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之外,她让成欢领罪时,声音是清冽冷肃的。
树林之内,她说出这一声“喂”,却含着缱绻深情。
这声音如一阵风钻入成欢的衣襟,贴着他的肌肤柔柔滑过,让他的身体起了想要按倒李棠的反应。
一个“喂”字,胜过千言万语耳畔嘤咛。
成欢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体内奔涌汇聚的血液,眯眼看着怀里的女人。
李棠也看着他。
她心里有浓重的渴望,她觉得今日跪在自己面前的成欢比任何时候都迷人可爱。他是心系百姓的良将,并不是嗜杀如命的阎王。
他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只这一点,就足以让李棠欣喜心安,足以让她感动快意。
只是……她却不能表达自己的爱,不能把他扑倒,使劲儿撕开他的衣袍,亲吻他的嘴唇和脖颈。
然后让他看看,自己远比今日让他跪下更放肆。
“喂,”李棠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温和开口道,“今日多谢你。”
成欢心内一动,伸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
她很少表达谢意,故而每一个“谢”字都珍贵。
“怎么谢?”成欢靠近她的脖颈,心醉的声音如一团撩拨欲望的火,“幕天席地庆祝一番,如何?”
他身上有干燥的味道,像是秋天的风吹过银杏叶,莫名让人舒适自在。
李棠抿嘴打向他的手,娇嗔道:“外面那么多人等着,他们会冲进来的。”
这女人。
在众人眼前是一个样子,在他怀里又是另一种。对比之下,成欢还是喜欢怀里的这个。
“我怕吗?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
他把吻印在李棠额头,试探着向下点在她湿润的睫毛中,还未捉住那娇艳的红唇,却听到林外喧闹声近了。
带着愤怒和不舍,成欢长长的胳膊一边紧紧环抱着她,一边帮她理顺衣裙系好扣子,扶李棠站起来。
出林子时,成欢特意走慢了一步。
并且低下头。
试着装了装,做出被李棠责骂故而愤愤不平的样子。
外面的喧闹来自江南西道节度使林奕。
他看着怀抱尚方宝剑的陈琉璃走近,心中是惊恐的。因为惊恐,他“哎哎哎”几声退后,似乎担忧这姑娘随时拔出宝剑,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因为很显然,陈琉璃生气了。
她紧抿着嘴唇,剑匣晃动大步流星,没几步便走到林奕面前,开口质问道:“林大人,你不是说出去采花的吗?”
林奕带兵离开京都前,为了不让陈琉璃担心,骗她说自己去采花。
刀枪无眼,她若知道自己去阻截府兵,不知会生出多少担忧。女孩子一担忧就要皱眉,皱眉就会生出细纹,细纹多了还要哭哭啼啼买胭脂覆盖。林奕再三考虑,还是哄骗了她。
“花……”
他嗫嚅着,弯腰摘一朵蒲公英送到陈琉璃面前:“这便是花了。”
那小小的黄色花瓣在他指间迎风颤动,陈琉璃抬眼看他沾染血污的衣袖和傻笑又紧张的神情,忍不住也笑了。
他做了救助百姓的事,还是挺乖的。
“再不准骗人。”陈琉璃警告道,说完转身离开。
“你为什么生气?因为骗你吗?琉璃,琉璃……”林奕跟在她身后笑逐颜开,他一声声唤着陈琉璃的名字,“你是不是,关心我?”
面前的女孩子只是抱着剑匣往前走去,天青色的裙裳在一片灰突突的百姓中间耀眼明亮。
被问得急了,陈琉璃冷冰冰道:“傻瓜。”
林奕停下来搓着手,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张地毯。
波斯织造,纯白净面,绒绒软软,他好躺倒上去,打几个心满意足的滚。
李棠在许州停留了七天。
这七天里她吃住都在营帐,亲自和医者商讨诊疗方案,渐渐拔除百姓体内毒素。
又让林奕根据百姓的供述绘影图形,画出了之前走街串巷的铃医长相。果不其然,这几个染病村子里都出现过同一个铃医。
可李棠撒出暗卫去寻,对方却已躲藏起来没有踪迹。
眼见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李棠决定去见一见许至察。
他仍然被捆在大树旁,只是身前堆了厚厚的土,已经埋到肚腹处。
这些土都是路过百姓丢的,许至察晚上央求护卫把围土清走,白天便会再堆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高,眼看再过几日便要没顶。
李棠让人给他清理干净,带去河边洗澡,又换上衣服,这才能看清他的鼻子眼睛。
“许大人,”望着远处治愈疾病陆续带着米面离去的百姓,李棠开口道,“你还好吧?”
许至察快要哭了。
“殿下,”他道,“微臣是冤枉的,微臣不知道那金国奸细竟然换了敕令文书,险些酿成坑杀万人的大祸。微臣……该死啊!”
