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做事,没说做什么事。
但所有府兵都动了。
“起来,都起来!”他们大声吆喝驱赶,让坐在地上的百姓起身。
从外到里,百姓们陆续起身茫然四顾,不明白为何刚刚安顿下来,就又要折腾。
“军爷,这是作甚啊?”有胆大的陪着笑脸询问。
那兵将没有说话,倒是户部员外郎许至察答话道:“朝廷新寻了个方子,要给你们集体熏艾。这旷地存不住艾烟,所以你们得挪去低处。”
询问的人没想到朝廷来的大官会亲自回话,顿时难掩激动转身把这话传出去。
“要给我们熏艾来着……”
“得进坑里……”
听者半信半疑,但也不得不随着人群往一个方向去。只是刚走到坑边,忽然有个男人质疑道:“咋地没见艾草?这是深坑,这不是熏艾的吧!这是要活埋俺们!”
这话还未传出多远,便见许至察做了个手势,有府兵挤过众人来到发问的男人面前,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人头滚落深坑,等同默认了猜测,百姓们顿时乱作一团哭爹喊娘。
府兵大刀举起。
墓穴就在眼前,再不需要哄骗欺瞒。
成欢就站在坑边。
坑内百姓哭嚎震天。
除了病重无法出声的,人人激愤,但又只能哭求,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府兵把守深坑四周,凡是有向外攀爬逃命的,砍手砍脚格杀勿论。
人命如同柴草。
成欢在灰突突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那个不久前要亲他的小姑娘此时正被人抱着,托举在空中。
抱着她的妇人眼含泪光神情绝望,咬着牙,没有像旁人一般推挤哭喊。她用最后的力气举着自己的孩子,希望埋土时,孩子可以多呼吸一口空气。
这挣扎在死亡面前无济于事,可却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唯一能做的了。
“阿爹——”小姑娘以为大人们是在玩闹,笑着挥动竹篮,远远地对成欢喊。
成欢转过身去,走向户部员外郎许至察。
许至察左手抓着御批文书,右手握着调兵虎符,眼看成欢走近了,神情掠过一丝惊慌。
“驸马都尉,”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肃声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称呼他为驸马而不是将军,是要告诉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你是将军不假,可也是皇帝的女婿,是皇族的傀儡。忤逆陛下是死罪一条,你要冒险吗?
成欢缓缓走近站在他身边,转身和他一起看着忙碌的府兵。
他们正爬上挖坑时堆起的土堆,手中铁锨挥舞,一捧黄土扬起落下,坑中百姓躲闪不及,呛咳连连。
百姓左右四顾往坑中推挤,可却暂时没有黄土落下,围着深坑的府兵转身接过一物,听得“喔喔”声响,是四十九只被捆绑翅膀双腿的公鸡。
大刀扬起割断鸡头,喷血的公鸡被抛向天空,再重重落入深坑。
抽搐着,悲鸣着,不动了。
百姓抹掉脸上的血污再抬头看,见府兵身后立起丈高的纸扎凶兽。它们各个青面獠牙,如同冥君地府之物。渐渐靠近深坑,又被人尽数点燃,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这是避厄镇鬼的仪式。
见到这仪式的可怕,明白再无回旋的余地,大多数百姓被吓得呆怔不能言,连逃跑都没了力气。
完了,活不了了。
认命吧。
“仪式不错。”许至察旁边,成欢嗤声夸道,“只是短了些。”
没有料到之前严禁屠村的成欢会对自己有所夸奖,许至察心虚地朝他低了低头,声音温和了些道:“事急从权,纸扎倒是好找,但这公鸡,可是连夜运来的。”
“要不要请些和尚,”成欢建议道,“本驸马认识一位香山寺的,那小和尚会不少经文。这种事情不都要做做法事,超度一下亡灵吗?”
