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正跟车夫说笑的阿萝瞬间抿唇蹙眉,她抱着一个小杌子跳下马车,踩平下脚处的地面,放稳杌子,这才掀开车帘。
许至察恭谨地低着头,眼见阿萝是个女婢,便有些怀疑哪个大人出行竟带着女人。再见她放好杌子抬手作势扶臂的样子,更疑惑来者娇气得不像男人。
不像男人……
许至察心中微乱抬头,正见到一个女人从马车中施施然钻出。她脸上细纱蒙面,身姿颀长轻盈柔美,此时脊背挺直摘下面纱,目光中寒意森然向深坑方向看去。
见百姓已经从坑中爬出,脸上的冰雪才渐渐消融。
许至察如遭雷击张口结舌。
这女人他只见过一次,便是燕王谋逆,她一身嫁衣纵马入宫。
那倾倒万人的丰姿,过目而不能忘。
“公主……殿下?不是钦差到了吗?钦差大人呢?”
来的正是李棠。
她望向远处的视线稍微收回,如同看一只蝼蚁般低头瞧着许至察,悠悠地道:“本宫,便是父皇委任前来许州肃清疠气的钦差。”
许至察膝头发软忍不住扭头,站得太远看不到成欢的脸色,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很差。
林奕也在看成欢,边看边揶揄:“很快便知道听谁的了。”
成欢面色僵硬目视马车上的女人,在李棠抬脚下车时忍不住轻哼一声,迈出半步,见她稳稳落地后才收回。
那神情比身处两军对垒敌众我寡的战场还要紧张许多。
林奕便笑得更欢。
马车前的许至察已经从头脑呆怔到心思活络,他突然发问道:“既是钦差,恐怕要有文书官印、尚方宝剑。”
“有的有的。”用一个大大的兜头披风罩住自己防晒的车夫应着声,转身从包袱里取出文书印盒,递给许至察。
如此贵重的东西,竟然交给车夫保管。
许至察没有打开看,继续问:“尚方宝剑呢?”
车夫这下掏不出东西,却看向马车内道:“人家问剑呢?”
“来了。”随着清脆爽利的应声,一个抱剑女子从马车中钻出,回答道,“小女荣安县主陈琉璃,为钦差大人护剑。”
她神态从容郑重,抱着古朴素雅的剑盒。
许至察再问不出别的。
不远处的成欢碰碰林奕的肩膀,呵呵冷笑一声。
青天白日大太阳,林奕打了个冷战。
许至察也在打冷战,因为李棠一双清冷的眸子落在他身上,斥问道:“请问许大人,为何要挖深坑,埋百姓?”
许至察立刻双手托举把朝廷敕令公文奉上。
“微臣不敢妄自决断,如今瘟疫蔓延渐不可控,朝廷的旨意在此,上有印鉴。”
李棠拿在手中细细翻看,末了道:“这是假的。”
许至察大惊失色。
他已为官十多年,如何会认错公文印鉴?
此时已经有百姓试探着走近马车,乍然听到朝廷坑杀百姓的命令是假的,顿时震惊之中奔走相告。
“假的!是假的……”
“真的是假的?我的老天爷啊!”
“陛下英明啊!”
有百姓再三确认后悲泣失声,更有人躺倒在地捂脸恸哭。母亲抱着孩子胡乱亲吻着表达爱意,丈夫护着一家老小,却露出疑惑要上前确认。
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上来,他们担心身上的病症染给钦差,并不敢靠得太近。可一张张激动震惊泪流满面委屈愤怒的脸却让人看得分明。
这是百姓的委屈,百姓的愤怒。
前世时他们被坑杀殆尽,可朝廷的凶残也震惊民众。再加上天灾不断,各地节度使更蠢蠢欲动推波助澜,很快便有了民乱。
民乱被节度使镇压,跟着来的兵乱却更胜一筹。
这一世无论如何,李棠要抹掉朝廷这个污点。
“殿下,殿下,”许至察被百姓裹挟来的愤懑气息惊得慌乱,上前一步几乎撞到李棠身上,辩解道,“微臣不可能看错印鉴,这公文是由驿站急递铺昼夜兼程传来,断然不会出错。”
李棠冷眼看着他。
许至察为官十多年,未作大恶常有小贪,若说要砍他的头,远不至于。可他却有一件错得离谱的事:为官者不为民做主,心无百姓胸无社稷,中饱私囊可以,肝脑涂地不会。
许至察到许州后,一封封奏折呈上,说的都是疫疠的凶险,都是当地百姓的恶行。
在他心中百姓的性命不重要,最好早早交了这个苦差,好回京都享福。
他这样的官,大夏何止百千?
这大夏的天,迟早要变一变。
李棠抬手高举公文,狠狠摔在地上。
“许至察,你这个恶吏!”她厉声道,“竟然不辩公文真假,被金国假公文哄骗,险坑杀我大夏百姓!你,该当何罪?”
什么?金国?
许至察后退一步蹲坐在地。
李棠步步紧逼道:“三日前,洛阳官驿被金国奸细渗入,昨日他们拦截朝廷文书,假造坑杀之令传来,你可知道?”
许至察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微……微臣不知啊。”
李棠声音略低语重心长道:“许大人你错认文书,险些酿成大祸。金人想陷我朝廷于不仁不义凶残可怖,你竟失察!”