他郑重跪下道:“求公主殿下饶命,他日回京,望殿下为罪臣说句好话。”
李棠抬手示意他起身,从容不迫道:“许大人的确是冤枉的。”
许至察震惊抬头,听到李棠接着道:“那文书是真的。”
“什么?”
陡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许至察跺地起身高声道:“公主殿下戏耍朝廷命官,可知何罪?微臣要进宫!要面圣!要撞倒在宣政殿以死明志!”
李棠冷眼看着他,待他骂骂咧咧停下来,方开口道:“可以。”
虽是答允,许至察却落了一身冷汗。
这女人很可怕,或许自己活不到进京就会被灭口。
不行,一定要握住她更多的把柄。
试探着,许至察道:“陛下研制药汤救助百姓是假,那殿下这钦差的身份,想必也不是真的。”
李棠看着他悠然一笑,淡淡道:“本宫只是搭了个草台班子唱戏而已。”
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许至察目瞪口呆。
夏季的风吹动杨树叶子哗啦作响,李棠站在许至察身边,深吸一口炙热的空气,眉眼中有万事不惧的镇定。
“假扮钦差是死罪一条,”许至察冷然道,“就算本官不说,府军也会上报河南道节度使。不知道殿下有多少本事,能瞒住多少人。”
“本宫没准备瞒,”李棠不屑一顾道,“陛下如何治罪都没有关系。”
许至察惊诧疑惑道:“殿下你一年来在殿前做了不少事,除谋逆、救皇子,又接待金国使团赢了‘令战之戏’,一桩桩一件件博得陛下青眼朝中敬重。如今将要毁于一旦,不可惜吗?”
可惜吗?若她重生是为了权势,的确可惜。
可她不仅仅为了权势。
许至察观察着李棠的眉眼,看她镇定如常,便接着道:“殿下毁了自己的清名,毁了自己的荣宠,到底是为什么?”
“嘘——”李棠修长的手指抬起放在唇边,轻声阻止许至察说下去。
许至察无奈噤声,跟着李棠的视线看向前方。
不远处,有个小女孩走了过来。
她约么两三岁,头顶两个小丫髻,红衣绿裤,走得磕磕绊绊。
遇到浅沟小心翼翼迈脚越过,遇到土团跌倒又爬起,可不管多难,她向李棠走来。
慢慢走得近了,小姑娘脸上露出羞赧的笑,脸蛋红彤彤眼睛闪亮亮。
更近些,她停在原地鼓足勇气轻声道:“姐姐……”
声音软糯却很清晰。
李棠蹲下身子和她平视,露出笑容拍拍她的肩膀。
“姐姐,”她又唤了一声,突然从身后卸下一物塞进李棠怀里,“给你。”
接着慌张转身,头也不回跑去。路过浅沟时迈错脚摔倒,可是连爬起来的身影,都是开心的。
李棠低头看向她送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竹编的小篮,上面挂着细小的铃铛,系着一片手刻的木牌。
那字迹穿过时光斑驳的隧道扑面而来。
——“吾家丫妞,长命百岁。”
原来她就是丫妞啊。她可真好看。
李棠眼含热泪起身,手指握紧木牌,对许至察道:“本宫,为了这个。”
为了大夏江山永固,为了敌寇仓皇奔逃,为了百姓衣食无忧,为了丫妞这样的孩子,可以长命百岁。
为了这个,牺牲多少都不重要。
许至察呆怔半晌不语。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
李棠已经抬脚离去,不远处,成欢正阴恻恻看过来,许至察撞上那样的目光,莫名便心中胆寒。
连忙稳稳站好,忽然又有人走近。
那是李棠的车夫。
他脸上带着期盼,对许至察道:“可以认识许大人吗?”
皇帝还不一定会治他的罪呢,怎么就有无名小卒也敢来拜会结交他了?
许至察心里窝着火,摆手道:“你是什么人?也来认识本官?”
“鄙人周怀瑾,”车夫躬身道,“以识人为好,乃公主府门客,想和许大人聊两句。”
门客啊……
许至察准备给他三分薄面。
他咳嗽几声,着人安排椅凳,坐下道:“周先生既为门客,怎么没有阻止公主殿下假扮钦差呢?这可如何是好?”
周怀瑾拱手道:“小人也没什么良策,只好帮忙做了经幡剑匣以及文书,催促殿下快些启程。”
这……
许至察脸一黑。
这还聊什么聊。
与此同时,京都长安。
许州瘟疫肃清的消息已经层层传来,放在皇帝御案前。
连带这个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河南道节度使关于李棠在许州的事迹呈报。
里面一五一十提到,公主殿下作为钦差,阻止了许至察的坑杀之举,为朝廷博得好名。
“钦差?”
黄山贡菊在茶盏中缓缓下沉,皇帝的神情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