他们读信这会儿,恐怕燕王已经离开京都,一路往南了。
“杀兄、谋逆、逃狱,他做的事哪一样都该杀,这都让他活着?”林奕拍着桌案,花瓶因震动险些翻倒,陈琉璃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逃狱是他做的吗?”
林奕挠挠头:“好,逃狱是背锅。可那几样,不假吧?”
成欢抬手倒一杯清茶,斜睨林奕一眼没有说话。
只有李棠抬起头,看着林奕气急败坏的样子,安抚道:“这是帝王之术罢了,林大人莫要如此紧张。”
帝王之术,谋心制衡。
如今李棠民望甚高,大皇子不济,皇帝唯恐被逼迫退位,故而出此下策。皇帝以为,有李城暮活着,李棠便会忌惮,会小心,凡事留有余地。
“殿下准备怎么办?”林奕摩拳擦掌道。
李棠眼角一点冷光,红唇微扬道:“李城暮杀了本宫兄长,就算皇帝饶了他,本宫饶不了。他,必须死。”
李棠不屑做宽容大度的人。
有仇必报,才符合她的逻辑。
“好,”从未开口的成欢终于说话,“殿下想让他是什么死法儿?火烧、水溺、砍头、活埋、中箭、毒发,随便选。”
李棠有些倒胃口。
她咬一口水蜜桃,让酸甜的汁液在唇齿间化开,再慢慢咽下,缓缓道:“先让他活几天,眼下有一件事更重要些。”
众人神情微凛,成欢道:“费爻的卦象谶书吗?”
李棠沉吟片刻:“恐怕有人正利用那卦象左右圣意。”
前世时许州瘟疫不是今年发生的,这一世的瘟疫已证实是人为。
“疫未肃净,东宫地动。”
验证这件事很简单,就是看东宫会不会有动静。
“皇宫大内,他们敢吗?”陈琉璃放好花瓶,看着李棠几分担忧。
“有一个人,”李棠道,“在我们看不到的暗处,做着暗事。他是敌人,却能猜出我们的想法、知道我们的动向、不急不缓徐徐图之。我们要做的,是找出他,然后……”
李棠看向成欢。
成欢沉沉一笑。
林奕说出了她后面未说出的话:“火烧、水溺、砍头……”
李棠要护着大夏和百姓,所有与之为敌的,都是这个下场。
她很高兴成欢和林奕愿意放弃原先的想法,老老实实,等她让朝廷上下变一变。
“好!”陈琉璃抚掌,“算我一个。”
成欢的手在桌子下面牵住李棠。
林奕扶正簪花。
四个人在马车中相视一笑。
皇宫的格局很简单,掖庭宫和东宫左右对峙,中间夹着巍峨雄浑的太极宫。如今东宫内没有皇子居住,只有些平日里负责洒扫的仆役。
从东宫的围墙到皇帝平日修行悟道的天长观,只有七八丈。
自从李棠闯入天长观救走李城意,皇帝便斥责白夜容不该让羽林卫接近清修之地,让他们退开十丈。
白夜容遵旨退开,只是因为有李棠的交代,他平日非常留意东宫的动静。
只是无论白夜容如何留意,那宫殿在清晨、正午、黄昏,皆一动不动安然如常。
再避开那些内侍接近天长观,透过灰瓦白墙往内看,夕阳下,院中的假山大得有些怪异,假山上花草繁盛、正中插着经幡。
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他心中想。
从许州回来,李棠的孕吐症状好转。
她不喜欢补药,但平日里根据体质做出的药膳却很乐意吃。
李城意仍然住在将军府,李棠平日在府中散步时总带着他,让他跟着锻炼养好身子。
他每日里除了盼着琉璃来,不爱功课,倒是很乖。
七月半是中元节。
也是鬼日。
大夏的习俗,这一日男女要走出家门,祭祖、放河灯、祀亡魂。
李城意吵嚷着要去,李棠有身孕不方便,陈琉璃便和林奕一起带着他出去。
成欢留在家中,见夜深三人未回,便让李棠先去歇息。
李棠刚睡下。
府君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