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棠倚窗而立,看着院子里婆娑的树影,半晌没有说话。
上天,或者说那鬼差,让她重生为人。可为什么后面的路,诸多不顺呢。今日忙了许久,不光没能见到金国皇子,还把李杏、户部尚书府以及德妃惹得够呛。
现在宫中人人都知道,公主殿下李棠因为嫉恨李杏觅得佳婿,偷走皇家马苑未经驯服的烈马,命令李杏代她驯马。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不忍李杏受伤,主动上马,结果被摔了个半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乱糟糟的。
污蔑人也便罢了,还编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既然这样,今日李杏干嘛要回宫?怎么不跟那申公子原地拜堂成亲呢?
李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德妃和李杏两人放出去的消息。如今她的名声真是跟前世不同了,阿萝今日特地告诉她说:“不知道哪个人嘴欠,说公主如今不是包子,而是包子皮。”
“什么意思?”
“说是谁惹了公主,就给谁剁得稀碎当馅包起来。”
还挺有意思,李棠哈哈笑了,浑然忘记今日的处境。
阿萝不禁也笑,笑完有些拘谨道:“公主跟以前,真是不同了。”
是的吧,之前她总觉得名利地位无所谓,觉得女孩子们的攀比争抢不值当。可今日见阿萝为她斥责李杏,忽然惊觉或许前世时,有自己这样窝囊的主子,阿萝没少为她挡枪被人折辱吧。
“公主,明日中秋家宴,或许陛下和娘娘会斥责于您,要去吗?”阿萝为了她,事事考虑周全。
“去呀,”李棠抚掌起身,“该来的躲不掉。”
其实不是什么躲不掉,而是八月初八她苏醒后还未见过父皇母后一面。父皇和她感情疏淡,可是母后,她是想见又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痛哭。
所以只能忍着,等自己慢慢调整好,有把握压制激动的情绪时,再去见。
“明日宫中中秋宴,大人要去吗?”木讷的将官把请柬轻轻放在成欢书案上,恭谨道。
成欢没有答话,他正在剥一块烤红薯。
红色的焦皮被他轻巧的手揭开放在一边,然后白净的薯肉被放进一个小小的瓷牒里。却没有吃,而是抬起手指轻轻推到桌案对面。
像是那里坐着一个等待着的孩子。
将官神情微凛垂下头,听到成欢的声音响起:“阿兀术在忙什么?”
阿兀术是金国皇子,如今正在大夏国都使馆中。两国讲和的流程都已经完成,他还没有走,是在等和亲的结果。
将官回答道:“今日辰时见了户部官员,询问大夏耕作之事,求取秋耕种子三袋共九十颗;巳时一刻被礼部官员请去参观孔云讲学像,遇户部尚书小公子惊马,向随从询问棠公主;午时吃了烤羊后腿一只,喝马奶酒三斤;未时在西市选购金银礼物,买红珊瑚一件,翠玉项圈一只,金步摇六支;酉时折返回西市,在制衣店买大夏男装服饰两套。”
事无巨细一一报来。
成欢的手背轻轻支撑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思虑的眼眸中似有雪雁飞过。
“他问了棠公主?”
“是。”
“准备一份皇帝喜欢的礼物。”
“还请大人明示。”
成欢站起身来,桀骜又有些清冷的脸露出鄙夷的神色:“不是喜欢丹药吗?随便团个药丸子,就说是东瀛得来的。”
这话欺君大不敬,但将官并不意外。他沉沉弯下身子,退后几步,便向外走去。
大夏皇后的身子不太好,所以人多的宴请总早早告退,后来更是不太参加。
宴会前,李棠先去了中宫一趟。
在门口收拾好心情,内侍一叠声向内禀报着她的到来,李棠抬脚步入宫殿。
宽大隆重的礼服在地板上摩擦出沙沙的声音,垂着的眼眸慢慢抬起,便见皇后倚靠在贵妃榻上,脸色有些苍白,额头几点细汗。
她手中端着一碗汤药,正要服用,看到李棠,轻轻抿出一抹笑,汤药也放下。
“棠儿,”她示意李棠坐在身边,“听说惊了马,让母后看看你有没有事。”
果然宫中已经传遍了惊马的事,就连本应该安心养病的母亲,都被人特意传来消息。
心有挂碍则不能安心,无法安心则难养心疾。
“没有的事。”她故意晃动胳膊踢腿,让母亲看到自己安然无恙。
看到她的顽皮样子,皇后脸上笑意更浓。
她原本很好看。鹅蛋脸,颧骨虽然有些高,让她有些不怒自威,却从未见她对谁发过脾气。虽然执掌六宫,但因为身子的问题,如今宫中多半事都交给李杏的生母德妃协理。不知道是不是人不做事反而更老得快些,李棠印象中母亲大薨之时的神色,比现在苍老很多。
庆安十一年,也就是三年后,大夏皇后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终于不治。她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只是守孝三年,抚养幼弟。
可是,能再见到已经死去的母亲,她多想感谢上苍跪地痛哭。
那个鬼差不管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情愿。
李棠深吸一口气,把头埋在母亲怀里。一滴泪从眼角掉落,她感觉到母亲的手轻轻扶正她额上的花钿,微笑道:“有心上人吗?”
