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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知西部行军大总管成欢嗜杀呢？
当初在边境坝北村，只是因为有奸细未能查出，便血洗村庄不留一个活口。奸细比之如今人人自危的瘟疫孰轻孰重？可因奸细屠村，自然可因瘟疫屠村。
成欢唇角露出森然的笑容，抬眼道：“你屠上岗村时，是如何杀的？”
将领道：“从南往北，鸡犬不留。”
“没染病的也要杀吗？”他又问。
连番的询问让将领觉得表功的时候到了，他上前一步道：“今日不发病，说不定明日就发病了。卑职虽在军中，却心细。”
“孩子也杀吗？”成欢叹息道。
将领神情一怔，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对。但他左右看看，见人人噤声不言，那些大夫更是面色木然神情恐惧，便回答道：“怕……他们也染了病。”
成欢问完了。
“你过来。”
那将领神情疑惑上前一步，成欢注视他道：“本将军从未听朝廷下过封村灭源的旨意，你滥杀无辜，当死。”
突然改变的神态和语气让将领目瞪口呆，他神情惊慌道：“这……”
“本将军正面杀你，你可以反击。”成欢声音冰冷。
那些原本呆怔木然的医者看到成欢如此，方才反应过来他的决断。原以为这又是一个喋血恶魔，没想到是有人性的。
终于人人动容喃喃出声道：“将军大人，我等为阻止这厮屠村，被他带着官兵打到吐血。求将军为那一村百姓伸冤啊！”
“我是为了朝廷啊将军！”那将领辩解道。
有些人喜欢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自己龌龊可怖的本性。
成欢已经不想再听他说话。
他甚至不想脏了自己的刀。
大氅翻飞，成欢抬脚掠过即回，众人还未看到他做了什么，那将领已扑倒在地，血液从脖颈喷溅出来，沾污了地面。
成欢正面行刑，将领甚至没有机会拔刀。
他倒下的方向，正是上岗村。
消息源源不断从许州传来。
瘟疫没有被控制住，反而急速向京都方向蔓延。成欢到许州后严禁屠村，甚至因此诛杀一名将领。可若再无良策，似乎只能使用极端手段。
早朝时乱成一锅粥。
多数大臣建议增加药草供给，征用河南河北两道医者支援许州。但也有少数认为为今之计要把有人染病村庄的百姓集合在一起，若再无法治愈，便只能屠杀殆尽。
为了震慑成欢，朝廷三道谕旨飞奔许州。
和这些旨意一起去的，还有户部员外郎许至察。
他带着可号令三万府军的虎符。
见虎符不遵者，同抗旨，可就地诛杀。
李城意在院落里荡秋千，玩累了骑在内侍头上去摘青葡萄。他除了夜间依然见不得烛火，不愿意一个人待在房间，平时看来跟寻常孩童无异。
李棠坐在书房，面前摞着厚厚一沓册子。
她总是需要在情势最紧张的时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前世时的瘟疫不在今年，她那时卖掉钗环捐赠医药，甚至只身前往想要助当地州府一臂之力。可她还没有到，户部员外郎便听从陛下和燕王的命令，带领府兵把两万余民众集结在山林外，挖三丈深坑，尽数活埋。
留给李棠的，是十余个空无一人的村落，和天地间呜咽的冤魂。
她从马车上踉跄跳下，在已经平整的山林边彷徨踱步。忽然似乎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她的脚，李棠蹲下来，见一个竹篮被埋在土中多半，露了出来。
那竹篮是草编的，上面挂着细小的铃铛，穿着刻字的木牌。
字刻得质朴，却满含爱意。
“吾家丫妞，长命百岁。”
李棠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一世，同样是许州，同样是派遣户部员外郎携兵符前往。
这数万人，也同样要死吗？
不要慌，不要急。
李棠拿起一册纸笺，那上面记录着最早发病的几个村庄里的病人详情。发病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跟谁打过交道，是否有陌生人进村？有任何奇怪的事情吗？发病后跟谁接触，那人怎样？死了谁，几天死的，埋到了哪里……