许至察只是两股战战浑身发抖。
李棠抬眼看向左右:“来人,收许大人官印兵符,披枷戴锁押回京都。”
半刻前还手持虎符耀武扬威要杀百姓的朝廷命官,忽然被剥去官服摘掉官帽锁在大树上。
围观百姓一边震惊李棠的雷霆手段,一边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许至察不免仰天长叹:“微臣!冤枉啊——”
话音未落,便有一块土坷垃砸在他脑袋上。一阵疼痛过后,眼睛被灰尘迷住泪水不断。
他勉力看到砸他的是一个孩童。
那孩子瘦骨伶仃用粗布裹着屁股,必然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
你且等着,等本官洗脱冤屈,定要……
心中这么想着,忽然头顶剧痛传来,更多的灰尘把他团团罩住。接着后背、膝盖、肚腹,无数的土块砸在他身上。
许至察无法呼吸,想张口大骂,可嘴里也进了土。
他抬手拍打,可手脚被锁无法动弹。
“你们……”
许至察惊惶不安:“敢活埋本官?”
李棠暂时无暇顾及许至察的难处。
她抬手示意百姓安静,扬声道:“陛下因许州疫疠数日未眠,忧心难安试了无数方剂。如今已得妙方,稍后你等依次进服汤药,都可活命。”
虽然知道他们是中毒,却不知道中了何毒。李棠在来的路上跟府医商量出一个以甘草化毒的方子,再让百姓集中进食避免被人再下剧毒,慢慢抽离毒性。
这中间难免还要让医者根据患者反应试用些别的方剂,只要知道是中毒而不是瘟疫,一切就都好办了。
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百姓听闻皇帝对他们如此关心,顿时感激涕零。再听说有了新的方剂,更是欢喜兴奋。这一日间大悲大喜,他们如同从阴间走了一趟。如今看到李棠,再听她说出这些抚慰的话,不少人双膝跪地忍不住叩头表达谢意。
李棠对他们略加安抚,便抬脚往停止了厮杀的战场中去。
地上已经有了死人。
李棠身上嫣红罗裙停留一瞬,接着缓缓绕过再往前去。
对峙的军士放下兵刃肃立两边,在她和成欢之间,留出一条丈宽的通道。
“成将军。”李棠眼眸透着寒气走近,“你私带兵马与府兵决斗,险些酿成兵乱,可知罪?”
如今李棠是钦差,成欢是将军,她当然可以如此诘问。
但她这诘问,却是为了安抚府兵。
这些人谨遵朝廷命令做事,却被人阻挡酿成死伤。虽然那命令是伪造的,但府兵无罪却被成将军打了脸,这口气难以咽下。
如今不是大夏内斗的时候。他日河南道和西北道同上战场抗击金兵,难道要掀起内讧自相残杀吗?
李棠目光深深看着成欢。
他是什么人?西北道活阎王。
如今借兵阻止坑杀,却被李棠斥责,说不定会立刻转身走人。那李棠便只能疾言厉色扬言要禀告皇帝。
四周的空气凝滞几分。
跟随李棠前来的百姓似乎要帮成欢说句好话,却终是不敢出声。而府兵的视线落在成欢身上,冰冷又担忧。
来的是公主,是成欢的妻子,是皇帝的钦差。
若公主像治罪许至察那般治他们的罪,他们除了找节度使申诉,也没有别的办法。但如今公主斥责成欢,说明朝廷体谅他们,他们可安心。
只是成欢那样的人,会妥协吗?
在众目睽睽中,成欢的目光落在李棠身上,没有辩解和愤怒,他揽袍跪下,闷声道:“臣,知罪。”
这是个台阶了!
原本和成欢血战的将领看到如此,皆跪下道:“我等虽然听令行事,但也失察,理当同罚。”
李棠颔首静默,过了一会儿方道:“诸位起身,朝廷如今正是内忧外患用人之际,望将士们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才好。”
数万将士均跪地大喝:“我等当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不管他们有多少真心,但起码表面上的纷争没有了。
李棠放下心来,安排府兵散去,只留下数十人维持秩序。
将士、医者和百姓各忙各的事去,四周静下来,渐渐只留下李棠和成欢二人。
李棠正要对他说什么,成欢却忽然大步走来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把她带到林子里去。
林深树密鸟叫声声,这是外部看不到的私密所在。
李棠小心避开脚下乱草树枝,可一个踉跄仍然差点摔倒。她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成欢怀里。
“你在生气吗?”她问道,“因为下跪认罪?”
成欢没有解释,他火热的吻覆盖了李棠的嘴唇。
这一吻用力又愤怒,带着无处发泄的气恼。
成欢坐在松软的草地上,李棠被他拦腰抱在怀里,亲吻得失去力气浑身酥软。
“你……”她勉力推着成欢,可却不能松动分毫。成欢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捉住她的脖颈,在挣扎中,李棠感觉到他放在她腰部那只手向下,狠狠拧了一把她的屁股。
“你!”
李棠终于挣脱,虽然仍在他怀里,却终于可以面色通红地说话。
“你无耻!”李棠扬手去打他。
“我生气了,”成欢的愤怒化去,冷冷道,“气你带着我儿子,长途跋涉不顾身子。”
他眼中虽冷,却分明有浓重的怜惜。
一瞬间李棠心乱如麻。
她抓住成欢的手,看着他那一双眼睛,渐渐靠近,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喂……”李棠轻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