她有些哽咽道:“没有。”
“棠儿,”皇后轻声道,“要嫁给喜欢的人呀。”
嫁给喜欢的人吗?
李棠从中宫走出前往中秋夜宴时,心中不断想起这句话。
前世她的确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可赵舍冷眼待她,很快让她明白,单恋着对方,仗着公主身份执意嫁给对方的自己很不堪。
所以后面就算没有捉奸在床的丑事,没有清幽的言语挑弄和刺激,她也会避居行宫的。
前世没有觅得良人,这一世她不准备再把男人当回事。
在殿外站定,宫婢上前为她整理衣襟补好妆容,殿门打开,在清月朗照之下,李棠缓步向前。
四周静了一瞬。
女人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妒意和不甘,惊讶几日不见,她眼中愚笨的单纯变得多了风情;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便被那一张如同九天仙子的脸惊得怔怔,再被华服之下紧裹着的细腰勾去半条魂魄;引着她落座的内侍宫婢小心翼翼,似不能承受她引来的灼灼目光。
高台上正端详着花梨木盒中黑黝黝丸药的皇帝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动静,倒是他身边安坐的德妃对着李棠嫣然一笑,开口道:“棠公主来了?今日陛下还问起我,说我办事不力,最疼爱的长女竟然仍未觅得佳婿。今日也算是家宴,棠公主要学着杏儿脸皮厚些,早日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定了。”
皇帝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抬头,“嗯”了一声算是附议。
还未吃一口酒呢,便要发难吗?
李棠身边的阿萝攥紧了小拳头。
说是疼爱,却让做姐姐的学着妹妹,这不是明摆着偏袒折辱吗?
可公主性子软,必然吃了这个哑巴亏。
阿萝憋得几乎要落下泪,便准备上前一步帮自家主子说句话,可斜刺里一只手牵住了她,把她拦住。
李棠微笑低头,拎起裙裾施礼道:“多谢德妃娘娘教导,择婿是大事,棠儿的要求不高,只是想选一个能驯服烈马的真男人罢了。”
“哄”地一声,在座的除了户部尚书府的家眷,个个忍不住笑起来。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更大声询问:“懂驯马的可不多,你府上有吗?”
回应的人更是存了把事儿闹大的心:“我府上有没有不知道,户部尚书府上肯定是没有。”
于是众人笑得更大声,甚至有人因为嘴里吃着石榴,笑得厉害呛咳起来。李杏满脸通红站起,越过众人大声道:“棠姐就是故意的!故意牵那么一匹烈马!这京都哪里有人能驯服杀人的马?”
如同泼了一盆冷水在众人头顶,人人噤声不言,四周冷寂如同坟墓。
当然有人自信可以驯服,只是如今出头,便是明摆着要跟德妃和尚书府作对了。
“没有吧?”得到鼓舞的李杏更有些得意忘形,“不光没人能驯服你的马,也没人敢娶你。”
“杏儿闭嘴!”还未等别的族亲开口斥责,德妃便立刻起身,手指着李杏厉声道,“出言不逊辱骂长姐,来人!把她拖下去锁进天居阁,抄八十一遍《女诫》领罪!”
这命令下得又快又凶,竟无人问一问罚得是不是太轻。毕竟天居阁只是个佛堂,《女诫》也有宫婢代抄。
可即便是这样,李杏也打开内侍的手,做出不想走的样子,嘴里更嘟囔着:“本来就是啊,长姐都十六岁了,还挑挑拣拣不知道早日嫁人尽孝。”
李棠脸上没有怒意,她环视刚刚抿嘴止笑的众人,准备趁机挑一个位高权重正好未有正妻的下手。
父皇就在这里,如今又把她的婚事放在了台面上,哪个臣子敢拒她的婚呢?这便叫作顺势而为。
可有人比她更懂得顺势而为。
对面坐席间,一个身穿有些别扭的汉服,脸上胡须蓬乱的男人站起身,走到殿中朱红色的地毯上,规规矩矩跪了下来。
“鄙人,金国皇长子阿兀术,求娶大夏国公主李棠。鄙人将立李棠为后,舍十七州县为聘礼,乞求皇帝陛下恩赐良缘,鄙人不胜感激叩头以谢。”
刚刚笑过、憋笑过的皇族宗亲大臣们,人人瞠目结舌如同木雕。
呃。
李杏大惊之后气得几乎癫狂。
李棠惊讶过后开心眼睛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