这是成欢到达后派人查的，他对药理不通，却把蛛丝马迹送往京都。
李棠昨日已经会同太医看过这些资料，他们只是说目前的方剂没有问题，却并不能从百姓琐碎的日常里瞧出别的。
“桑树皮、观音土、茅根、闷头花……”李棠轻声读出这些果腹之物，只觉得羞愧难当。
许州受灾的消息早两个月便传入京都，陛下只说让河南道自己解决，却没想到，解决的办法就是让灾民吃这些东西吗？
这都是田间地头挖采的畜类口粮，却成为我大夏百姓求生之物。
“病前痰咳数日，没钱买药，遇好心铃医，赠甘草数两煎服……”
甘草的确是化痰止咳之物，这铃医没有错漏。
“第二日腹痛如搅，至夜头痛，寻铃医不得，晨起肌肤肿胀生痘高热不退，三日亡。又一日，邻人亡。再一日，举村高热。”
这是第一例死亡百姓的记录。
李棠叹息着摇头，忽然听到院子里李城意的欢闹声，是陈琉璃来了。
她来看望李城意。
层层叠叠的食盒打开，最下面是用夹层暖盅护着的人参汤。
“林奕寻来的，”陈琉璃脸上有娇俏的笑，“是长白山刚长成的嫩参，清脆好吃。”
说着便给李城意盛了一碗，青瓷勺舀起一块，送进他口中。
这孩子原本听说是林奕寻来的，不愿意吃。待发现陈琉璃亲自喂食，便又吃得欢快。
“姐姐也吃。”他小脸红红地把参汤端起，送进陈琉璃怀中。
李棠听到姐姐二字还露出笑容，却发现自己早被弟弟抛到脑后。她抬手要拍李城意的肩膀，却被陈琉璃抢了个先。
陈琉璃刮了一下李城意的小鼻子：“姐姐吃不得，姐姐今日刚吃过羊肉烩萝卜，这萝卜啊，最忌跟人参同食。”
李城意嘟嘴躲闪着，李棠忽然怔楞一瞬。
她汗毛倒竖身体紧绷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神识。
“你说什么？”
陈琉璃讶然看她，莫名道：“我说，萝卜不能跟人参同食啊。”
李棠心跳如鼓。
不光萝卜不能跟人参同食。
药理有“十九畏”和“十八反”的配伍禁忌,药性相悖的东西放在同一个方剂中，要么抵消作用，要么可致人命。
“琉璃，”李棠的声音像是罩着一层冷雾，“你知道闷头花是什么吗？”
这种东西反复出现在百姓采食的野菜中，有人一天能吃数斤。
“什么头？”陈琉璃跟着她神情紧张起来，却并不能回答李棠的问题。
李棠摆手离开，一路快步走向府医居住的院落。她猛然推开院门，正晒制药材的府医因为她的到来惊乱之下打翻簸箕。
白芷和连翘洒落一地。
“闷头花是什么？”李棠开口问。
“闷……”府医回过神来，站定身子思索道，“这是河南道的称谓，咱们这里，说芫花。”
芫花！
芫花和甘草同食会肠胃绞痛，若那甘草泡过积热之物，患者便会出痘如疮。
第一个死亡的病患，是被相悖的药性毒死的。
先用这个做障眼法，再调制毒药，从他家往四周，逐步散开，像瘟疫般席卷许州。
所以它是向北的，向北，接近京都。
所以去的医者和官兵没有得病的，因为他们并不和灾民吃住在一处。
所以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李棠恍然转身，清瘦的身影如一柄利剑。
许州，林地外。
三丈深的大坑已经挖好，四周官兵肃立。
在他们身后半里，周围患病村子的百姓已经集合在一处。
新到的户部员外郎许至察手持虎符号令府军，以避免瘟疫扩散为由，让他们扶老携幼来到山野空地，露天席地而眠。
成欢身边跟着木讷的副将，看着这一番景象，摇头叹息。
成欢的神情却很平淡。
他踱步穿梭在患者中间，不说什么话，一双眼睛却从他们身上掠过，带着揣测、警惕和一丝丝怜悯。
忽然，似乎有什么东西抱住了他的腿。
成欢低下头，见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
难得如此灾荒之时，她还能被父母养得肉乎乎的。此时小姑娘张开胳膊抱住成欢的腿脚，嘟嘴道：“阿爹……”
还未等成欢把她拎起来，旁边便有妇人扯走这孩子忙不迭道歉：“对不住了军爷，丫妞阿爹刚死两天，她认错人了。”
说完抹了一把泪。
小姑娘挣扎着大哭出声，肩头背着的小小竹篮掉落。那竹篮上挂着细小的铃铛，系一片手刻的木牌。
成欢蹲下身子，捡起竹篮递到孩子手中。
小姑娘破涕为笑，肉嘟嘟的胳膊搂住了成欢的脖子。
“阿爹别动，丫妞亲你。”
不远处，许至察收到了最新的命令。
他咬了咬牙，对周围兵将道：“做事吧。”