许至察有些意外,不免也奉承成欢一句:“香山寺大师均有大德,只是今日晚了,来不及了。还是……”
他看向燃尽了凶兽的府兵,抬起手便要下令。只是那手在半空被成欢捉住,许至察听到成欢施施然道:“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许至察有些愠怒地看向成欢。
难道真要请和尚做法吗?
“驸马都尉是在拖延时间吗?”许至察攥紧手中虎符扭头道,“来人!把驸马拉开。”
身后的府兵没有动。
成欢也开口道:“来人!把许大人拉开。”
随着他这一声号令,无数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许至察大惊失色转身,看到原本护着他的府兵已尽数倒在地上,而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涌来数千卫兵。
他们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般悄无声息,就这么接近了大营,放倒了哨兵。
卫兵无旗幡,这是谁的私兵?
“你要谋反!”许至察挣脱成欢退后,对着围困百姓的府兵大喊,“驸马要谋反,尔等速速迎击!生擒驸马可封侯,杀死他能得万两赏银!”
原本正要挥动铁锹的府兵呆怔一瞬,待他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哪里还管活埋百姓的事,都齐齐大吼着从土坡上冲下来。
丢锹拔刀,喊杀声一片。
他们已久不打仗,可他们是为杀人而生的。坑杀百姓是耻辱的事,但截杀谋逆之人就不一样了。
打杀这几千人便可封侯,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成欢身后,带领数千卫兵赶来的男人有些气恼。
“你信上说他们只有三百人。”他扶正帽上小小的红花,想踹成欢一脚。
“我原本要写万,”成欢蹙眉拔刀,“看来写了错别字。”
“我信你的鬼!”
带卫兵前来的正是林奕,他挥刀迎击,却又回头道:“但是这样以硬碰硬死的可都是大夏军将,你媳妇没意见吗?”
成欢砍倒一人,冷声:“她听我的。”
双方军将厮杀在一处,府兵嗜血卫兵勇猛,可他们一触即开,神情均凝滞疑惑。
“铛铛铛铛……”
急促的金石之声从远处传来,刺耳,却又熟稔。
那是锣,军锣,鸣金收兵的锣。
那是大夏军士收兵的声音。
无论是府兵,还是卫兵,都要止战收兵。
成欢停下来,林奕停下来,瑟缩在府兵身后的许至察面露惊喜之色。
“朝廷来人了!”他大叫着爬到高处,抹干净脸上的尘土看向远处村道。
会派谁来呢?肯定是大官,能镇住成欢的官,能代表陛下的官。
他欣喜又紧张,扶正官帽掸净衣袍翘首以盼。
坑中百姓也听到了这锣声,他们试探着向外爬,见府兵不再阻拦,便垫肩拉扯悄悄爬出来。
会是谁呢?
他们也在猜。
会是个大官吧,会是个慈悲的神仙吧。求求老天,让他们开恩,饶我等性命吧。
锣声近了。
有十七人开道,他们坐在马上,人人抱着金光闪闪的大锣,连声敲击。
这些人有长有少,有武艺人也有儒生,可敲击的时候人人神情肃重,把这当天大的事。
他们身后有一辆马车。
马车华贵,顶盖用金玉装饰。
车夫身旁坐着个娇俏的小姑娘。
小姑娘阿萝。
她笑着跟车夫聊天:“看,咱们公主殿下养这些门客总算有用了,可以敲锣。下一次试试打鼓。”
车夫点头:“就是有点贵。”
马车后有数十人徒步跟随,看那举旗的仪仗之制,竟是钦差。
“举旗的这些也好,”阿萝继续夸,“整齐。”
车夫这一次没有点头,只是撇嘴道:“更贵。”
闲聊间已能看到前方兵马,见他们果然停战。锣声停止,马车吱吱呀呀向前。
成欢和林奕站在一处。
林奕的声音透着些幸灾乐祸。
“你完蛋了。”
“你完蛋了!”许至察从成欢身边越过,也对他恨恨道。
他走近马车,神情肃重躬身施礼:“微臣——户部员外郎许至察,恭迎钦差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